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七十三章 沈鸾咬了他一口
作者:糯团子      更新:2023-07-03 07:53      字数:6029
  第七十三章

  夜色凉如水,更深露重,柳树梢头挂了浅浅露水,晶莹剔透。

  裴晏未曾回暖阁,转而抬脚去了书房。

  烛光摇曳,映照在他那双晦暗幽深的眼眸中。

  手中的密信早就烛火烧成灰烬,案几上青灰一片。风一吹,落了个干净。

  裴晏高坐在六斑竹梳背椅上,指间的青玉扳指又重新换了一枚,他轻轻转动。

  坤宁宫自然也有他的眼线,皇后歇斯底里的那一跪,还是没能劝裴衡回心转意。

  “裴衡……”

  青玉扳指在黑漆木长条案几上轻轻转动,发出清脆一响。

  裴晏低低笑出声,冷冽眉眼再也寻不得先前同沈鸾在一处的温和。

  裴衡想来,也得有命到天水镇。

  沈鸾那夜莫名被当作神使这事,他还未曾找皇后算账。

  李贵垂手伏侍在一旁,他眼眸低低,又递上一封书信:“还有一事,沈氏昨日叫人往京中送去一封家书。”

  沈氏为人细心,又或许是多年占着别人的名分,心虚至极,处处提防着人。

  深怕有人中途拦信,沈氏不敢在家书提及裴晏带走沈鸾一事,只说回老家路途遥远,且沈鸾走不了水路,望沈廖岳能来天水镇一趟。

  信中句句所言,皆是妇人对丈夫的思念缱绻。

  裴晏一目十行掠过,唇角挂着讥诮鄙夷,他淡声:“她倒是聪明。”

  还知道向沈廖岳寻求帮助。

  只可惜所求非人,沈廖岳那样的人,来了天水镇也无济于事。

  裴晏从不将那样的人放在心上。

  李贵觑着裴晏的脸色,小心揣测裴晏心中所想,他轻声:“……主子,可要将这信拦下?”

  “不必。”

  那家书轻飘飘被裴晏丢至一边,宛若是一件弃物,“照旧送回京去。”

  ……

  翌日。

  淅淅沥沥的雨声扰乱晨间的安宁,长街湿漉漉,青石板路上行人款步提裙,手持油纸伞,行色匆忙。

  雨丝顺着窗子落在临窗炕上,侍女伸长手臂,关上半摘窗。

  屋内静悄悄,沈氏半跪在蒲团上,轻轻敲着木鱼。

  鬓角银白的发丝显而易见,沈氏面露沧桑疲惫。

  许久,那双年老浑浊的眼睛慢慢睁开。

  佛像映入视线,慈悲怜悯,普渡众生。

  可惜自己罪孽深重,再多的忏悔也无济于事。

  沈鸾扶着侍女的手,身影趔趄,缓缓自蒲团上站起,她手上合着佛珠:“信送出去了吗?”

  侍女福身颔首:“是,奴婢亲自见那人出了城,或许再有五六日,老爷就收到了。”

  沈氏弯唇,浅淡一笑:“但愿如此。”

  窗外阴雨连绵,豆大雨珠顺着檐角滚落。

  沈氏仍住在客栈,门口那两个灯笼早丢了去,百姓知自己上当受骗,又知那日抬着神女泥像的是地主豪绅的下人,更为气愤。

  不再觉得裴晏可怕凶狠,也没觉得他将那煽风点火之人一刀砍下有何过错,自然的,也没人再来客栈闹事。

  客栈冷冷清清,都叫沈氏拿钱包下。除了沈家的家丁,再无他人。

  沈鸾不在,茯苓无事可做,每日不是对着长街发呆,就是对着窗口怔忪。

  夜深人静之时,茯苓总觉得自己还在蓬莱殿。

  她和绿萼睡在外间熏笼旁,为沈鸾坐更守夜。

  梦魇惊醒,触手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早已不在梦中。

  连绵雨声打断了茯苓的思绪。

  忽见沈氏身旁的侍女自楼梯走下,她手上还攥着一张药方,瞧见门口的茯苓,她笑着迎上去。

  “王大夫今日来为夫人把脉了,这不,我刚要去百草阁取药,厨房还煨着夫人的……”

  侍女絮絮叨叨,又埋怨今日天空不作美,“下了这半日的雨也不见停,可惜我这刚做好的芙蓉软底鞋。”

  茯苓莞尔一笑:“你若是有事,我替你走一趟也无妨。”

  侍女眼睛一亮:“……真的?”

  茯苓笑笑,从侍女手中接过药方和油纸伞:“多大点事,我骗你作甚?”

  长街行人匆匆,举目望去,烟雾缥缈。

  软底鞋自青石板路上越过,渐起的水珠不小心沾湿了裙角。

  茯苓接这差事也是有私心的,她总是不愿相信,绿萼已不在人世这一事实。

  茯苓突发奇想,或许绿萼运气好,叫人碰见了,早早救走了去。

  她身上带着伤,那救人之人自要去百草阁抓药的。

  万一……

  万一真的叫她碰上了呢。

  百草阁外草木秀丽,雨水连成片,偶有雨丝自伞下掠过,落在衣襟上沁凉冷清。

  茯苓抱紧双臂,虽戴着帏帽,然茯苓遍身绫罗绸缎,满头珠翠,掌柜以为是哪家大小姐,忙不迭上前,自她手中接过药方。

  又指着一冰玉纹圆凳,叫茯苓坐着稍等片刻,他去去就回。

  茯苓温声颔首:“有劳掌柜了。”

  不多时,又有一马车停在百草阁前,一妇人披着长长帏帽,她似是百草阁的熟客,径自越过茯苓,往后院寻掌柜。

  须臾,后院传来掌柜惊喜的一声:“阮夫人来了。”

  茯苓好奇往后张望,只见掌柜虽妇人走出,他将手中药包递给茯苓,方和妇人搭话:“前日没等到您,我还当您家去。放心,你要的那些药材都在。”

  妇人柔声:“多谢掌柜。”

  “夫人客气了。”掌柜笑得和蔼,又细细将药包好,都是些止血的伤药,“若是疼得厉害,就含上这个,一片就成。”

  早在那妇人开口时,茯苓就顿在原地。虽有帏帽挡着,声音却骗不了人。

  这妇人,便是先前她和绿萼提过的,肖像沈鸾的那一位。

  思及绿萼,茯苓双眸晦暗,目光低低盯着脚尖。

  那掌柜还在和妇人说话:“若是在河里泡过,伤口兴许会发炎,这天还下着雨,更得留着心。”

  茯苓为之一振,猛地转头望向妇人,她疾步向前:“敢问夫人可曾在天水河遇见一女子,那女子约莫……”

  夫人一惊,随即摇头打断:“不曾,是我家小儿贪玩掉进水中,幸而没出大事。”

  茯苓眼中失望落寞,她喃喃松开攥着妇人的手,趔趄两三步:“是我唐突了,请夫人恕罪。”

  雨声潺潺,阮芸望着茯苓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少顷,门口匆匆走进一人,那人冒着风雨,脚上一双棠木屐,袖口上的雨珠甩开,方朝阮芸走去:“芸娘。”

  他自掌柜手中接过药包,扶着阮芸上了马车。

  丈夫满脸忧愁落寞,阮芸心知肚明:“可是他们又不让你进去?”

  自家姐姐十八年前不满父亲指派的亲事,于定亲前离家出走。阮父恼羞成怒,当下和大女儿断绝父女关系。

  这么多年,只有阮芸苦苦寻求姐姐的下落。先前闻得天水镇神女一事,阮芸总觉得事有蹊跷,她怀疑姐姐也是叫神女带走的。

  不想刚到天水镇一个月,阮芸还未曾寻得姐姐,那神女的谎言不攻自破。

  这几日衙门都有家人前去认领自家孩子,或是领回人,或是捧回遗物,阮芸一连去了五日,都被拒之门外。

  衙役见是她,苦着一张脸将人拦下。

  今日那位大人物在衙门,他可千万不能在这关头上出了岔子。

  衙役:“夫人,您姐姐真没在名册上,快快回家去罢。”

  神女每次带走一人,家中总会摆宴请客,又将名字写在册子上,供在佛前。是以那些失踪的女子,都能在名册上找着,年月日也记得清清楚楚。

  然衙役将那册子翻了好几遍,也未曾找到一名外地来的阮姓女子。

  “夫人,小的和你直说了罢,这里头真没您姐姐,您若是再这般无理取闹……”

  朦胧雨雾中,衙门洞开。

  只见一人身着鸦青色弹墨鹤纹织锦缎长袍,烟雨自他身侧拂过。

  县令举着伞,小心翼翼候在一侧。

  衙役见状,赶忙将阮氏赶到一旁,深怕挡了贵人的路。

  可惜他低估了阮芸寻姐的心思。

  顾不得淋着雨,沈氏拨开衙役攥着自己的手,快步朝裴晏走去。

  一众衙役手握腰刀,齐齐将阮氏围住,刀光锋利,银白光影齐刷刷,足够吓人。

  阮氏的丈夫晚了一步,忙跑到阮芸身侧,随妻子跪在台阶上。

  遥遥朝裴晏叩首。

  门首左右立着两盏戳灯,光影灼目,映在裴晏眼中。

  雨幕轻飘飘,冷意簇拥着裴晏。他仰首,漫不经心往台阶下瞥去一眼:“那是何人?”

  县令双膝跪地,心下叫苦不迭,不知一个小小的天水镇,五皇子也会踏足。他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将阮芸一事道出。

  “这女子是沧州来的,下官已和她说过多回,她要寻的人并不在名册上,然她总是不信,日日来衙门前堵着,说是要进去看一眼方死心。”

  后院存的,都是逝去女子的遗物。死者为大,除父母兄弟姊妹外,其他人都不得入内。

  阮芸的姐姐不在名册上,自然不得入内。

  雨淅淅沥沥下着,苍苔浓淡。

  双膝跪地,阮芸伏跪在地,额头贴着地面,不肯起身。

  裴晏目不斜视,自阮芸身侧走过。

  县令额角冒着薄汗,连声道歉:“是下官的不是,叫人惊扰了主子。”

  县令撑着油纸伞,大伞撑在裴晏头顶,县令通身浇了个透。

  他浑然不觉,只道:“这女子许是魔怔了,找了她姐姐十八年……”

  裴晏忽的驻足,侧目,视线懒洋洋在那女子背影上拂过。

  县令陡然肩膀僵住,看看阮芸,又看看裴晏。他小心打量裴晏的脸色,可惜裴晏那双眼睛静默如晦,似山谷幽幽青松,从容淡雅,不可侵犯。

  ……魔怔。

  很久之前,也有人用同样的词语形容裴晏。

  彼时他在寻沈鸾,茫茫人海,但凡有人看见相像之人,裴晏总会不远万里飞奔过去。

  虽然次次扑了个空。

  他至死也未曾再见过沈鸾一眼。

  青玉扳指紧扣在手心,裴晏目光忽沉,只一个眼神,李贵当即心领神会,朝女子走去。

  县令愕然瞪大眼。

  他是亲眼见过裴晏在地牢中如何折磨犯人的,不想他会因为一个女子网开一面。

  裴晏没管身后人,他走得极快,眼中阴鸷冷冽。

  他又想起了前世,想起了前世和沈鸾的阴差阳错……

  松石绿花鸟彩绣软帘掀开,裴晏瞳孔紧缩。

  雨丝飘渺,落入车内。

  沈鸾一身杨妃色彩绣织雨锦春衫,簪花戴金,杏眸轻阖,懒懒倚在车壁上。

  春困秋乏,显然是睡了过去。

  春衫轻薄,少女曲线玲珑有致。纤细白皙脖颈往下,那隐在阴影中的春色……

  裴晏目光暗沉,手指松开,步入车内。

  薄薄软帘落下,阮芸目瞪口呆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她本是为谢裴晏而来,不想无意间会撞见裴晏车上还有一人。

  那个人……

  阮芸紧紧攥着丈夫的衣袂:“你看见了吗,那是姐姐,是姐姐!”

  丈夫慢了一步,只来得及瞥见那松开的车帘,虽只一瞟,他也知那马车坐的是位年轻女子。

  他轻轻叹口气,揽过妻子的香肩,轻声宽慰:“芸娘,若你姐姐在,也不该是十多岁的小姑娘。”

  一语惊醒梦中人。

  阮芸怔忪片刻,她唇角挽起几分苦涩:“果真是我看错了。”

  丈夫拍拍她后背:“那位大人准了你进去,快去罢。”

  阮芸抬眸,视线追随着那华盖香车,直至消失不见。

  朱轮华盖香车上。

  马车骨碌碌滚过,往前行了一里路,沈鸾悠悠睁开眼。

  入目所及,是昏暗无光的车子,雨声渐渐,自窗外拂过。

  倏然瞧见自己对面坐了一人,沈鸾乍然一惊:“你怎么在这?”

  光影绰约,悄无声息落在裴晏眼角。

  喉结滚动,裴晏低声一笑,漫不经心朝沈鸾望去一眼。

  沈鸾方发现,不该出现在华盖香车上的人是自己。

  鸦青色长袍叠着光影,裴晏目光淡淡:“……怎么过来了?”

  若说是自己瞧见下雨,眼巴巴来送伞,未免不够矜持。

  沈鸾拉开案几上的矮柜,从中掏出一枚杏花糖:“我在路上瞧见一老爷爷在卖这个,觉得你会喜欢,所以……”

  话犹未了,沈鸾耳尖爬上红晕,恨不得当场咬舌。

  这个借口,好似比之前的没好上多少,反而还……更烂了。

  沈鸾自暴自弃,拆开糖纸往自己嘴里塞,杏花糖香甜,唇间裹挟着淡淡的花香。

  裴晏缓慢抬眸:“……甜吗?”

  沈鸾不假思索点点头:“自然,可惜我只买了一小包……”

  裴晏淡声:“我尝尝。”

  他声音从容不迫,似乎只是在道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那双墨色眸子蕴着浅浅笑意,不偏不倚落在沈鸾唇上。

  红晕在脖颈上蔓延,沈鸾红着脸:“我……”

  裴晏轻声:“不是说特地带给我的?”

  一语未了,坐在对面的沈鸾忽然扑进自己怀中。

  红唇在裴晏唇上轻轻掠过,唇齿裹挟杏花香,似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仓促,迷离。

  裴晏眼中怔愣,似乎未曾想到沈鸾会有此动作:“你……”

  大手抚在沈鸾白皙脖颈,轻轻用了点力,怔忪自眼中褪去,随之涌上的是浅浅揶揄。

  对上裴晏一双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沈鸾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是会错了意。

  耳边落下喑哑低沉的一声笑,裴晏一手搂着沈鸾细腰,将其抱上双膝。

  他哑然失笑:“原来卿卿想的是这个。”

  沈鸾矢口否认:“我没有……”

  声音戛然而止,最后只剩下轻轻浅浅的一声低吟。

  马车悠悠在长街穿过,车窗外雨声嘈嘈切切,伴随着马鸣声,路人低语声。

  雨幕笼罩在周遭,一帘之隔,就是车夫。

  粉色漫上沈鸾脖颈,她低低呜咽着,又怕声音叫人听见,惊恐攥紧裴晏的衣襟。

  杏花糖……原来是这么甜的吗?

  沈鸾晕乎乎想着。

  唇间花香弥漫,裴晏宽厚的手掌抵在沈鸾腰间,他身上惯有的檀香气息,层层将沈鸾笼在其中。

  那颗杏花糖终于消失在唇齿间。

  双腿无力,若非裴晏扶着自己,沈鸾定然摔下。

  眼角绯红犹存,一双杏眸水汽氤氲,暗藏的缱绻旖旎显而易见。

  裴晏喉结轻轻一滚,只觉喉间干涩。

  有前车之鉴在先,沈鸾再不敢耽搁,一溜烟自裴晏膝上跑开,挑了一个离他远远的位置坐着。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抵着车壁,一言不发。

  通红的耳尖落入裴晏一双眸子。

  他轻声一笑,落在沈鸾耳中,和促狭无异。

  车夫不知马车上发生何事,兴至那杏花糖摊贩前,拉紧缰绳,手指轻叩车壁,提醒沈鸾到了。

  那糖纸还攥在自己手心,双颊红晕未消,沈鸾如今再也不想瞧见这杏花糖了。

  “卿卿想去吗,不想的话……”

  那笑声低哑,总叫沈鸾忆起刚才之事。

  沈鸾毫不犹豫掀开车帘:“我去。”

  那老人家就在马车边上,沈鸾转身,视线轻飘飘在裴晏唇上掠过。

  适才她怕溢出声,裴晏又对她的挣扎不管不顾。

  情急之下,沈鸾咬了他一口。

  裴晏唇角破了一个小口子,若不细看,定然瞧不出一样。

  可惜沈鸾做贼心虚,她侧目,狠狠剜裴晏一眼,警告:“你不许跟上来。”

  候在车旁的车夫唬了一跳,他还未曾见过有人这般胆大包天,敢呵斥裴晏。

  须臾,又听沈鸾低低补上一句,“你在车上等我便好。”

  车内遥遥传出一记笑,隐约辨出裴晏的声音:“好。”

  ……

  下着雨,青石板路湿漉难行。

  茯苓怀里抱着药包,漫无目的垂首走着。

  良久,方发现自己又兜回原地。

  她唇角一勾,暗骂自己一声糊涂。

  抬首,百草阁就在不远方。

  再往前……

  茯苓瞳孔一紧。

  手中的油纸伞自手心滚落,她快步朝对街飞奔而去。

  那是……沈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