在冬至到来的这一天,江南也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雪大得惊人，一反江南落雪向来寥寥的常态。只是一夜之间，整个陆氏庄园便已银装素裹,其间玉树琼枝美不胜收。

  表字就是“琼枝”的陆芸自然是对眼前的一幕雪景喜爱极了。这个颇有些工作狂倾向的少女难得主动放下手中正在结算的年账,穿着庄子里绣娘们新做出来的织锦棉衣在腊梅盛开的庄园中和同样激动无比的小陆芙堆起了雪人儿。

  ……前世的江南有下过这么大的雪吗？

  停止了与对面连泽的对打,陆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拄着撩风刀直起身，看向室外大如鹅毛的雪片。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没能躲过兵役的他已经被监军押送北上,对江南发生的事情也再无法得知。

  不过，就算前世此时就在江南、已经嫁为李家妇的陆芸,对这场雪也没有留下太多印象——

  毕竟间隔了十年时光，按常理说,人们的记忆多少也会有所磨损的。

  不过,这所谓的“常理”并不包含那些特殊的人。即便十年间所发生的事情浩如烟海、数不胜数，但总有人会记得。

  面对那些正在扫雪撒盐的庄众们口中所说的、那些诸如“嚯,下了这么大的雪,想必江南明年又要丰收了”,“可不是，老话说得好——瑞雪兆丰年嘛！”之类的话，有两个人的脸上没有露出分毫喜意。

  “明年对大景来说，可并非什么【丰年】啊……”

  同样穿着一身陆府特产的织锦大氅，裴昭放下正待翻阅的话本、与茶桌对面的薄檀对上了视线,二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咔哒”一声脆响,是正在自弈的薄檀将手中白子落于几案上的棋盘。

  ——与此同时,那盘中势态宛如黑龙的黑子，已被白子困成死局。

  并没有与众人一同观雪，此时的陆琛正坐在温暖如春的书房中研磨、准备将面前的书信逐字写完。

  即便室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但房间角落里的三个添满了蜂窝煤的炭盆烧得极旺、散发出源源不断的暖意，让人甚至可以在屋里仅穿单衣。

  陆氏庄园取暖用的蜂窝煤俱是数月前裴玠派人送来的，竟是承包了陆家一整年的炭火花销。不过话说回来，这样做他也绝对不亏——

  因早就在夏天开始大力制作囤积蜂窝煤，这位“公主殿下”今年冬天想必一定是赚了个盆满钵满，这一点从他送到陆家的巨额分红就看得出来。

  收回被室内暖气蒸腾得昏昏欲睡、开始逐渐发散的思绪，陆琛提笔蘸墨、落于信笺：

  “介玉兄：展信佳。你派来的那些暗卫已经于昨日抵达了庄子，感谢你的贴心。不过，比起一直风平浪静的江南，现在的京城想必要凶险得多，所以请你一定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伴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一个个墨字浮于纸上。

  “吴州府目

  前一片平和，我拜托老师请房知府加强了年关对府城的巡检，并没有发现南下的可疑人员；还有，请相信我并非如你想象的那样没有自保之力，不要为我过于担心……不过，基于我当前对你在京城的处境也抱有同样的心境，似乎也没什么责怪你的资格……”

  “至于你说的、关于《天魔乱》终卷中的那块玉佩和你的随身配饰极为相似之事，”微微挑眉，陆琛接着写下去，“我确实是有从【你】身上取材，还请介玉兄见谅……”

  终于，在桌案上的一盘线香即将燃尽之时，陆琛也写完了这封信的最后一字。

  小心地用蜜蜡封口后，他便将信件与一枝含苞待放的腊梅一同交由那些暴露身份后破罐子破摔、已经在陆琛面前装都不装了的暗卫们，让他们把它们送往京城。

  ——如此，纵使相隔山河万里，他们也可以共赏一枝梅花。

  正如陆琛今日所为，虽然当前两人分居异地，但他和裴玠之间的通讯却从未间断。

  拥有前世记忆的加持和陆琛提供的那些赚钱点子，裴玠手下班底的扩张速度变得极为惊人，如今他的情报网不仅涵盖了横跨大景南北的大部分区域、甚至已经成功打入了大夏内部。

  是以，陆琛和裴玠的通信进行得极为顺畅、根本无法被那些明面暗面上的敌人发现，这也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日渐热络、反倒品出了些作为笔友的趣味来，一点儿l也没有因相距万里而变得生疏。

  如此看来，裴玠之前选择用他的表字“介玉”来作为假名，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有意为之。

  思及此处，陆琛不由得摇头失笑，却在下一秒对上轻轻叩响其房门的崔彧的视线。

  “今日冬至，按照北方的惯例应当服用牢丸；三皇子便张罗着让庄子里的厨房准备齐了工具、让众人一同亲手制作。”

  拍了拍衣服上被粘到的面粉、缓步走进屋内，崔彧笑着说道，“阿琰、芸娘和芙娘，还有薄公子、连公子都参与了进来，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后厨中开始制作了。”

  “听三皇子说，在冬至这天，北地人会将各种祛寒滋补的药材包入这牢丸中、与桂圆、红枣、牛羊棒骨一同下锅煮熟；服用自己亲手包好的牢丸不仅能够免生冻疮、也能在新的一年无病无灾……”

  说着，他看向陆琛的目光中不禁带上了一点隐秘的期待：

  “无晦，你也要一起来吗？”

  牢丸，又名“水点心”、“饺饵”、“角子”，用于代指一系列用面粉包裹馅料做成的小食，也是饺子的前身。

  至于此时出现的崔彧，也是在几日前来陆氏庄园拜访陆琛时发现薄檀三人竟然就在庄内常住，因此也厚颜向陆琛讨了一间客房。

  与拖家带口、每逢佳节都与家人一同度过的童甫山长和吴州州府不同，崔彧家中如今只剩他一人，此时能留在陆家过节自然是再好不过。

  当然，陆琛并没有将几个月前

  连泽出箭鲨他的事情告诉这位崔师兄；不然崔彧也不会如今天这般与薄檀等人相处愉快、估计早就急着让陆琛把他们赶出陆府了。

  至于自知理亏、已经渐渐将今生前世区分开来的连泽三人也没有将此事告诉崔彧，那也算是情理之中。

  ——于是从头到尾，此事在陆氏庄园中几乎人尽皆知，但只有崔彧一人被蒙在鼓里。

  “……好，我这就来。”沉吟片刻后，陆琛答应了崔彧的邀请。

  待两人来到庄园中的厨房，便看到泾渭分明的两波人正在与手中的牢丸左右互搏。

  空气中粉尘飞扬，面板上的牢丸大大小小、奇形怪状，一看便知这搓牢丸的师傅手艺不精——

  因南方并不盛行吃牢丸，今日还是陆家姐弟三人第一次接触这东西的制作方法，做出的成品当然无法完美；但裴昭、连泽和薄檀可是自小就吃着牢丸长大，如今仍旧包不好牢丸就只能以他们平日里就不通厨艺来解释了。

  而且，陆琛还注意到，虽然裴昭等人一直都在试图与陆家三姐弟互动、主动示好，但陆芸、陆琰却并不买账；就连堪称颜控的小陆芙也对这长相很是不错的三个大哥哥板着一张小脸儿l、没有丝毫面对裴玠时的热情，甚至对着裴昭包出的那些造型诡异的牢丸露出了一副嫌弃的表情。

  至此，裴昭精心准备的、本以为能够修复他们在陆家人心中印象的“牢丸破冰行动”还未开始就已经宣告失败。

  是的，陆家姐弟三人并不喜欢薄檀、连泽和裴昭。

  同样是客人，因有着之前同样留宿陆氏庄园，全程待人周到、对陆家众人更是一向照顾的崔介玉做对比，便显得初一见面便对陆琛射出一箭的连泽三人更加无法原谅。

  小孩子的喜恶是最明显的，哪怕是重生一世的陆芸和陆琰，此时也难免会被这具尚还年幼的身体所影响。

  哪怕贵为丞相公子的薄檀不惜折节下交、恭恭敬敬地向陆芸请教陆府的记账方法；哪怕身为左将军府少主的连泽主动提出与陆琰对练、帮他纠正练习武功；哪怕曾经登基为帝的裴昭放下身段哄孩子、将各种珍奇玩具流水一般捧到陆芙面前；但少年少女们都只对他们的好意照单全收，却吝啬地不给出一点回应。

  是以，虽然不知道大兄为何还会将这三个仇人留在家中，陆琰、陆芸和陆芙也尊重兄长的决定，但除了在人前应有的礼数之外，让他们给薄檀三人好脸色那是想都别想。

  不过，陆琛的到来让此时厨房中的尴尬空气顿时消散一空。

  目光扫过薄檀、连泽和裴昭头顶那已经变为蓝色的好感度条，陆琛对他们轻轻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

  算算时间，这三人也已经在陆家庄子里住了近三个月了。朝夕相处之下、已经能够做到将眼前之人和前世的那位陆丞相完全分割，他们的眼中早就没有了一开始对陆琛的敌意，只剩下旁人无法看懂的复杂。

  虽然陆琛能够看出他们一定怀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但看到这些人的好感度不经他干涉便已经开始逐步上升，他便没有选择追根究底。

  只是联想到去年同一时间自己还要拖着病体带弟妹从坍塌的陆家老宅中搬出、去道观借宿，兄妹四人一起草草地度过新年，他不禁感到有点恍然——

  自陆琛来到这个世界起，一年的时光已悄然消逝。

  如今，他已经成功带着弟妹们摆脱了寄人篱下的处境、拥有了足够舒适宽广的宅邸和庄园，环绕在他身边的亲朋好友也于不知不觉间愈变愈多，一切无疑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无论如何，他可以确定，今年的新年一定会比去岁热闹得多。

  想到即将到来的元旦新春，往年因伤寒昏睡将之错过的陆琛不由得在心中生出了些许期待。

  环顾了一圈周围笑闹的众人，他沾上面粉的双手如蝴蝶翩飞，只在掌心按压、轻轻合拢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包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牢丸。

  虽然无论是陆琛当前的这具身体还是薄檀三人前世熟识的那位陆丞相都没有包牢丸的经验，但陆琛本人却是对此极为娴熟的。

  ——只不过，记忆中那个擅长制作牢丸、每年春节都雷打不动地坚持亲手为自己做上一盘的他，尚还身在蓝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