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大少》TXT全集下载_12
作者:迟小爷      更新:2023-06-20 19:16      字数:9723
  沈惜言松了半口气,又微微有些失落。松气是因为惹九爷烦心的八成不是他,失落是因为九爷事务繁忙,没准早都把他这出言不逊的小孩忘了。“我待会儿有场戏,你要不忙走,不如留下来给我应应场吧,你今儿来得早,那些舒坦的好座位任你挑。”青鸢的红火程度可绝对不缺应场的人,说成“应场”不过是邀约的客套话。要留下听戏不是不行,可万一九爷来了怎么办?沈惜言心中犹豫,表情也就一并变得纠结。“沈先生可是晚上还有别的事?”青鸢这一问,像是往沈惜言心头敲了一锤子。九爷九爷,凡事都要想九爷,这日子到底还过不过啦?自己好歹也是金陵沈家出来的大少爷,留过洋,什么大世面没见过,何至于如此畏首畏尾。他想罢,点头应了:“也行。”“多谢沈先生赏脸。”青鸢欠身行了个古礼,转而强调,“不过这钱是要收的,上席还得加收额外费用。”“知道啦,少不了你的。”沈惜言心说这青鸢怎么这会儿又突然计较起钱来了,之前那么大一箱金条,说还就还,眼睛都没眨一下。沈大少挑了个离赵九爷“专座”最远的对角处坐下,夜幕四合,香园大堂亮起红火的灯盏,戏迷们也陆陆续续进场了。他一直假装喝茶,余光却不由自主盯着那珠帘未卷的空阁不放,不仅忘了茶的苦涩,就连青鸢登台了都没发现,直到台上乍然开嗓,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入眼的是青鸢如飞云流湍般抛出的水袖,头面上细碎的珠宝配上那台前灯光,好看是好看,就是晃得他有点儿眼晕。看来九爷今日是不会到了。九爷原本场场都来,他一来,九爷就不来了,他和九爷还真是没缘没份的两个人。沈惜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强迫意兴阑珊的自己认真听戏。*赵万钧是戏唱到一半才到的,沈惜言早已是昏昏欲睡,头点下去的那一刻看了个正着。沈惜言一骨碌坐直身子,撞得盛水的茶杯跳芭蕾似地打转转,人也吓清醒了。不过九爷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逗留,只淡淡扫了一眼便落在了戏台子上,没什么别样的情绪,与扫过所有在场之人一般无二,就像在看一个过客——九爷那晚说的、绝不会多看一眼的过客。赵九爷大马金刀地落了座,徒留沈惜言在那儿心跳如雷。按理来说,九爷人都来了,沈大少也该安下心来好好看戏了,再不济,打盹儿也行。然而这戏后半场唱了多久,他就看赵万钧看了多久,从一开始的偷眼望,慢慢成了明目张胆地看,到最后像是横生出一股赌气的倔强——反正九爷也不看他,想看多久九爷都发现不了。赵万钧也的确如了他的“愿”,整场戏坐得威仪端正,目不斜视,一个钟头下来连口茶都没喝,直到好戏散场,拂袖离去,都没再往他这边看一眼。第37章天文书上说,地球是宇宙一颗星。而北平是地球一座城,九爷是北平一个人,星辰浩瀚万千,城池鳞次栉比,人海也茫茫。九爷有权有势,脾气很大,还不接受西化,按理说本是与洋派少爷格格不入的两类人。可沈惜言偏偏一头栽进罗网,对这么个人越来越惦记,最后惦记成了独一无二的人。见不到赵万钧的那段日子,沈大少就跟丢了魂儿似的,见到之后,尽管没说上话,也比之前好受许多,虽然惦记得更厉害了。连严夫人都说他从戏园子回来气色变好了,叫他多去听戏,盘算着把京戏大师请来家里唱,还好被严书桥和沈惜言一同劝住。自打那日去香园之后,沈惜言的确又去了好几次,每回都是青鸢主动邀请的,他全都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风雨无阻。人人都道沈惜言突然爱上了听戏,只有沈惜言自己清楚,坐在台下的他,究竟揣着怎样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他是世家独子,打小为所欲为惯了,耍了十几年的少爷脾气,唯独面对九爷,他使不出半点儿小性子,只敢隔着最远的距离偷偷看。偶尔站在散场的逆流中,看到那头的九爷于一片恭维声里施然离去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自己有点儿窝囊。不怪这人影错落,是九爷彻底没再惦记他罢了。*金陵城的夏季多雨,北平竟也不例外,入伏之后,雨天就密了起来,来如瀑布倾盆,收如狂潮疾退,可把沈惜言这朵江南烟雨里养大的玫瑰折腾坏了。傍晚又是骤雨初歇,香园旁的小荷塘翻起一片霞光潋滟。沈惜言从黄包车上下来,收了挡雨的油纸伞,刚拨开几缕湿热的雨气,一辆汽车就从他身后驶过,扑来一阵裹挟盛夏的热浪。黑色德产轿车在香园门口停稳,四周赶着听戏的人纷纷自觉退让,这阵仗,不用看都知道是谁到了。司机先下车,绕到后座开了门,从车上下来的人一身笔挺的军装,残阳在他直挺的鼻梁投下半明半暗的影,晃得人不敢轻易直视。九爷今日来得竟比往常都要早些!沈惜言刚才在路上吹了点风,嗓子眼隐隐不适,此时更是心头一紧,直接咳出声来,他抬手便想捂嘴,对上九爷视线的那刻却咬牙挺直了脊背。他心说这香园又不是九爷开的,我花钱听戏怎么啦,对方还能管得着吗?思及于此,他干脆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走上前,路过赵万钧时下巴一抬,道:“上座。”说完便往伙计钱盒子里扔了钱,众目睽睽之下抢在九爷前头大摇大摆地进了香园。常来听戏的戏迷票友们都知道沈公子这么一号人物,那日他与九爷同坐听戏,着实引发了周遭不小的震动。听碎嘴子说,还看见九爷拉着这位沈公子的手咬耳朵,甚是亲密,只可惜这传言太过离谱,听过的无不笑一句“蒙谁呐”,不过还是转头又说给了别人。坊间闲话的威力就在于即便它再失真,也还是能给人刻下固有印象,可再看如今这互不睬的情形,大伙儿也不知二位爷唱的是哪出了。不过除了沈惜言,这儿还没人能在少帅面前这般放肆,如此想来,这位沈公子倒还真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物。对于沈惜言留的“下马威”,赵万钧的确没恼,他目送着前边同手同脚的“嚣张”背影,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又掩饰性地手指抵唇,抬抬下巴道:“进啊,都搁这儿愣着干嘛,挪不动窝了?”九爷发话,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脑袋一晃便好似无事发生,开始三五成群各说各的,香园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沈惜言浑然不觉自己成了戏园子里的新谈资,还逞着一脸威风地落了座,没过多久忽然想到什么,脸腾地红了半边。沈惜言一把拉住迎面来的伙计问:“我方才是怎么进来的?”伙计端着托盘一本正经回道:“爷,您是走进来的。”“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走进来的!我是问你动作……哎呀,算了算了。”沈惜言偷偷往赵万钧那边看了一眼,对方正与人谈话,压根没有留意他。沈惜言心里舒了一口气,又隐隐些许失落。但凡碰上跟九爷有关的事,小少爷一准要纠结好久,没想至夜半难眠都算好的。伙计把托盘上的茶杯放到沈惜言桌上:“这是一位爷给您叫的蜂蜜水,润喉的,您请慢用。”“是哪位?”“这我就不清楚了,得问问另一个传话的。”伙计往衣冠满座的台下张望了片刻,回身对沈惜言说,“没瞧见,兴许招呼其他客人去了。”一杯茶而已,说不准是青鸢叫人送的,沈惜言摆了摆手:“算了,不碍事。”伙计走后,沈惜言顶着一脸臊红抿了口杯中的蜂蜜水,这沁入心脾的甜度,竟是他最喜欢的。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来香园听戏的时候,九爷给他带的清凉糕,也是这般恰到好处的甜味,只可惜他没吃完,后来严夫人知道他想吃,还特意命人去买了好多回来,各类都有,只是通通都不对味。沈惜言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蜂蜜水,假威风过后,他心里又莫名其妙地不是滋味了起来。就像耗尽了蜂蜜的甜,只剩盖不住的酸。*两日后的下午,沈惜言正坐在窗边看法语版的《散文选》,刚下学的严书桥嚷嚷着来了。“号外号外!”“你爸又给你放假啦?”沈惜言合上书,看起来对严书桥所谓的“号外”不甚感兴趣。“不是,是陆凤眠从上海过来了,她今晚要在大剧院演话剧!还好你过几日才回金陵,我让大哥帮忙弄了前排的票,你赶快捯饬捯饬,吃完饭咱就过去。”严书桥说着往桌上拍了两张入场券,上头印着陆凤眠的肖像,卷发美痣,摩登扮相,眸色撩人又不乏上海滩名媛的文艺气质,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心动几分,可沈惜言却像被烫到似地收回目光。他与九爷在六国饭店看的那部电影,就是陆凤眠演的。“你还没听过陆凤眠吧?她红火起来的时候你正好在美国,去年她来过我学校一次,简直比那闭月羞花还要醉人数倍。”严书桥的表情动作都跟念诗似的,浮夸又向往。沈惜言点点头:“挺好,不过我不去。”严书桥兴奋的表情瞬间耷拉下来,一屁股坐在了沈惜言的书桌上:“你最近怎么了嘛,你以前明明很爱玩的,自从上回……”“哎,打住打住!我今晚和青鸢约好了,要去听他的戏。”严书桥拿着票在沈惜言面前“哗啦啦”抖了两下,稀奇道:“不能够啊沈大少,你从美利坚回来的,放着那么多新派玩意儿不碰,怎么突然爱上了听京戏,这是在西洋玩腻了打算返璞归真啦?”“我以前又没听过京戏,京戏对我来说比百老汇的歌剧更为新派。”沈惜言一本正经地胡扯,事实上,他对有板有眼的本土戏剧毫无兴趣。“不对,我觉得你有问题,你变了。”严书桥这人精得很,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儿,沈惜言只能先以退为进。“我哪儿变了?”严书桥满脸审视地摩挲着下巴,道:“我说不上来,但你绝对有事儿瞒着我,不过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万一是看上的哪个姑娘人家看不上你,说出来岂不底儿掉?”沈惜言闻言心里一虚,背后冒出汗来。他知道严书桥平时看着大咧咧不担事儿,但其实心眼儿细,只是没想到这回竟猜中了大半。他这事儿,可不就是跟那情情爱爱有关吗?只不过对象是个男人,然而,这恰好就是走入僵局的关键一棋。严书桥见沈惜言不说话了,也知道自个儿猜中了,他呲溜一下跳到地上,拿起话剧票道:“得,你去听你的京戏,我呢就邀个同窗一起,也差不离。”“等等书桥!” 沈惜言突然叫住严书桥。“想通和我一块儿去看陆凤眠啦?”沈惜言摇摇头,下唇被上齿咬得发白:“我……”严书桥被沈惜言支支吾吾的模样吓到了,沈惜言最近老这样,严书桥甚至怀疑自家那位好强率真的好友被人调过包了。严书桥拍着胸脯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直说,天塌下来咱俩一人顶一半。”这塌下来的天严书桥是否真能扛住,沈惜言不敢妄言,可眼下唯有严书桥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他与严书桥近二十年的情谊,早比金坚,他倒不是怕严书桥知道他的腌臜心思之后嫌弃他。他只是羞于启齿——他是如何向九爷说教一通,最后九爷及时抽身,他却泥足深陷的。沈惜言天人交战,一忍再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碰了上下嘴皮子,把那晚在六国饭店门口发生的事统统跟严书桥讲了,包括自己对九爷说了怎样难听的逆耳忠言,又为此陷入了怎样难堪的局面,讲到最后已是满面愁容。第38章严书桥听完,两只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垂在身侧的手也咻地攥起拳头,他憋了一脸红,怎奈未曾在市井厮混过,只骂出一句“他大爷”来。沈惜言在旁眼巴巴地瞧着严书桥,还指望他能开导开导自己,给自己一点儿启迪。谁知严书桥却怒容满面地大喝道:“惜言,你骂得好啊!要是我,不光骂他,我还要揍他,我早跟你说过他不是好东西,没想到他居然,居然如此缺德!”“连你也觉得我是在骂他啊?我怎么会骂他呢……”沈惜言托着下巴叹了口气,“他生我气了。”“那不正好吗?反正你也要回金陵了,不必再与他纠缠。”严书桥重重扶住好友的肩,愧疚道,“对不起惜言,让你在我这儿受委屈了。”沈惜言拿开严书桥的手,定定地说:“可我不想这样,不想他讨厌我,书桥你懂吗。”严书桥看着沈惜言的双眼,从愤怒变为疑惑,最后化作震惊:“你该不会也……”沈惜言没说话,但那样子明显就是默认了。“别犯傻啊我的沈大少爷,他那是在戏弄你,他仗权欺人!”“你别总这么说他,吃人一口水,记人一口井,九爷是大好人,他救过我的命。”而且还是两次……“你就算要报恩,也不该把自个儿贡出去吧!这多荒唐啊。”沈惜言耷拉下唇角:“书桥,你也觉得男的喜欢男的是怪事对吗?”“你忘了苏宴笙的下场了?”周遭的空气忽然沉了下来。“我没忘。”沈惜言的语气竟万般清醒。苏宴笙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谈不上记得或遗忘,因为从来存在着,动一下便钻心,他自己都不敢碰,更别提被别人碰。当年严书桥并未亲见那场惨剧,却清楚记得沈惜言为此梦魇缠身小半月的情形,严书桥也知道自己窜上气头提了不该提的人,转而道:“你刚来北平有所不知,你去打听打听,究竟多少女子为他痴狂神伤,相思成疾,比如你上回问的那个才女柳如絮,就跟你现在这副德行一样。让她们一人添一笔,赵九爷那情债都够写好几本了。”沈惜言也是个实打实的驴脾气,听到严书桥这般三番两次诋毁九爷,立马心中搓起火来,他高声辩道:“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怎能叫情债?”两人声音一个赛一个大,把小玉都给喊来了:“二少,沈少,夫人要我来问问,你们是不是拌嘴啦?”严书桥立马换了张笑脸,一把揽住沈惜言的肩:“没有的事儿,我俩怎么可能拌嘴?”沈惜言回揽住严书桥:“对啊,我们好着呢。”小玉站在门缝外头一脸狐疑,寻思了几秒便下楼去给严夫人回话去了。小玉一走,两人便十分默契地一同放开对方,又变回了争锋相对的模样。严书桥算是完全明白了,沈惜言根本就是和那赵九爷你情我愿的,现在这俩人正没事找事呢,好家伙,就他个傻帽儿还认真了。他长了个牛鼻子似地瞪着沈惜言,至此不愿相信他最要好的发小儿竟爱上一个男人,还是他严家的克星赵家人。“沈惜言,你到底要怎样。”沈惜言豁出去了,豪言道:“我想娶九爷为妻!”严书桥被沈惜言生猛的话惊到打跌:“你可知赵家是什么地方,那是龙潭虎穴,赵万钧他爸赵麟祥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赵万钧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这儿是北平,不是你能为所欲为的地方。”沈惜言不悦到了极点,压低嗓音道:“他爸是他爸,他是他,你为何说话总带着偏见?”“成,那咱姑且就不论赵家怎样,可你是个男儿身不假吧?你俩都没法儿传宗接代,他又如何会真心待你?”严书桥一句反问结结实实凿进了沈惜言本就岌岌可危的心坎儿。中国人最讲究传宗接代,他虽在西方世界吸收了四年多的洋思想,可骨子里流的还是故国的血统,若真要对抗几千年来的传统思想,他就算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严书桥见沈惜言突然不吭气了,也知道自己终于说到了点子上,他趁热打铁道:“你要真跟他好上了,赶明儿他要延香火,转头就娶好几房姨太太回来,生一堆孩子,气死你。”“他不会的……”沈惜言这话说得自个儿都没底气。“哟,你才认识他几天?两个月都没有吧,你就知道他是个多好的人啦?”严书桥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提的又都是沈惜言心尖尖上的疙瘩,他恨不得拿根针把严书桥这张要命的嘴给缝起来。沈惜言心虚说不过严书桥,又不满他总是这样夹枪带刺地诋毁赵万钧,一气之下便收拾细软离开了严公馆,严昌平和严书运这会儿都不在家,严书桥也还生着闷气,严夫人一个人拦不住,只好差人跟去看着。沈惜言没走太远,就在附近的清河公寓租了一间房,租期一晚,今天的戏他也不看了,明日说什么都要打道回金陵,以免夜长梦。这间公寓的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德国人。沈惜言德语说的不算地道,但热爱与外国人交流,第二天中午收拾行李的时候,就主动跟前来查账的老板施耐德用德语搭上了话。施耐德会说中文,来北平经商做学者多年也很少见到会讲德语的中国人,尤其还像沈惜言这般有贵气与谈吐,他觉得沈惜言有趣,便邀他到会客室喝红酒,配菜竟是两碟花生米!沈惜言去过德国,所见的德国人大都疏离冷淡,可这位施耐德却热情得很,简直像被北平的擀面杖彻底擀平揉搓过一样,沈惜言会多国语言,施耐德也见多识广,会恭维人,很快就把沈惜言捧得飘飘然了起来。二人交谈甚欢,原本一杯上头的沈惜言硬是多喝了两杯,还糊里糊涂应下了施耐德于燕京大学文化交流会的邀请,过后才想起自己本打算下午去火车站的,看来又要延后几日了。他微醺地回房,懒得管收拾了一半的行李,“大”字摊饼似地倒在床上。昨日终于把心里那些不可告人的东西说出来了,今日又和新朋友喝了点儿小酒,他又累又畅快,瞪着屋顶半天,却猝不及防惆怅了起来。因为这会儿,他本该是在火车站的。昨晚严书运来找过他,想劝他回严公馆,他没答应,因为他还未想好如何面对严书桥。他对严书桥说的那些,譬如要娶九爷,全都是大话,现在想来真够无地自容。事实上,九爷早都把他隔离在世界之外了。况且他也依然没能鼓起勇气跨过横亘在心中的高山,十年前那场惨剧带给他的恐惧实在太多了,他怕苏晏笙拖着断腿投河的可怖场景,他怕瞿景铄抱着尸体崩溃绝望的哭喊,他也怕英明神武的九爷因他沦落成别人口中不得好死的怪物……可他更怕,更怕此去经年,九爷真的会像严书桥说的那样,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再见他时只淡淡说上一句“我记得你,你是当年那个金陵来的吧”,又或者,早已忘了他。是的,他打心眼里不愿九爷对别人好,不愿九爷有儿孙绕膝的那一天。思及于此,沈惜言忍不住把自己埋进了被褥里。他实在太坏了,他竟然想要赵九爷断子绝孙!难怪九爷不认他的好心,他打心眼里就没安过好心……这世上,终究无人能替他渡迷津,严书桥不能,他自己也不能。可要他就这样成为九爷人生之逆旅,他越想越不甘心,他连一步都还没走呢,又怎知那路真的行不通?与其抱憾而归,不如在离开之前当面找九爷问个明白。倘若得不到答案,就说自己是喝多了胡咧咧。酒壮怂人胆,沈惜言腾一下坐起身,心中已有了决定。这会儿赵万钧八成去听戏了,避免去赵宅扑空,他草草捯饬了几下,直接气势汹汹杀到了香园。<第39章沈惜言乘黄包车吹了一路疾风,下车时酒也醒完了,方才的志气灭了大半,但总归还剩点儿。他跺跺脚,心说来都来了,岂有退缩之理?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而来,稳稳当当停在香园门口,沈惜言好不容易稳住的步子一乱,心头顿时像揣了只腿脚扑朔的小兔子。他屏息凝视前方,直到那个日日夜夜扣他心弦的男人弯腰从车门里出来的时候,心脏终于跳到了嗓子眼儿。他脑子一热,脱口喊了声:“九——”然而,第二个字却被吹散在风里。车里还有一位。赵万钧拉着车门,将车内的女人扶了出来,另一只手还替她拎着珍珠手提包。女人抻了抻坐皱的旗袍,接过提包,冲他笑着说了句什么,他立刻俯耳恭听,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沈惜言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夜风终于带走了他残存的豪言壮志。他过了半晌才心道:原来九爷那晚说的全是逗他玩的啊,他竟如此当真,还对九爷出言不逊。他就说呢,九爷这样的人物怎会放着好好的女子不爱,愿意为他去做个人人嫌之的怪物?难怪连他最要好的朋友严书桥都对他无话可说……赵万钧今日没往他的专座上去,而是通知掌柜换了个新座位。沈惜言双腿不听使唤地跟在他们身后,恍恍惚惚进了香园,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二人面前。与赵万钧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惜言读出了对方眼中的吃惊,一刹那,全世界的热都烧到了他脸上,让他恨不得原地蒸发掉。灯火通明中,他面色迅速涨得通红,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也似地冲出了香园……*赵万钧追出去的时候没费太大工夫,一打眼就瞧见了月光下蹲在荷塘边的孤独背影。还好,人没丢。他掩住唇边的笑意,往水边走去,湿润的泥土吸走了他的脚步声,直到站在沈惜言身后也没被发现。赵万钧不动声色地看沈惜言用手指戳水里的月亮,当合拢的月色第三次碎开的时候,赵万钧负手轻咳了一声,吓得沈惜言一个激灵猛然起身。他这会儿脑子正乱着呢,差点没站稳栽进藕花丛中,好在被赵万钧拦腰扶了一把。他低头看了眼腰间的手臂,又喘着粗气抬头看九爷,面色更加涨红。“万钧,这是出什么事儿了?”那女人后脚也跟出来看情况,神色有些担忧。在这四九城里,人人都对赵九爷报以尊称,沈惜言还是头一回听人这般亲昵地呼他名讳。赵万钧面不改色地放开沈惜言:“没什么。”“那就好。”女人点头,冲沈惜言和气地笑笑,可沈惜言却难以回应一个哪怕是装出来的笑容。看着面前比肩而立的男女,沈惜言又想起方才那无地自容的场景,不由得鼻腔一热,酸意泛上心头。眼下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毕竟这地儿是他先来的,要走也该是九爷和他的相好走开!沈惜言着急又委屈的表情被月光照得透亮,明明一个眼神就能惹出万分怜爱,却偏要继续假装那一触就破的倔强。赵万钧对身旁女人道:“五姨娘对不住,这场戏您得自个儿看了,我还有些要紧事要办。”女人笑道:“好好好,你去吧,姨娘就不耽误你们年轻人同乐了。”一旁正吞着五味杂陈的沈惜言蓦地瞪大了眼。五姨娘?原来这个女人是九爷的姨娘,那也就是赵司令的姨太太!他抬眼看向那女人,这才终于有了正眼打量的心思,她虽戴了珠宝首饰,抹唇擦脂,但年纪看上去确实要长九爷不少,尤其是她看九爷的眼神,俨然长辈看小辈的和蔼,和看他没什么两样……沈惜言跌入谷底的心一下便飞了起来。赵五姨太是个性格温润通透的女人,知道赵万钧怕是要跟这位小公子讲悄悄话,问过情况之后便不再打搅,一个人回戏园子去了。留下二人站在无垠的月色下,沉默对望了好久。先说话的还是赵九爷:“刚才那位是我父亲的第五房太太,她今儿生辰,父亲身体不适叫我代他陪她看戏,你想些什么呢?”“我,我想——”沈惜言急急开口,却有万语千言堵向唇边,“我想……”赵万钧走到他面前,低头哄孩子般道:“不急,咱们掰开揉碎了慢慢说。”“我想你了。”沈惜言一个没忍住,还是在赵九爷面前一五一十撂了个干净。这四字分明是句放下姿态剖白的话,被沈惜言说出来却无端带着三分责怪,霸道极了。赵万钧瞧着沈惜言仰头望他的眼神,心也跟着化完了。“我知道。”“你骗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看见你写给我的诗了,里面说了‘夏夜的想念’,就是不知莱茵河是哪条河。”那晚沈惜言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没想到九爷竟真的来过。他心下大惊,难怪他把客房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到那首写了九爷名字的诗,原来是被九爷拿走了!害得他日思夜想,白白担惊受怕了好久。沈惜言忍不住怨上心头,“哼”了一声道:“我又没叫你来,也没允许你把诗带走。”“是吗?”赵万钧眯了眯眼,审视着面前撒谎的小少爷,“那就奇怪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家伙抱着我不撒手,连医生都不让叫。”沈惜言还打算糊弄过去的,没想到赵九爷这么不给他留面子,他觉得丢人极了,便故意大着嗓门岔开话题:“那什么,原来你看得懂英文呀。”“拿回去找人译的,我很喜欢。”“你别喜欢了,那首诗的作者又不是我,我不会写诗。”沈惜言顿了顿,马上补充道,“但你要是想看我作的,我可以马上去学,学会了就写给你。”他说完,好不容易退潮的脸又热了,他心道今晚的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就这么短短的工夫,沈惜言一会儿坦诚,一会儿遮掩,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简直忙得要命,赵万钧唇边的笑意实在是藏不住,他勾唇道:“好,我等你给我写诗。”不远处的大堂传来青鸢开嗓的声音,今晚的戏就要开场了,二人站在风里,相顾无言地听了几分钟。“你真不打算去陪陪你姨娘?这样扔下长辈会不会不太好?”赵万钧点点头:“嗯,是有些不太好。”沈惜言本是随口一说,谁知九爷还真思忖了起来,他有些失落,但表面却要装作大度,毕竟这话是他先提出来的。“哦,那你赶紧别管我了。”他低头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藏起那一万个言不由衷。“那可不成,万一有人又哭着鼻子回去,我这罪过可就大了。”“你胡说,谁哭了……”沈惜言紧张地矢口否认,眼神却闪烁了起来。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任哪个男人都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流泪,何况九爷那晚明明开车走了,还走得那么决绝……“这地界夜里不太平,你当我真敢让你一人回去?你未免太高看我了。”赵万钧拨起沈惜言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让我瞧瞧,眼睛还红不红。”沈惜言觉得九爷是在拿他哭的事儿调侃他,却一不小心望进了九爷深沉的眼中,他只好别开下巴往前走去。“那你干嘛假装离开……”丢他一个人在夜色中无助迷惘,还被个拉车的瞧见他流泪。“我那时候心情不大好,你要再骂我两句我怕我会忍不住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