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2
作者:乌色鎏金      更新:2023-06-20 21:27      字数:9835
  沈梒既然主动提起了此事,李陈辅便顺水推舟地问道:“那你对这部落,现在有什么了解?”“学生无能,暂时只了解到了些皮毛。”沈梒微微欠身,沉吟道,“达日阿赤是草原上新兴之势。早在十年前,这个部族还是栖身在土馍忠部落手底下的小喽啰,靠土馍忠施舍的一小片草场过活。但自达日阿赤与自己的旧主子土馍忠撕破脸皮、离家出走后,反倒一天天势力日渐壮大。据传,达日阿赤培育出了一种短腿矮马,跑起来快疾如风,且冲撞力极强。便是这种矮马,助达日阿赤在与土馍忠的几次交锋里都不落下风,慢慢割据了一大片东南部草场。”李陈辅闭目听着,微微颔首:“那你对此次封贡的事情,怎么看?”沈梒迟疑了下,垂首道:“兹事体大,学生不敢贸然——”“你警惕,是好事儿。”李陈辅睁开了眼睛,淡然道,“但此处只有你我师徒二人。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是。”沈梒应了声,“学生斗胆,私心以为……不但此次封贡咱们应当同意,更要与达日阿赤等一派新兴部族长久交好。”李陈辅的目光中飞快闪过了一丝讶异。“何以见得?”他追问道。沈梒拿起火钳拨动了下炭火,思琢着缓缓道:“其实自娄老将军战败之后,学生便一直在想,应如何对抗来势汹汹的草原部族。其实正面交锋乃是下策,我朝虽有火铳、又有关隘为据并不怕他们,但草原兵亦十分悍勇。硬碰硬打起仗来,劳民伤财不说,最后还可能闹个两败俱伤。“而草原部族的最大缺陷,便是部族分布散乱,权力斗争激烈。如旧时王者土馍忠和札干,虽拥有最多的子民、草场和战马,但其子系内斗激烈;而新兴的部族达日阿赤又如初生狼崽一般,虎视眈眈想将昔日狼王按于蹄下,奈何心有余力不足。”沈梒顿了顿,又续道:“如此事态,何不采取 ’合纵连横’之策?”李陈辅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微微一笑没有发话。“土馍忠、札干虽狼子野心,但也抵抗不住前有狼、后有虎。”沈梒微微垂眸道,“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交好达日阿赤,外抗敌兵,内通友邻,内外夹击一起消耗他们的势力。达日阿赤想与土馍忠争草原霸主的位置,便让他争去。我们还可以给他喂粮、帮他递刀,只要借他的刀宰了咱们想杀的敌人,何乐而不为?”李陈辅笑道:“那若有一日,达日阿赤也成了狼子野心的霸主呢?”沈梒微微一笑:“今日有达日阿赤可牵制土馍忠,明日便有达月阿赤可牵制石馍忠啊。”这韭菜,割过一茬又生一茬。割之不尽,取之不穷。李陈辅终于笑了起来,颇含深意地道:“你向来嫉恶如仇,为师以为此次部族议和之事,你会持反对态度。”“怎会。”沈梒道,“学生自是以大局为先,并不会如此不理智。”李陈辅眼睛微微一眯:“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能如你一般考虑。”沈梒微微一愣。然而李陈辅却已放下茶杯,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沈梒欠身向他行礼。却听门帘一挑又一起,一阵寒风吹来,李陈辅已然离开。第56章 忘却又经过了三日的紧密议事,洪武帝终于决定终须达日阿赤的封贡请求。圣旨传至了边境,经过沟通,很快娄长风又传递了达日阿赤方想亲自入京朝贡的恳请,洪武帝遂也准允。沈梒身为礼部侍郎,外吏朝觐,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皆在职责之内。经过半个月紧锣密鼓的准备,终于在洪武二十九年的二月,京城迎来了达日阿赤的使者——达日阿赤二弟。他亦携了一百匹达日阿赤的特产短腿矮马,作为贡品入朝。使者入京后居于驿馆之内,三日休憩之后,洪武帝于太和殿携百官接受达日阿赤的觐见。是时,洪武帝高居九龙金漆皇座之上,随鸿胪寺卿三声传唱,自殿外缓缓行来一队人,在御道两侧百官的注视之下,行至皇座之陛前,除为首一人之外众人皆屈膝跪于金砖之上。却见为首那人随意而立,含笑昂首望着御座,以手抚肩微微欠身。却见他身着宽松的丝质上衣,衣领随意敞着露出小麦色的锁骨;裤子则紧窄,腰系蹀带,脚上蹬一双长靴。此人身形高挑魁梧,虽不是肌肉狰狞的大汉,但膀阔、腿长、腰劲,比大部分中原人要大上一号。而那一头略微曲卷的浓黑头发没有披散也未曾束冠,而是用极奇怪的手法将顶部编了起来,发间还坠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小珠子。而更令百官诧异的是他那从容的气质。不过是一异域外邦人,身处于一片沥粉鎏金,宝象甪端、仙鹤香亭之中,却能做的不惧不怯,怡然自得。却听他开口,朗声笑道:“臣,乌日更达濑参见陛下。”听他自称为“臣”,百官的表情皆松了一些。洪武帝隔着冕旒冠的珠帘凝视着他,半晌缓缓道:“贵使远道而来,旅途辛苦了。抵达京城几日,可还适应?”乌日更达濑笑道:“路途虽然坎坷了些,但能携达日阿赤汗的敬意前来拜见陛下,臣定不辞劳苦。入京之前便曽耳闻草原的南方富足繁荣,如今亲眼所见果然不同寻常,心里更加仰慕□□的盛景和陛下的威仪。”乌日更达濑想是惯说蒙语,此时说汉话时略略有些吐字含混,但却又别有一番如诗如歌的韵律。洪武帝微微颔首,道:“几日后便是册封殿里,这几日便请贵使于京城好好休憩。也务必趁今日之宴,好好享受一番皇城的珍筵美食、丝竹歌舞。”乌日更达濑躬身答谢,适时一挥手道:“这些是臣带来的一些小礼物,请陛下笑纳。”却见他身后跪于地上的是两排异族男女,皆手捧锦盒。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这些男女本身,男子无一不是面容深邃英俊、身形俊朗挺拔,女子则蜜肤美颜、丰胸蛇腰。他们恭谨地垂着头捧着宝物,如一匹匹被驯服了的兽一般,令人看着便心神荡漾。而洪武帝的目光微微一闪,没说什么,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了。御宴开始,百官纷纷落座,乌日更达濑自然居于洪武帝侧下手。这位达日阿赤的使者是个十分健谈幽默之人,饮酒赏乐之间不仅对桌上美食和席间歌舞大加赞赏,还在随口说起的旅途见闻中不着痕迹地一直恭维着中原。即便是连洪武帝这般平日里谨慎多疑的帝王,在酒过三巡之后脸上也慢慢有了笑容,开始饶有兴味地听乌日更达濑说着草原的狩猎习俗。沈梒与谢琻自然也在席间,且二人的席位恰巧相邻。此时见歌舞升平、周围之人谈笑正欢,谢琻不禁微微偏身,轻声问他家忙碌了几日的沈大人:“这几日累不累?”沈梒垂眸微微一笑,举杯至唇边,借着酒杯的遮掩低声答道:“无妨,你别操心。”“我怎能不操心。”谢琻的目光缓缓移至座上的乌日更达濑,“这达日阿赤的使者……看起来并非好想与的。”沈梒颔首:“他人极聪明,亦十分了解中原文化。但从态度能看出来,是真心想求和的。”“真心想求和?”谢琻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笑,“若是真心想求和,怎地会面见皇上时态度倨傲、不跪不拜?”沈梒微微一愣:“草原之上并无跪礼,也是可以理解的。”谢琻不可置否,侧头低声问道:“我听说,他们带来的那群贡马已然收到了?”沈梒轻轻“嗯”了声。谢琻低低冷笑了声:“那一百匹马,果真全是公马?”沈梒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杯壁,似在思琢什么,半晌之后慢慢地道:“这里不方便说,我们稍后再聊。”谢琻深深看了他一眼,坐直了身子没再说什么。宴席如常进行着,很快外面日头西落,已至晚间。席上酒食半残,宾客尽欢。御座上的洪武帝又与乌日更达濑笑谈了几句,命他在京这几日好好体验一下此处的风土人情,便起身离座,吩咐百官退席了。众人跪送帝王之后,这才纷纷起身,鞠躬倒退着鱼贯出了殿外。沈梒跟在谢琻之后,出得门外撂衣匆匆几步正想追上谢琻,却忽听身后有人唤他:“侍郎大人。”沈梒脚步一顿,回首却见乌日更达濑正含笑向他走来。几步外的谢琻也停下了脚步,回头微微眯眼盯视着这缓步而来的异域男人。乌日更达濑来到沈梒面前,笑着欠身向他一礼。沈梒本来身形修长,在大部分中原人里算得上是高挑的,但此时乌日更达濑与沈梒站在一起,却生生比他高出了一头还不止。再加上这男人膀阔肩宽,微微低头看人时颇具压迫感,就算是此时他面上含笑,还是无法掩去那种天生的野性与危险。沈梒面色从容,捕捉痕迹地退了一步,向他回礼:“贵使大人,今日宴席可还尽兴?”“十分尽兴。”乌日更达濑笑道,“也多亏侍郎大人这几日安排的妥当,才让我在这里没有水土不服的感觉。说起来,我初来乍到,对京城并不熟悉。不知侍郎大人这几日有没有时间,可否陪我游览一番京城名胜?”沈梒微微一愕,还没说话,却听身后脚步声起,随即谢琻的声音不咸不淡地飘来:“恐怕沈大人这几日要忙着册封典礼,无暇陪伴贵使大人。若您不嫌弃,由下官陪您如何?”乌日更达濑浓黑的眉头一挑,看着面无表情的谢琻:“不知这位大人是——?”沈梒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侧身引荐道:“这位是户部侍郎谢琻,谢大人。”“户部侍郎?那不是你们中原人管钱的职位吗?”乌日更达濑笑道,“难怪大人看起来便是如此的——贵气。”谢琻眉头微微一抽,似笑非笑地道:“户部掌全国户口、赋役。下至移民垦荒,招抚安置流民,抚恤救济、调剂余缺;上至权量市籴,评估物价,征收山泽坡池、关市、坑冶之税,都在我们的指责之内。就连贵使大人送上的朝贡,也由户部管理。可非区区 ’管钱’二字能说明白的。”“原来如此,中原朝廷体系果然博大精深。”乌日更达濑抚掌一笑,“若不是大人不赞成我族的议和,我恐怕还真想与大人郊游几日,多学些东西呢。”此言一出,谢琻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沈梒暗中捏紧了袍袖,面上平静微笑道:“贵使大人何出此言?贵族与我朝的议和乃是陛下的决定,我们二人皆是陛下臣子,怎么会有 ‘不赞成’这一说。”乌日更达濑耸了耸肩:“我们草原人虽不如你们会打官腔,却有狼一般的直觉,能明确分辨出何人是敌、何人是友。”沈梒淡淡地道:“此处无友亦无敌,皆是同盟之人。”乌日更达濑哈哈大笑:“好罢,我还以为前几日与大人见了几面甚是投缘,便算是朋友了。唔,你们中原人,可真难交心呐。”沈梒扬唇一笑:“下官按职责办事,贵使大人不必记在心上。您在京城的这几日,鸿胪寺或驿馆自会有安排人陪您游览京城名胜。下官亦非京城本地人,恐怕不能陪大人尽兴。”“好罢好罢,侍郎大人既然拒绝了,我也不方便强求。”乌日更达濑笑着拱了拱手,“那便再会吧。”言罢他又含笑看了眼谢琻,这才举步扬长而去。此时百官散尽,太和殿的长阶之前唯余沈梒与谢琻二人。夕阳正一寸寸消失在宫墙之角,贯彻宫廷的长风倏然而至,将欢宴之后剩下寂静吹得愈发空洞了几分。二人绯袍的衣角在风中飘起,丝滑的衣料却彼此错开,久久不能相碰。谢琻收回了望着乌日更达濑离去的目光。他看向沈梒,双唇微启想说些什么,却见沈梒已垂下头去,低声道:“人多口杂,莫要再此处多说。”谢琻眉头一皱,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火气。他脱口而出刚想说什么,沈梒却已跋步向台阶下走去。“沈梒!”谢琻尽力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听见自己失控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他大步冲上前去,在大殿前空旷的广场上追上了沈梒,一把拉住了他的左手。“你做什么?”沈梒乍然回头,皱眉低怒道,“殿前拉扯,让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谢琻一顿。他的确觉得自己情绪方才那一瞬起伏的也有点大,此时骤见沈梒皱眉含怒的模样,心里也猛地一紧。他吸了口气,勉强压下了那些燥郁,低声道:“你莫要这样甩手走开。我还有话对你讲。”沈梒轻轻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轻声道:“我知道。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这里有谁?”谢琻一挥手,“这么空荡荡的,咱们说话谁听得见?”沈梒脱口而出道:“上次在御花园的事,你竟还没长教训?”谢琻蓦地一僵,面上浮现出了几分不敢置信。话一出口,沈梒便知自己说错了。“我……”他闭了闭眼睛,在微微懊恼的情绪中轻叹了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谢琻沉默地看着他,只觉自己的指尖空荡荡地在风中也冷了起来。有万般情绪难以出口,最后微微静了一瞬后,他问道:“那乌日更达濑话语间的意思,感觉是你会全力支持议和。你与他都说了什么?”“我并未与他说什么。而且议和如今已是定势,我无权反对,亦无权说自己支持。”沈梒微微顿了下,却又道,“但你若问我个人意见……我的确是支持的。”“你支持?”谢琻不可置信道,“事到如今,你竟还相信这些草原人的狼子野心?你怎知达日阿赤与我朝议和,报了什么目的——”“达日阿赤与土馍忠的草原霸主之争,日渐激烈。达日阿赤缺刀缺火,我们就给他递好了,借刀杀人难道不好吗?”“你怎知他们拿了刀,杀的是土馍忠而不是我们?”谢琻怒道,“若是可放互市,他们有了充足的钢铁,便等于如虎添翼。到了那时,你那什么牵制他们?”“如果不与我们联手,达日阿赤在土馍忠势力的包围下便会一点点被蚕食。他们没那么傻!定能与我们认真议和——”“认真议和?他们送来的两百匹马皆是公马,这叫什么认真议和?有什么诚意?”“仅凭几匹马便断定达日阿赤的议和诚意,未免草率!”“什么草率!你难道忘了我们在木兰那夜之后站在草原上发过誓?你难道忘了自己曾发誓要将烽火点尽草原的每一寸土地?!”他失控的声音回荡在宫墙之内。在沈梒蓦地沉默下来的震惊之中,谢琻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将声音提得太高了。尖锐的质问,如刮人的刀,瞬间将二人之间的默契和温存剔得荡然无存。然而话已出口,谢琻有些冲动地微微喘息着,已然无法收回那些伤人之语。在一片死寂之中,沈梒捏紧了拳头,终于低哑地开口了。“你问我有没有忘记……我当然没有忘记!”沈梒蓦然抬头,双目含火狠厉地瞪向他,“但我沈良青以天下为先!若我只因某几个草原人曾侮辱过我,便以偏见待所有草原人,甚至影响国事,那我便对不起身上这件官服!”谢琻艰难道:“我知道,只是我……”“你问我有没有忘记,我反而想问你有没有忘记。”沈梒逼上一步,怒道,“你难道忘了娄长风本欲归隐江南,此刻却要一生困于北疆的砂砾城楼之后?你难道忘了娄吹云是怎么惨死在中原逃兵的踩踏之下?每一场战争的决定,做起来容易,但背后要用无数无名将士的生命作为代价!你我文官,不能披甲上阵保护百姓,难道应该做的不就是尽力保护那些无辜将士们吗?!”谢琻僵硬了脊梁,再说不出一句话。而沈梒失望地向他投来了最后一瞥,再不愿多说一句话,转身大步逆风向反向走去。二人的距离,正在一人僵立、一人远离中,越拉越远。第57章 信否二人相识以来,还从未吵有这么激烈的争执。他们平素的喜好性格都极为相投,政见也相似,自从在一起后几乎没发生过咀晤。然而谁知在今天,他们竟会因议和之事产生这么大的分歧。若是日常小事,他们俩早就不约而同地退让了。然而这偏偏是国事,他们各执一词,都十分地坚定强硬。沈梒离去之后,谢琻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拖着沉重的步法向午门外走去。出得宫廷,他茫然地在原地立了片刻——本来他今天是计划去沈宅的,毕竟沈梒忙了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能回家一日,谁知又……如今如果要去沈宅、见到了沈梒,他又该说什么呢?他倒是可以温言软语说点什么,但是于议和一事上,他的意见还是没有改变,所以这事情本质上还是没有解决。沈梒那么机敏,定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意图,到时两人又免不了要争吵。胡思乱想了一阵,他颓丧地招侍从牵来马匹,拨转马头往谢宅的方向去了。到家时,谢父与谢家长兄谢铄正在厅内叙话。谢铄如今已是一方封疆大吏,平素甚少回京,如今也是趁着新春之际回京述职才能在家中呆上一两日。这位谢家大哥的性格与火爆的谢父、飒然的谢华都不大相同,平日寡言少语、冷峻多思,到了关键时刻又雷厉风行,是十分敏锐且严谨的脾性。此时谢琻满脑门的官司进屋,一抬头撞上了谢父与谢铄。他不愿让父兄看出自己烦躁,连忙收拾表情给二人问安。只可惜他这番表演,瞒一瞒粗心大意的谢父还好,却半分逃不过明察秋毫的谢铄。见谢琻行了礼便想走,谢铄吹了吹茶碗里的茶沫道:“站着。”谢琻脚步一顿。“垂头丧气的。”谢铄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如电,“今日是达日阿赤面圣的日子吧……发生什么了?”谢琻:“……”好好的喝茶便喝茶,总观察别人做什么?但既然大哥问了,他又不能不答,只好含混道:“没什么,与同僚发生了些争执。”“与同僚发生争执?”谢铄重复了一遍,“你眼高于顶的,与谁争执能让你这么耿耿于怀的?”谢父一顿,露出了个了然的神色;而谢铄也旋即猜到了答案。“是沈梒?”谢琻:“……”他什么都不必说,干脆就站在这里让他俩观察得了。左右都要被看穿,谢琻索性在下手坐了,揉了揉额头道:“今日宴席,我们都见到了那达日阿赤的使者,是个叫乌日更达濑的异族人。我觉得达日阿赤与咱们议和图谋不轨,但沈梒却不同意,我们便——争执了一番。”谢铄问道:“那乌日更达濑,是个怎样的人?”谢琻脑门子上的筋一跳,顿时想起了那男人颇具压迫性的视线和微笑,心头又窜起一团火,没好气地道:“狼子野心,咄咄逼人。面圣时不拜不跪,带来的两百匹贡马还都是公的。不知沈梒那般聪明的人,怎会放心与这样的人议和,这岂不是与虎谋皮?”“你现在这么气愤,又有什么用?”谢铄喝了一口茶,“议和之事已定,非是你一个小小侍郎能左右的。”他大哥一向如此眼高于顶,谢琻平时最烦他这般看不起人的样子。但今时今日,却也不得不承认谢铄说得有理,不禁烦躁道:“我自然知道……只是、只是想不明白,经过一年的交战,还有木兰围场的种种事情,沈梒——包括圣上——在内的人,怎么会轻易相信这些草原人……”谢父与谢铄对视了一眼。谢铄又喝了口茶,不急不缓地道:“你不知事态全貌而妄下决论,还觉得人家轻信,也是蠢得可以了。”————“达日阿赤汗病危?”沈梒微微一愣。对面的乌日更达濑闲散地靠在椅背上,冲他扬眉一笑。方才沈梒出得皇庭之后,又迎面撞上了正等在门口的乌日更达濑。他俯手立于马车前,见沈梒走来便亲自为他挑起了车帘,含笑声称自己有秘事相告于他。沈梒虽不愿与他私下见面,但怎奈他态度坚定,最后皱眉想了片刻还是上了马车。此时他们二人正坐于茶馆雅间的二楼,窗外正飘着冬末初春的细雨。这雨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似雪而又非雪,湿湿冷冷,下的人骨头缝都是冰凉的。沈梒陷入沉思,细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大氅的边缘——那是他思考问题时惯做的动作。“王兄命苦,也是没办法的事。”乌日更达濑懒懒地道,那态度好像说得不是自家的兄长,“他一辈子生过十几个孩子,但大多是姑娘,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老大是个病秧子,老二小时候发了场高烧又成了傻子,老三的娘是个掠来的卑贱歌姬,只剩下个老幺偏生去年又被狼给叼了去。我们本想着王兄年富力强,孩子嘛——只要有女人睡就能大把的生,偏偏……嘿,去年和土馍忠打仗的时候受了伤,感染发炎,一直拖到现在。我离开草原的时候,也就是吊着一条命了。”沈梒秀长的眉微微颦起,沉吟着不发一声。乌日更达濑换了个姿势,托着腮看着他道:“子嗣问题的严重性,你们中原人应该比我们更了解吧?若是王兄的王位无人继承,那土馍忠若想灭掉我们,便是跟碾死一只蚂蚁那般轻松。”沈梒反问道:“所以,你欲何为?”“我想让你们的皇帝,把一位公主嫁给我那大侄子。”乌日更达濑直言道。“现在老幺没了,老三血统卑贱不受族人尊重,老大老二又指望不上……我们也愁得很那。”乌日更达濑指尖敲着桌子,缓缓地道,“但若中原皇族的公主能嫁给老大,并生下结合了中原皇室和达日阿赤皇室血统的尊贵子嗣,那情况便又不同了。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会是皇位的继承者。如此一来,中原与我们的结合便会更加紧密……如若公主的嫁妆里能有钢铁兵器之类的东西,那我们在皇子降生的那日便可即可出兵,踏平土馍忠那帮崽子的马圈……这不正是你们皇帝想要的吗?”沈梒平静地眨了眨眼睛,目光沉静似水地打量着对面高大的异族男子,半晌没有出声。茶馆的雅间一片寂静,一时只有窗外细雨敲打着屋檐的声音。“那你呢?”沈梒忽然问道。乌日更达濑一愣。“你是达日阿赤汗唯一的弟弟吧。”沈梒淡淡地道,“大汗没有能继承汗位的子嗣,便应由你袭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如此大好的机会你不要……为什么?”乌日更达濑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侍郎大人,功课做得很足嘛。”沈梒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等待他的回复。乌日更达濑吐了口气,抱臂往后一靠,一双眼睛不急不缓地打量着沈梒。他的面容深邃,五官凌厉仿若刀削,一双睫毛浓密、形状漂亮的翠绿色眼睛隐在挺拔的眉骨下,仿若是镶嵌在玉雕上的宝石。被这双翠色流乌的眼睛看久了,不知不觉便会让人心生寒意。良久。“这个嘛……告诉你也没什么。”乌日更达濑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嗤笑了声道,“原因很简单,我和我王兄一样——生不出孩子。”沈梒的眉角微微一抽。“你如今正值壮年。”他整理了下情绪,道,“哪怕眼下没有子嗣,以后也可以——”“你没听懂啊?我是说我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那你也可以先承袭汗位,以后再——”“你这人,还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呢。”乌日更达濑失笑,“行吧行吧。我没有男人那方面的问题,生不出孩子,是因为我是个——”他说了个蒙语词。沈梒愣了。“我想想,这个词在你们中原话里什么意思……断袖?二椅子?兔儿爷?反正怎么难听怎么算吧。”乌日更达濑懒洋洋地道,“王兄本来也是想让我承袭汗位的,只怪我不小心,有次把个小宠儿带到了行军的帐子里,搞的时候被族里其他人发现了……这事儿闹得,我那小宠儿被他们光溜溜得绑在马后面,拖了十里路给拖死了。我自己也差点儿被逐出族部,自然也不配做族人的大汗了。”沈梒的表情有些僵硬。他万万没想到,乌日更达濑竟会给出这样的理由。乍一听十分荒唐,但却又似合情合理。毕竟他自己……也不是不能感同身受。乌日更达濑打量着沈梒的表情,笑道:“怎么,沈大人不信?那随便找个边疆的探子问问就知道了,这在草原上并不是什么秘密。”沈梒微微出了口气,摇头道:“我信与不信,无关紧要。归根结底,议和乃是朝中大事,贵使大人与我说了这么多也没有用——”“怎么没用?”乌日更达濑笑道,“你不是首辅大人的学生吗,我与你说的话,请务必转告首辅大人吧。毕竟我直接拜见他老人家,有点不合适。如今你也看到了,京城里还有很多如那位谢侍郎一般的大人,不想看到和谈发生。所以如若日后我们真向陛下求娶公主,也只好恳请沈大人与首辅大人,好好劝劝陛下了。”第58章 冰水是夜,沈梒回到了家中。虽然连续忙了好几日,但此刻似乎方才觉得疲惫如浪潮一般涌上心头,将他闷得几欲窒息。他挥退了想要进来服侍他洗漱的小厮,插上门后独自躺倒在了床帐内,仰头望着头顶的床帏怔怔出神。乌日更达濑……能够信任吗。他本来对与达日阿赤议和一事十分赞同,但下午与谢琻吵了一架后,又与乌日更达濑见面,他的心中反而有些不确定了。毕竟,这个男人他看不透。纵使他真的是因性癖而被达日阿赤族人所不齿,沈梒也不相信这样一个城府深重的男人没有别的方法承袭汗位。当今日他对沈梒说将来要踏平土馍忠的营地时,眼中闪过了毫不掩饰的野心——这样一个男人不想成为达日阿赤的领袖,沈梒不信。若真如谢琻所说的一样,乌日更达濑此番来与中原议和,只是想骗取铁器和粮草,扭头再与土馍忠联手攻打中原,那便太过危险了。可从另一个角度说,若乌日更达濑此人真的狼子野心,达日阿赤汗又为何放心让他前来京城议和?除非达日阿赤汗真的已病到了无力管控部族的地步?又或者——达日阿赤汗本身便无意诚心议和?可是这又不对,这位大汗曾与土馍忠有夺妻弑父屠族的深仇,草原人烈性赤血,就算达日阿赤汗自己不想报这个仇,他手下的草原兵们也定不能答应。那究竟……该不该信任乌日更达濑呢?他呆呆地躺着,脑海中的思绪万千翻涌。他的心思仿若深植水底泥沙内的水草,被这变幻莫测的湍流一卷,微微松动了几分。便在此时,却忽听窗纱上一响,似有风吹枝丫撞了下窗户。沈梒本没在意,但那闹人的声音却在不息不休地持续着。沈梒心里渐渐起了几分焦躁,蓦地从床上坐起来,大步过去想把敲窗的枝丫折了。他匆匆来至窗前,憋着一股火儿伸手“啪”地一推,却听窗角“咣当”一声撞了个重物,外面立刻传来一声低低的痛呼。沈梒:“……”他捏紧了窗沿,无语注视着树荫黑影中正垂头揉着额角的男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谢琻口中“嘶嘶”地,撇着嘴按着头道:“下手这么狠?这一下可给你泄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