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1
作者:乌色鎏金      更新:2023-06-20 21:27      字数:9847
  沈梒无奈地按着他乱窜的手,想做最后的挣扎:“现在是白日——”“所以正是宣银的好时候。”谢琻按住他的头,吻了下去。相爱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身边只要有人相伴,哪怕是寒冬腊月也暖若春日。转眼便到了洪武二十八年的元旦。去年的新岁之时,全国都沉浸在惶惶不安的战事和邝氏案的恐惧之中,大雪纷飞的京城那一年街巷空旷,寒风凛冽中漂浮的都是细细碎碎、让人不安的人声低语。然而一年过去,在北方将士和朝中重臣们的努力下,边境逐渐安定,国势不断向好。当今年的初雪纷飞之时,街上却依旧车水马龙、人影往来不息。一扇扇门楣上无不张贴了火红的桃符,爆竹之声响彻天穹,贺喜的、祝福的、叫卖的、嬉闹的声音驱散了寒冬的冷意,让百姓们的心间充盈满了对新春的向往。新春在即,朝中官员们例行会休沐三日。然而对大部分官员来讲,这三日的忙碌却比往日还要甚上几分。平素没有门路向上钻营的底层官员们,都会趁着这个机会给上级的官员们送礼,以搏来年前程似锦。最夸张的时候,朝中重臣所住的街道拥挤到寸步难移,塞满了上门拜会的宾客和手捧礼盒的侍从。而在一众忙忙碌碌的门庭之中,又数当今首辅李陈辅的宅门前最为热闹。不知有多少转年便要参加春闱的学生和想攀附的官员们上门来,只求与首辅大人说上一句话也好。然而与上任首辅邝正的广纳门生不同,李陈辅对前来拜会的宾客有一套极为严格的筛选制度。在新春的这几日,除了至亲好友和几个直系弟子之外,其他则一概不见。小件的贺礼客套一番便收下了,但稍微贵重些的都会被婉拒。不熟悉这位新首辅的一众官员,不约而同在新春的这几日吃了闭门羹。而李宅守门的仆从又格外严格,即便是给他们塞足了金锭子也一概不准同行,愁的官员们挤破了脑袋也别无他法。腊月末的这一日,虽门外人声鼎沸,但李宅中则保持了一惯的幽静。正堂之中,李陈辅高居主位,自上而下依次坐满了他门下的所有学生。此时有家仆奉上了味道清淡的香茗,奉茶的过程中举止无声恭谨,目光始终低垂,礼仪做到了十成十的规范,一看便是经过了严格的规训。有些刚刚入门、出身贫寒的新弟子们没见过这种世面,本就被这大堂中严肃刻板的气氛弄得心中惴惴,再看主位上的李陈辅面容肃穆,两手心更是不停出汗。不知道的,看他们这一屋子的人还以为是在默哀呢。又哪有半分新春的喜庆滋味儿?在这些人中,唯有紧靠李陈辅下手而坐的沈梒算得上从容。却见他缓缓品了碗中的香茗后,含笑对座上的李陈辅夸奖了几句茶香,又极为巧妙地带出了对老师新春的祝福。李陈辅想必也是极为喜欢这位学生,面对他时终于脸上有了些许笑模样。有了沈梒的“破冰”,堂中其他众人终于逮到了机会,连忙一窝蜂地接连恭贺了老师新春,大厅中僵硬板正的气氛终于松弛了一些。喝过一泡茶之后,学生们便纷纷起身告辞。李陈辅也不多留,微微颔首,便任他们散去了。唯有沈梒打算离开时,李陈辅招手唤仆从取过大氅披上,携着自己这位爱徒,缓步走至了门外的廊下。外面正徐徐下着柔羽似的飞雪。此时的风,不紧不急,吹着漫天的雪片如河畔芦苇般飘摇,自有一番洒脱之态。师徒二人立于廊下,静静地望着这片茫茫大雪,半晌无声。沈梒心知李陈辅留他下来,定有话说,便恭谨地垂着头静待他垂训。果然不消片刻,李陈辅淡淡地开口道:“如今天下的局势,何如?”沈梒一愣——他没想到,李陈辅会忽然上来就问了个这么大的问题。这问题若是想答得全面,洋洋洒洒写上个五六页纸都说不完。然而沈梒心知李陈辅这么问定有深意,于是想了想后,便谨慎地答道:“学生以为,如今我朝错骨已正、腐肉既剃,虽短期内元气难复,但往长久了看……定是往向好发展。”这段话,说了等于没说,也不太符合沈梒的水平。然而李陈辅却只是平静地“唔”了声,没有斥责,亦没有点评。他顿了顿,又问道:“所以你以为,邝氏一除,便天下既安了么?”这……话中有话啊。沈梒的心中升起了些许不安,敏锐的他似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微一犹豫后轻声躬身道:“愿听老师指点。”“你入仕几年,为师是亲眼看着你从初生牛犊,逐渐成长为了如今的模样。欣慰有之,不安亦有之。”李陈辅侧目看了看自己这位最为欣赏的学生,语态间似饱含深意,徐徐地道,“需知,纵使满腹经纶、知晓天地也不见得能做一个好官。有时,洞悉局势、顺势而为者,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沈梒躬身,恭顺沉默地听着。他已隐隐猜到了李陈辅这段话的用意。果然,只听李陈辅缓缓地续道:“论出身,邝正虽生于富户,但终究算不上世家。他为官四十余载,却比多少三朝元老更得圣心、更具权势。没有家族的扶持,他是如何做到这些的,你想过没有?”沈梒垂眸,静静地道:“邝正其人本就机敏狡诈,又极会应和圣意——”“不错。”李陈辅断然打断了他,“但除此之外呢?”沈梒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还有……还有京城世家的默许。”他最终道。不错,其实在今日之前,他早已想到——邝正的得势,与京城中盘根错节的世家斗争,绝对拆不开关系。就算往上扒百年的历史,如邝正一般出身平庸的权臣也寥寥无几。能权倾朝野的,不是出身世家,便是有世家势力护航,无一例外。那父亲不过是一七品知县的邝正,是如何做到当朝的一品大员的呢?这却又不得不提起京城世家之间那旷日持久的权利之争了。早在先帝在位之时,京城中的几大世家斗的是你死我活、丑态百出。一山尚不容二虎,一个四九城内又怎容几家独大?于是,以谢家、言家、刘家为首的几个世家拥护了当时还位储东宫的洪武帝,而另几个世家投靠了其他皇子。这场浩浩荡荡的夺嫡之争足足持续了有十年之久,最终才以洪武帝登基而告一段落。许是在夺嫡的过程中看到了世家呼风唤雨的可怕势力,洪武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打压那些曾与他作对的世家势力们。而就算是谢、言、刘等站队正确的几个世家,也担心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纷纷潜心蛰伏了下来。如谢琻、刘凌的父辈,皆拱手交了兵权和官翎,以避锋芒。然而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又怎能因一人辞官、一人下马,而彻底消散呢?于是,当时摆在谢、言、刘等几个世家面前的问题便是——如何在不引起洪武帝猜忌的前提下,尽力存续家族的势力呢?现在看来,他们当时的选择,便是重新培养一棵足够为世家招风遮雨的“挡箭牌”。首先,这个人必须足够聪慧、机敏,讨皇上喜欢,这样才能爬到一个足够高的位置;其次,他不可以出身世家;最后,他必须是个行事大胆、张狂且颇具天分的重臣,只有这样才能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世家身上引走。由此,一代权臣奸贼邝正,终于横空出世。他虽出身平庸,但凭着几十年的蝇营狗苟,终于爬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他广招门生,疯狂敛财,甚至不惜坑害将士,抢占军田,可以说是无恶不作。有了他在,再也没人会去骂那些曾经亦是呼风唤雨的京城世家们了。如深海中的巨兽一般,世家们沉入了漆黑的海底。冷眼看着那头嚣张霸道的鲸鱼,大口吞噬着水面上浮着的小鱼虾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到沈梒这般回答的李陈辅,终于满意地微笑了起来。他转身凝视着沈梒,淡淡地道:“你能想破这一点,便是最好。如今邝氏一除,潜伏在水面下的京城世家们究竟会如何,还是个未知数。你我皆出身寒门,背后没有氏族牵挂,兢兢业业皆是为了皇上。若真有一日 ‘寒贵’之争再起,你究竟该如何做,想必我不说,你心中也会有数。”沈梒微微垂首,应了个“是”。他的姿容柔和秀美,如此不言不语之时,流露出的是十足的恭顺平和。然而在李陈辅看不见的广袖之内,他的手指却已揪紧了官府的内衬,捏得指骨也已微微泛白。却听李陈辅忽然又问道:“你和谢家小公子,关系一直很好?”“经常一起喝酒罢了。”沈梒平静答道,“欢场朋友。”李陈辅“唔”了声,没再说什么。师徒二人又略略站了一会儿,李陈辅便因天寒雪大,命他告退了。沈梒恭谨地一揖到底,保持着这个姿势徐徐退下了石阶,方一寸寸地起身,往外走去。此时的雪下得更大了些,每一片皆有鹅毛大小。沈梒微微垂头往外走时,有几片雪花便恰巧飘在了他□□在外面的脖颈之上。然而沈梒浑然不觉,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沿着李宅静谧无人的回廊向外走去。终于来至门口,守门的门房一见他过来,连忙起身将门推开。霎时间,外面铺天盖地的喜气蓦地挤了进来,炮竹、寒暄、呼喊、马鸣声纷沓而至,又吵又乱,却偏偏将人瞬间扯回了这凡世之中。而沈梒也似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醒了过来。他含笑赏了门房些岁银,缓步下了李宅门口的石阶,却又若有所悟地回头看了一眼。在他的面前,门楣耸立、匾额高悬,连两侧的石狮子都充满了官威。看着这一切,沈梒的眸子略略暗下去了些。而就在此时,他却又忽觉颈后一阵冰凉——抬手一抹,竟是方才落在脖颈上的雪。不知何时已化为了一道道冰水,正顺着他的脊梁缓缓流下。第54章 桃竹天色渐晚,在外走亲访友的人们陆续回到了家中。一户户的窗口亮起了灯光,炊烟升起,欢声笑语传来。在这辞岁迎新之际,人们终于能短暂地放下平素的苦闷和不虞,尽情享受这一晚的幸福和团聚。沈梒回到家时,却见小书童正跑前跑后在院子里泼水,又扛了个跟他人差不多高的扫帚在扫地,大脑门挂的满头虚汗。“过来。”沈梒招手叫他。小书童一见他回来,立刻笑嘻嘻地跑上来鞠了个躬,大声道了“新年好”。沈梒抬袖拭了拭他脑门的汗,有些无奈地道:“前几日不是刚刚大扫除了一遍?你又在这里忙什么?”新岁的前几日沈梒就给家里的短工长工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去和自己的亲人们团聚。临走前,那些仆从专门将大小屋子都收拾得窗明几净,院子里的地也扫过、草木也修剪过,今日实在是不用重新打扫了。然而小书童笑道:“爷爷说,前几日扫的是前几日的,今日又与之前不同。今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一定得把晦气扫出门,才好迎新呢。”沈梒无奈笑了笑,拉了他的小手往厨房走,最后果见老仆一人在灶台前忙碌着,阵阵令人垂涎欲滴的饭香味正滚滚飘来。“大人回来了?”老仆一见他,立刻也笑着抹了抹汗,“大人前屋坐着吧,咱们马上就能开饭了。”“不必忙了。”沈梒伸头看了一眼厨房里,“左右就咱们三个吃,三菜一汤就足够了。”如今沈宅只剩下了他们三人。老仆是个孤家寡人,小书童则是被沈梒买来的孤儿,他二人无家可归便都留在了沈宅过年。“那怎么行。”老仆不同意,“过年呢,怎么也得八荤八素才有过头。您放心吧,厨子走之前把该腌、该炸的都准备好了,我这边就回一下锅,一会儿就能上桌了。”沈梒见他不愿,便将官府脱下、帽子摘了放在一边,卷起袖子道:“那我也干点什么吧,咱们几个好早些吃饭。”“哎哟,别……别!”老仆惊道,赶紧过来拦他,“君子远厨疱!何况是您这样的身份!您可别折煞我了,您出去——快点儿出去!”别看他年纪大了,力气却不小,一使劲儿直接把沈梒推了出去。沈梒万般无奈,却也不好勉强这位固执的老人家,只好拉着小书童回到了前堂,准备自己写几副对联。前堂桌上早已摆好了写春联用的正丹纸,一看便是老仆一早买回来裁好的。沈梒蘸墨持笔,小书童在旁边一边给他磨墨,一边歪着头若有所思,半晌忽然问道:“大人,为什么男人不能进厨房啊?”沈梒正运笔而书,听他这么问,不禁一笑道:“ ‘君子远厨疱’出自孟子与齐宣王的对话。齐宣王因为看到有人牵了一头牛要杀了祭钟,于心不忍,所以让人换成一头羊,却被国人说他小气,他就问孟子应该怎么看待这件事。孟子道,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故君子远庖俎’。意思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对于动物,看到它或者就不忍心看它死去,听到它临死的惨叫,对着肉都下不去筷子,所以君子要离厨房屠宰场这种地方远一点。”小书童听得怔怔出神,奇道:“所以,这句话并不是告诫男人不能进厨房的意思?”沈梒颔首道:“当然不是。这句话的本意,是孟子在劝告齐宣王要实施仁政。《礼记》中亦有类似语句, ‘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这都是在告诫君子们,切忌杀生,更是在告诫君王们不要实行□□,要体恤爱民。”“原来如此啊……”小书童恍然大悟,“可是刚才爷爷为什么引用这句话,让你不要进厨房呢?”沈梒无奈笑笑:“有些文学经典被人引用得多了,便失去了它原本的深意,一传十、十传百,被传变了味道。你看,原本是一句 ’劝告君王行仁政的话’,却被扭曲成了’男人不可进厨房’。所以我教你读书,向来是要求你求本溯源,不可轻听妄信。”他顿了顿,又扬眉看了眼小书童道:“说起来,《孟子》我早已让你读过,你应该知道齐宣王的典故才对。”小书童一激灵,偷偷吐了吐舌头,垂下头认真磨墨不吭声了。沈梒知道这孩子读书一向马马虎虎,有心说他两句,可又顾念着今日是难得的佳节,便在心里叹了口气没再训斥他。写了两幅春联后,沈梒又持着小书童的手,写了几个字,便恰巧听到外间老仆叫他们吃饭。二人出去一看,却见团团的圆桌上摆满了珍筵佳肴。摆成牡丹状的“花开富贵虾”红彤喜庆;油亮喷香的“高升排骨”寓意节节高升;散发着糯米和荷叶香气的“珍珠丸子”代表了团团圆圆;半个臂膀长的“葱烧鲫鱼”被泼上了葱花、酱汁和滚油,年年有余、“鲫”祥如意;还有孩子最爱的“黄金玉米烙”,甜滋滋、黏糯糯,寓意了金玉满堂。小书童欢呼了一声扑到桌边,伸手就想抓一块玉米烙来吃,却被老仆狠狠打了下手:“大人还没入桌,你就敢张嘴?身份和礼数都忘到哪儿去了?”沈梒随后而来,笑着劝道:“无妨,孩子饿了便吃吧。今儿个就咱们几人,不拘着这些,一同入席吧。”能坐六七个人的大圆桌上摆满了饭菜,桌边却只有三人,乍看的确有些冷清。然而席间有个狼吞虎咽的小孩子,还有位慈爱体贴的老者,谆谆细语、咋咋呼呼间,让整个厅堂都显得热闹了起来。沈梒心中亦十分感慨,若不是有他们相伴,想必今年必又是一个孤寂的新春。刚想到这里,却听那边小书童啃着猪肘,含糊问道:“大人,今天谢大人不来看你吗?”老仆面色一僵,冲他使了个眼色,但小孩子却浑然不觉。沈梒笑了笑,道:“今日是与家人团聚的日子。谢大人他也有自己的家人,所以不能过来。”“可谢大人他都说他是你的内人了,其他的都是外人。”小书童振振有词,“内人不能一起过春节,还叫什么内人?”孩子童心质朴,并不明白婚姻、家庭及两个男人之间的不伦感情意味着什么。沈梒在心底叹了口气,有心解释,却又不愿毁了他这份童真,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老仆骂道:“一张小嘴忙得很,啃猪蹄还不够,非要说些什么才好?快吃你的吧。”小书童委屈地埋了埋头,一双大眼睛却还是瞥着沈梒的方向。小孩子的好奇心最旺盛,若是在自己这里得不到答案,必会想方设法去别处打听。涉及他与谢琻的关系,沈梒并不想让小书童从别人那里听到什么污秽肮脏的言论。他伸箸,给孩子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思琢着缓缓道:“春节,是用来陪伴平素无暇相触的家人的。像我,平日里忙碌往返于宅邸和朝堂之间,很少有空能陪你们吃一个饭。今日才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让我们能好好坐下来团聚。而谢大人也是这样,他身为三品大员,平常几乎都没时间和父母兄弟相触,也只是今日他们一家人才能够聚齐。”而我与谢大人,我们无论是在朝堂上和是在下朝后,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呆在一起。而且只要我们彼此通晓对方的心意,莫说是这一日不能相会,便是一月、一年、或更久,都不畏惧分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明白了吗?”他虽尽量用通俗的言语说了这番道理,但其中宛转复杂的深意,对于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来说还是太复杂了。小书童咬着筷子听得懵懵懂懂,半晌道:“所以说大人是平日里可劲儿霸占着谢大人的宠妃,今日里可算把谢大人还给正宫娘娘一日。是这样的吗?”“你……”沈梒被他气笑了,伸手轻轻弹了下他的脑门,无奈道,“好罢,你这么想也不算有错。”这顿饭,吃得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待酒足饭饱之后,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鹅毛大雪却还在持续下着。堂前无人扫雪也无人路过,几个时辰的时间积了一层无暇的雪色毛毡。小书童兴奋得大喊大叫,非要出门去堆雪人,沈梒便和老仆拿上了一捆鞭炮打算到门口放了,吓走晦气迎新年。刚出得门来,却见挂在门口的红灯笼不知何时被雪压掉了一个。这多不好看,老仆连忙又张罗着小书童去搬来了一个高脚凳,想把灯笼重新挂上去。可这二人,老的老、小的小,无论谁踩在那高脚凳上,看着都吓人得紧。沈梒看不过去,上去指挥着这一老一小扶住凳子腿,自己撩衣一手提灯笼,一脚踩上了凳面,打算亲自上阵。“哎呦,这是忙什么呢?”乍听这道戏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主仆三人猛一回头,却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人一马,逆着风雪而来,转瞬便到了他们的眼前。高峻的黑马倨傲地抖了抖脑袋上的落雪。马上的锦衣青年亦满头满身都是积雪,但却丝毫不妨碍他那张面孔一如既往地深邃英俊,且面带笑意。却见他单手还抱着一大簇红梅,朵朵怒放娇艳,将他整个人都映衬得喜庆了起来。“谢大人!”小书童欢呼了一声,扑了上去,“您怎么来啦!”谢琻哈哈大笑,跳下马来将怀中的红梅塞给了他。继而大步上前,一把托起了刚想下来与他打招呼的沈梒,用力往上一举。“你——”沈梒被他吓了一大跳,“你干什么!成何体统快放我下来。”谢琻毫不费力地拖着他的腰,自下往上望着他,笑嘻嘻地道:“你不是要挂灯笼吗?踩椅子多危险。现在快挂吧。”沈梒微微红了脸,清咳了声,一扬手挂好了灯笼,谢琻这才将他放下来。二人站在红色烛火的光晕里,彼此相视,都忍不住露出了深深的笑意。“你怎么来了?”沈梒笑道。如谢氏这般的大家族,过节的时候要拜会的宾客众多,一定忙碌得很。沈梒虽也想与他一同过年,但又猜他定然忙得抽不出空来,所以便没有多说。没想到他却还是来了。“我来给你送新梅。”谢琻将他冰凉的手揣入怀中,笑道,“今天我大哥回来了。有他们俩人应付,足够了。我一日不见你,便心痒难耐,今天的节说什么我也要同你一起过。”两人相视而笑,一同携手迈入了沈宅大门。小书童笑闹着在外面放起了爆竹,喜庆的炸响顿时驱散了飞雪间所有的寒凉。谢琻来时也已吃过了饭。但他看到桌子上摆着的年夜饭,也吵吵着要吃东西。沈梒让老仆做碗面条给他,却又被谢琻嫌弃。最后他指挥着小书童搬了几块转头来,垒成了一个烤炉,又让老仆切了些蔬菜和肉。最后几人搬了几把小马扎,围在了飘雪的廊下,开始做起了烧烤。“哎哟,糊了糊了!”谢琻大呼小叫地捻起一根马上焦黑的鸡腿扔到了小书童碗里。小书童皱着脸咬了口,结果发现外面的皮都黑了、里面的肉却还是生的。他皱着眉头刚想吐,却又被谢琻瞪眼指住,“吐什么,你这孩子怎么浪费粮食呢。”小书童委屈巴巴地含了一口生肉在嘴里,吐又不敢吐、咽又不敢咽。沈梒在一旁瞪了谢琻一眼,伸筷将那半拉没法吃的鸡腿夹到了自己碗里。却见谢琻脸色瞬间一变,连忙笑呵呵地拦道:“你别吃我烤的,我烤的不好吃。别要了别要了。”小书童含着筷子筷子在旁边坐着,敢怒不敢言。似察觉到了这孩子怨念的目光,沈梒清咳了一声放下了碗筷,含笑对他道:“你来,给我拜个年。”小书童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过去,给他作了个揖,大声道:“恭贺新春,恭喜发财!”几人都笑了起来。老仆在旁边笑骂道:“你这孩子,该祝大人官运亨通才是。”“无妨。”沈梒笑道,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个小小的红布袋,在小书童惊喜的目光中递到了他的手上,“我也祝你新春快乐。”小书童兴奋地大喊一声,当即拆开布带,却见里面滚出了几个金豆子。他这辈子恐怕都还没得过这么多钱,开心得找不着北,一把拉起沈梒的袖子兴奋地摇。“好了好了……”沈梒被他晃得快散架了,终于笑着止住了他,“新过了一年,也新长了一岁,该长大些了知道了吗?”“嗯!”小书童用力点头。沈梒摸了摸他的大脑门,柔声道:“我再多说两句。你与我一样,在这京城里算得上是出身寒门。但跟在我身边时间久了,我希望你也能知道,寒门子弟亦能有大抱负。你不能一辈子当我的书童,以后再长大些了,我希望你能走出去,闯一番自己的天地。但如今你便要更加努力,认字读书,学习待人接物的准则,日后才能少吃些亏。明白了吗?”小书童乖乖地站在他的面前,听到最后似也是感动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角。他是个没人要的孤儿,若不是沈梒,早就饿死在了桥洞里。而如今沈梒竟然对他说,像他这般的弃子,不仅能吃饱饭,以后还能有大出息。这对一个孩子而言,是多么大的冲击?“我……”孩子一时情急,说不出什么,最后红着眼睛磕巴道,“我、我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识字,但我喜欢耍刀耍剑!以后想当个大将军!保护大人!”沈梒微微讶异。他没想到自己一个文官,身边的书童竟然会想学武。但转念又一想,这孩子体格轻盈、悟性又极高,说不定真的是个学武的好苗子,当即笑道:“你若真想练武,我自可找师父教你。但这字,该学的还是得学。不然以后连兵法书都看不懂,还怎么当将军?”谢琻又在旁笑道:“还有啊,你想当将军,先把这小丫头的范儿给戒了。被你家大人说了几句便掉金豆,哪家的将军是这样的呀?”小书童被他说得满脸通红,又没法反驳,气哼哼地扑到老仆怀里,拿屁股朝外。几个大人都被他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外面的风雪虽下得纷纷扬扬,但屋内的欢声笑语,却驱散了所有寒冷。第55章 韭菜沈梒如约定的那般,在过年之后便请了个拳脚师父,来家里教自己的小书童武功。但他也已与小书童约法三章好——练武是可以,但识字功课该学的一样也不能落下。或许是沈梒新岁那日说的话给他心里种下了个小火苗 ,这个孩子愈发勤奋了起来,不仅文字功课按时完成,连武功都进步飞速。或许有人会质疑他为何对区区一个书童费心费力。但沈梒内心清楚,自己已是将老仆和这个孩子当做了自己的家人。与此同时,北部的疆土也已暂时恢复了平静。娄长风以新平堡为屏障,北抗敌兵,虽偶有几次草原骑兵突然偷袭的事情发生,但却没有攻下新平堡的一石一木。这次主要来犯的札干族终于意识到,看似守备空虚、兵将废弛的中原朝廷并非全无能人。他们虽射落了娄家军的暮日,却立刻又会有新的旭日升起在中原的沃土之上。只要热血未凉,便会有数不清的少年赤子们拿起兵刃枪戟,勇往无前地以自己的血肉填起边疆的堡垒。札干族虽战马彪悍、战士骁勇,但他们终究只是一个中等大小的草原部落。一开始撕毁和平条约侵犯中原领土时,札干族尚有几个小部落盟友。但后来时间越拖越久,战线越拉越长,那些无粮草和新战力补充的小部落们很快便退出了同盟,剩札干族一根独木苦苦支撑,最后被娄长风赶出新平堡后终于也再无力存续,灰溜溜地回了北部草原。而草原上大小分布了五十多个部落,彼此关系亦是错综复杂,并非所有人都想看札干族在这场战役中获胜。洪武二十九年的新岁刚过,便有一名为达日阿赤的部族恳请封贡。应州巡抚朱检明白兹事体大,便上疏朝廷,恳请洪武帝做一决断。封贡之事,牵扯了未来中原与草原的关系,非同小可。洪武帝携内阁重臣,和诸位军机大臣密议了四五日,依然难下决断。一月末的京城更冷了些。这日又是四五个时辰的议事之后,李陈辅疲惫地回到了礼部内想查阅些文书。此时已至子时,除了值班的班房外,大部分的房间都黑着灯。李陈辅揉着倦怠的眼眉正想赶紧办完事后回去,正匆匆走过廊下时,却忽见有个门帘一挑,暖橘色的灯光倾泻了一地,侧站在门边的青年正探身出来,微微讶异地拢着裘裳望了过来。“老师?”沈梒微讶,侧一步挑高了门帘,“老师要不要进来暖暖手?”李陈辅脚步一顿。他确实有点被冻僵了,屋内透出的热气的确让他有些心动。再加上——李陈辅的目光落到了沈梒的脸上——他也有些事情想问问自己的学生。二人一同步入屋内。李陈辅外衣上凝结的那层冰霜瞬间在炭火的包裹下化为了融融的雪水,沈梒十分细心地帮老师脱去披风,又打了块热毛巾来给他擦面擦手。李陈辅坐在烧得通红的炭火前,缓缓擦着手脸,终于觉得被冻僵的皮肤慢慢找回了些知觉。此时沈梒又倒了两杯红枣生姜茶来。李陈辅端起喝了一口,闭目享受了会儿这种暖入丹田的感觉,半晌问道:“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沈梒轻声道:“学生心知这几日皇上和内阁诸位大人们都在达日阿赤封贡的事儿。自己辗转难眠,便想留下来查阅些资料,好为皇上和老师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