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第七十四章 更新
作者:糯团子      更新:2023-07-03 07:53      字数:4901
  第七十四章

  雨声点点。

  豆大的雨珠落在肩上,落在眼角,泅湿了衣襟,茯苓浑然未觉。

  顾不得礼数矜持,怀里抱着的药包早就湿成一团,茯苓提裙快步,穿破雨幕。

  沈鸾就在前方,只要再……

  一声“郡主”哽在喉咙,倏地,候在一侧的马车软帘掀开,裴晏俯身下车。

  鸦青色织锦缎长袍跃入茯苓眼中。

  只漫不经心投来一眼,茯苓当即定在原地,抱着药包怔怔站在原地。

  那是独属于上位者的震慑和威严。

  明明只是一个眼神,却足以叫人望而生畏,后背发凉。

  茫茫雨幕中,裴晏自下人手中接过油纸伞,颀长身影立在沈鸾身侧。

  墨绿油纸伞繁复淡雅,雨珠顺着伞面往下滚落,渐起一地的晶莹。

  茯苓站在雨中,看着沈鸾和裴晏相谈甚欢,沈鸾眉眼弯弯,一双眸子澄澈透亮。

  油纸伞下,沈鸾习以为常从裴晏怀里掏出荷包,剩的银两都给了做杏花糖的老人家。

  老伯连连摇头:“多了多了,只拈那最小的一块就够够了。”

  他笑得温和,又道,“夫人和公子感情真好。”

  一番话,又叫沈鸾想起刚刚在马车上的一幕。

  唇角的花香尚在,那杏花糖似化开的胭脂水粉,晕染在沈鸾双颊,如雪肌肤瞬间门染成淡粉。

  她不甘:“怎么看出来的?”

  老伯笑呵呵:“若是感情不好,夫人掏钱的动作就不会那般自然了。”

  雨声淅沥,沈鸾眼中茫然怔忪。

  许是真真应了那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她看来微不足道的小动作,落在他人眼中却不是。

  回了别院,沈鸾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双眼发直。

  倚在楹窗炕上。

  少顷,沈鸾埋首于案几上,轻轻敲了下自己的脑壳,她低声埋怨:“怎么那么笨。”

  还是想不起来。

  她仍想不出来过往和裴晏的一点一滴。

  万籁俱寂,园中静悄无人低语,只有窗外的雨声潺潺。

  头顶倏地落下低低一声笑。

  沈鸾惊觉抬首,猝不及防,对上裴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归家后裴晏重换一身月白织金锦长袍,眉目疏朗,如山间门明月。

  “在想什么?”裴晏轻声问。

  沈鸾摇摇头,一手抵着脑袋,目光落寞无助:“在想以前。”

  勾着的唇角一点点抿平,裴晏不动声色敛去眼中笑意:“想起什么了吗?”

  他手掌落在沈鸾颈间门,明明没有多少力,却无端令人生畏。

  若是沈鸾此时抬头,定能望见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子,幽深平静,如山谷深渊。

  纤细白皙的脖颈落在手心下方,似不堪一折。

  裴晏轻轻用了力。

  沈鸾陡然一震,她还不曾发觉什么,只当是裴晏无意之举,转而瞪了人一眼,愤愤皱眉:“没有。”

  若是真能想起什么,她也不会如此时这般苦恼了。烛光摇曳,绰约光影映在裴晏眼中。

  眸中厉色渐去,笑意似涟漪在裴晏唇角蔓延,他温声:“那就别想了。”

  雨打芭蕉,裴晏袖中一物忽然掉落在地。

  虽是春日,然沈鸾身子虚弱,暖阁地上仍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

  东西落在地上,似躺入彩云之中,顷刻没了声。

  沈鸾狐疑往下望:“……是什么?”

  她先一步,自地上捡起。

  一尊小小的木雕美人顷刻落入掌中。

  裴晏垂眸,目光久久落在沈鸾脸上,一寸寸打量。沈鸾双眼笑如弯月,那眼中惊奇喜悦溢满,独独没有嫌弃厌恶。

  那是……他先前没能送出去,叫沈鸾丢回来的礼物。

  握在手心的美人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俨然是另一个自己。

  沈鸾双手捧着美人,放在自己颊边,笑靥如花:“这是雕了一个我吗?”

  裴晏淡声:“嗯。”

  沈鸾爱不释手,又禁不住好奇:“这个……难学吗?”

  ……

  衙门外。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渐行渐远,缓慢消失在衙役视线中。

  车内,阮芸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她低低呜咽着,泪水顺着眼角一滴滴滚落。

  丈夫拥着她肩膀,轻声安慰,又拿丝帕为阮芸拭去眼泪。

  “芸娘,没有见着你姐姐的遗物,那是天大的喜事,你该高兴才是。”

  这些时日,神女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若不是那豪绅在狱中丢了性命,兴许前去杀他的人只多不少。

  “别哭了,这里没有,我们再换别处找便是。天下之大,总有一日能找着人的。”

  阮芸渐渐止了哭声。

  姐姐离家的时候,她年纪尚小,只知道父亲收了人家的银子,要将姐姐送去给高官做妾。

  姐姐不愿意,趁父亲不在连夜逃出家。

  那时年幼的阮芸不知发生何事,只知道瞪着一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睛,怯生生道:“姐姐,你会想芸儿吗?”

  “当然。”女子眼睛笑如弓月。

  家里有关长姊的东西都叫父亲烧得精光,然这么些年过去,阮芸一直忘不了长姊离家时最后的眼神。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了自由和肆意。

  像是翱翔于长空的青鸟。

  “你说的是,找不到姐姐的东西,我是该高兴才是。”

  阮芸双眼通红,低声和丈夫啜泣,“是我连累你了,若不是我……”

  “夫妻一场,再者,我本就是个商人,走南闯北是常事,只辛苦你同我一齐奔波。”

  阮芸破涕为笑:“不说了,既然姐姐不在天水镇,那我们也该准备走才是。”

  马车在一处宅邸前停下,先前为了得到更多的消息,阮芸特在闹市租了屋子。

  屋子虽朴素,却胜在干净,收拾得齐整。

  槅木扇门推开,忽的一抹身影匆匆朝阮娘跑了过来,是她身边服侍的小丫鬟。

  “夫人,老爷。”小丫鬟眼睛亮晶晶,喜笑颜开,“那位姑娘醒了。”

  阮芸眼睛亮起,匆忙扶着丈夫的手,往西厢房走去。

  临窗炕上铺着一层锦衾,绿萼睁着双眼,想说话,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她只记得自己出去寻沈鸾,而后在河边,有人从后面重重给了自己一击。

  而后她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是这个陌生的屋子。

  阮芸迫不及待奔至炕前,见绿萼清醒,她悄悄松口气。

  忙活了这么些天,总算有一件喜事,她柔声宽慰:“你嗓子还没好,兴许得再过几日才能说话。你先别着急起身,若是扯到伤口就不好了。”

  绿萼是叫歹人丢进河中的,故而阮芸不敢轻易请大夫,只悄悄往百草阁买药,深怕叫歹人知晓绿萼的存在。

  她是这么想的,也就这般和绿萼道。

  “我知你归家心切,只那人能害你一次,也能害你第二次。待你身子真真好了,再家去也不迟,省得又叫那人害了性命。”

  绿萼手脚动弹不得,只眼皮还利索些。

  阮芸莞尔一笑:“你若是答应,就眨两下眼睛。”

  绿萼眨眨眼。

  心底涌起惊涛骇浪,望向阮芸的目光惊疑不定。

  当初茯苓说街上遇见一人长得肖像郡主,绿萼还未曾放在心上,不想对方竟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绿萼挂念着沈鸾,又好奇阮芸的身份。

  重伤未愈,只勉强喝了半碗药,她又沉沉睡了过去。

  天水镇阴雨连绵,京城也不相上下。

  皇城内外愁云惨淡,养心殿内,皇后揉着眉心,满脸愁容。

  她手执佛珠,双手合十,嘴里小声念叨着“阿弥陀佛”。

  养心殿烛影婆娑,窗外雷声大作,大雨滂沱。

  皇后心绪不宁,忽的耳边落下重重一响,皇后猛地睁开眼,眼中流露着惊恐和不安。

  正值多事之时,裴衡又不在京中,一点动静已足以叫皇后自乱阵脚。

  她怒而瞪圆眼,惴惴不安:“……什么事?”

  宫人自殿外匆匆走来,遥遥朝皇后福身:“回娘娘的话,是园中那棵青松叫雷电劈去半截。”

  养心殿前的青松,足足活了一千多年,如今却叫雷电劈了。

  ——风雨欲来。

  皇后双目怔怔,跌坐在斑竹梳背椅上。

  片刻,她急急看向秋月,声音打颤:“衡儿呢,他回来了吗?”

  秋月福身:“娘娘放心,太子殿下已收到京中急信,在回京路上了。”

  涣散的眼眸终于找到落脚点,皇后一瞬不瞬盯着养心殿前的那盏六角琉璃宫灯,眼中光亮渐渐褪去。

  皇帝对净远道人深信不疑,这些日子沉迷炼丹,昨日忽然昏迷。

  太医院众太医齐齐跪在养心殿前,然皇帝却一个也不肯见,只宣了净远道人。

  就连皇后,也被拒之门外。

  雷雨交加,雨水打湿了金漆木竹帘,廊檐下,一众太医双膝跪地,遥遥望向殿中那抹晦暗不明的烛光。

  人人面色凝重,愁眉苦脸。

  洪太医跪在前方,后背挺直,朱红官袍落在隐秘夜色中。

  同僚跪在他身后,轻轻叹口气,为皇帝的身子忧心不已。

  皇帝不肯就医,只信那净远道人的一面之词,累得他们空有一身本事,却无计可施。

  同僚忧愁满面:“听说陛下已经醒了,也不知他如今身子如何了。”

  洪太阳皱紧双眉,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他同样也是忧心忡忡,这雨这么大,等会回去定然买不到糖饼了,也不知道养心堂那几个孩子会不会失望。

  雨连着下了大半夜,不知何时,殿中忽然传来皇帝爽朗一声大笑。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

  皇帝仰躺在榻上,手边是一幅画,他手指轻轻拂过,眼中缱绻流连忘返,他低声一笑。

  “这么多年了,朕终于又见到她了,可惜朕只见了她一会。”

  净远道人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角皱纹布满,一双沧桑眼中似看破红尘,他躬身谢罪,炼丹炉就在道人身后,燃着熊熊大火,触目惊心。

  “若是再给老夫半个月,兴许陛下能多见阮娘娘一会。”

  皇帝摆摆手,他眼中懒懒,丹药多日蚕食着身子,他身子大不如前,一张脸年老不少。

  他轻抚着引枕,声音喑哑:“朕听说,还有一法子,能借身还魂。”

  净远道人垂首:“确有此事。”

  然要寻着合适的人,却是需要些时日的。

  烛光幽幽,忽而有宫人来报,说是皇后就在殿外。

  皇帝皱眉不悦:“她来做什么?”

  沉吟片刻,倏然又改口:“让她进来罢。”

  天水镇。

  雨接连下了三日,天色终于放晴。

  高墙伫立,别院内杏花满地,鸟雀虫鸣。

  沈鸾一身墨绿色织金锦团花纹长袍,坐在临窗炕上。

  窗外艳阳高照,日光透过纱屉子,落在沈鸾白皙修长的脖颈上。

  她垂首低眉,一手握着刻刀,柳眉轻蹙。

  悄悄抬眸去看对面的裴晏,沈鸾双眼直愣愣。

  骨节分明,裴晏手指修长白净,刻刀在他手中翻转,不消片刻,他手中已多出一只小雀。

  沈鸾瞠目结舌,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四不像,一张小脸紧皱在一处。

  她不甘心,和裴晏换了刻刀。

  一炷香后,沈鸾泄气塌肩:“我以前也是这般吗?”

  她小声嘀咕,“我的女红不会也这般差罢?不是说女子成亲都要自己绣嫁衣的吗,怎的我如此笨手笨脚……裴晏!”

  一声惊呼。

  刻刀锋利,不知何时在裴晏手指划去深深一刀。

  鲜血透过口子,直直往下滴落。

  沈鸾花容失色,透过窗子,扬声喊人请大夫来。

  转首,眼珠子快要黏在裴晏手指上:“怎么这般不小心。”

  沈鸾握着丝帕,紧紧捂在伤处,那伤口极深,刹那浸染丝帕。

  嫣红一片。

  裴晏面色如常,好似那一刀伤的不是自己的手:“无妨,我只是……”

  沈鸾怒而瞪了他一眼:“闭嘴。”

  她前几日就发觉,裴晏总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若非她时时刻刻盯着,裴晏连药都懒得喝。

  她房中还有金创药,有止血之效,沈鸾松开握着裴晏的手,起身往外走。

  不放心,又折返,隔着窗子叮嘱裴晏。

  园中李贵穿过廊檐,恰好望见裴晏倚在临窗炕上,任由沈鸾说教。

  日光落在他眼角,往日的阴鸷沉沉丝毫未见,只余浅浅笑意。

  待沈鸾离开,李贵方躬身入屋:“主子。”

  廊檐下日光氤氲,满园春色无边。

  裴晏倚在青缎引枕上,深黑眸子如墨,再不见先前的温柔缱绻。

  “可是京中那位出事了?”

  李贵弯唇,笑着将一封密信送上。

  “主子神通广大,确实是京中那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近日身子抱恙,已一周未曾上朝。”

  沉迷丹药,落得这番田地也是意料之中。

  裴晏唇角勾起几分嘲讽。

  李贵继续道:“还有一事,净远道人今日叫人来传话。”

  李贵在案几上写下一个“三”字。

  裴晏双目一凛。

  皇帝的身子,只剩三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