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大少》TXT全集下载_11
作者:迟小爷      更新:2023-06-20 19:16      字数:9792
  赵万钧的车泊在一处僻静地方,从六国饭店出来,沈惜言意难平地嘟囔了一路,只不过是自言自语,他根本没指望九爷会有所回应。方才看电影的时候,他没绷住差点哭成了泪人儿,九爷却从头至尾岿然不动,除了用手帕替他抹了两把眼泪,再无其他反应,想来是对这样的情爱故事不甚感兴趣。二人并肩走入一片敞亮的风和月里,他不期然听到九爷说:“因为世间众生大抵二类——过客与归人,人之一世要与无数过客同行,而他日驻足,归人却只有一个。正所谓矢志不渝。”他蓦地放慢脚步,他还从未听九爷说过这么拗口难懂的话,还带着风过后的沙哑。九爷所说,像是书里写的灯火阑珊处,又像戏文里唱到的一往而深,沈惜言听得懵懂,却只字不落地记下了,只是品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追着九爷背影道:“你说的不对,过客之多,为何不在过客里重新找一个差不多的?无论爱的是相貌、品行抑或才学,世间之大,总能找到的吧。”小少爷不顶嘴就不是小少爷了,何况九爷爱听,大多时候,那不服输的小软刺儿都让他欢喜得紧。赵万钧唇边浮起笑意:“所谓过客,你会专门去看他的模样吗?”沈惜言想说会,若是九爷这样的人,他必然会认认真真多看两眼,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匆忙间乱改了一句:“那九爷呢,九爷心中若有归人,会是怎样举世无双的模样?”“你这样的。”赵万钧回过头,不偏不倚摄住了沈惜言的双眸,他在等沈惜言走到自己跟前来。然而,沈惜言却猛地停住脚步,面上浮起一层微红的薄怒:“可我不是女人。”九爷又和他开这种可怕的玩笑,上回在车上还不够逗乐子的吗?“你以为我糊涂了,连你是男是女也分不清?”九爷走回沈惜言跟前,月光下挑起他的下巴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两天没刮,小胡茬都长出来了,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赵万钧虽是在逗他,却神情认真,毫无遮掩。经过了欢乐厅回严公馆那晚几近直白的试探,这小家伙非但不避讳他,反倒对他彻底敞开心扉,与他亲近无间,甚至还敢衣冠不整地躺在他床上对他说出近似表心意的话,那么今晚再近一步也无妨。“我既然是男人,你又喜欢女人,你怎能说——”九爷没等沈惜言说完直接打断了他:“谁说我喜欢女人?”七个坦坦荡荡的字宛如一道惊雷劈下,沈惜言一把推开赵九爷,见鬼般大声道:“胡说,男的怎么可以不喜欢女的!”赵万钧也没料到沈惜言会有这么大反应,一开始还以为是小家伙脸皮薄被他吓到了,他弯下腰,沈惜言也跟着垂头,脸都快埋进胸口了。“那晚在车里,我对你说的都忘了?”沈惜言死死地抿着唇摇头,他怎么可能忘记?若不是九爷对他开了那样的玩笑,他怎会梦魇重现,病急乱投医被那对狗男女讹钱?“既然没忘,还心甘情愿跟我回家,睡在我床上,说好了下辈子也要遇上我,岂非不是默认?”赵九爷认定沈惜言是害羞了,他再度挑起沈惜言的下巴,看到的却是一张惨白的小脸。沈惜言大脑一片空白,可他完无需思考,只是张张嘴,那句刻在他心底十年的训诫便自然而然到了嘴边:“可是,男人不喜欢女人就是,就是……”“是什么?”“是……”“告诉我。”赵万钧觉察到不对劲,他向沈惜言一步一步贴近,直到把沈惜言逼到墙根,无路可退的地方。沈惜言后背“砰”一下靠在墙面,他抬头,惨然道:“是怪物啊。”赵九爷眼底划过厉色,四周连阵风都没有,安静得可怕,唯有沈惜言还在继续说,大声地说——“断袖分桃,大逆不道。”“男的爱上男的,要遭世人唾骂,要被乱棍打死。”“死了连祠堂都不收。”“最后变成孤魂野鬼……”多年来刻入骨髓的噩梦在最无防备的时候终于被挖了出来,如同剥开一张看似新鲜的果皮,猛然直面那腐烂狰狞的内核。对此,他十年来从未鼓起过勇气。沈惜言中了魔怔一样重复着当年父亲在他耳边说过的话,那句弥漫着惨叫和死亡的伦常教条,是说给九爷听的,更是给自己的警告。沈惜言声音颤抖,眼中满是惊恐,看在赵九爷眼里却犹如千万根反复插在心尖的针,他从未料想过,那个处处依赖他的小少爷,有天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惧怕他,会咒骂他,会说出如此诛他心的话。没想到玫瑰的刺儿要真扎起人来,还挺够呛的。“你说我是怪物?”赵万钧皱着眉头,一字一句问。沈惜言点点头,又猛地摇头,最后只是倔强地仰着下巴。月亮卷入层云,徒留一抹黑压压的阴影,赵万钧看着沈惜言,脸色的彻彻底底暗了下去,他眼神如刀,把原本还义正辞严的沈惜言看得心虚起来。赵万钧本就不怒自威,连他那些军队里的插香哥哥有时都怵得慌,何况胆儿比芝麻还小的沈惜言。九爷动了一下,沈惜言还以为九爷要揍他,吓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眼睛也闭上了。再次睁眼的时候,九爷已经站在两尺开外的地方,一个拉洋车的正巧路过,被他拦下。“你叫什么?”车夫擦了把汗:“回九爷的话,我叫牛三。”“牛三,送这位沈公子回严公馆,车钱直接找你东家领。”“得嘞九爷!”赵万钧吩咐完,没有再看沈惜言一眼,大步上了汽车,泛着冷光的漆黑轿车如一头发狂的野兽,怒吼着消失在夜色中。<第34章“爷,您请上车吧。”牛三说完等了小会儿,见没请动人,还以为他是嫌车座不干净,忙用衣袖把座位仔仔细细擦了个遍。“我这车专拉洋买卖,都是跟您一样来六国饭店的贵宾,舒服,干净。”“我不坐,你走吧。”沈惜言颤声道。他脸色依旧煞白,一双红红的眼倔强地望着九爷离去的方向,就好像这样能把走了的人给瞪回头一样。“我的爷哎,九爷问我名字那就是记住我了,我今儿要没把您送回去,这回头万一出岔子,还不得算我头上?您行行好,体谅体谅。”赵九爷的话是断然不能糊弄的,牛三都快给人跪下了,沈惜言却跟没听见似的,往前直愣愣走了两步,双腿仿佛灌铅般沉重。他见过温柔的九爷,见过威风的九爷,见过发脾气的九爷,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九爷,他一遍又一遍回想九爷方才离去的背影,怎么都无法判断九爷是不是生气了。他是说了重话没错,可他并非想像他父亲教训他那样去教训九爷,更非辱骂九爷,他只是想让九爷明白这个理。他抓住一旁的牛三道:“我问你,男人和男人可以产生情爱吗?”“当然不能,您说的这是什么奇闻怪事儿?”牛三回答得干脆极了。果然,是个人都告诉他不能。他确信自己没理解错父亲的意思,不然那么好的苏宴笙,又怎会落得那般下场?不仅惨死河间,死后还要遭众人唾骂。正如青鸢所说,九爷是那悬天银月,是供人瞻仰的人物,绝不可以背负这样的骂名。他或许骄纵任性,我行我素,却唯独替赵万钧着想。男人的确不能喜欢男人。那是他十岁时便懂的道理,九爷如此通透讲理之人,不会听不明白。可九爷若是没生他的气,又为何会丢下他甩手离去,连送他回家都叫个随随便便的人代劳?沈惜言越想越觉得委屈,鼻子一酸,眼眶泛起了泪花儿,被白跟他一路的牛三瞅了个正着。牛三慌了:“爷哎,您咋说哭就哭了呢?”当街垂泪太过丢人,沈惜言带着哭腔大喊:“走开,别跟着我!”沈惜言急,牛三更急:“可我得把您全全乎乎送回去啊。”“你走不走!”沈惜言一把掏出口袋那把没装子弹的手枪对准牛三,直接把牛三吓得撒丫子颠了,差点连车都忘了拉走。夜色无情,不解人愁,只道替惆怅客遮掩难堪,做那最后一块遮羞布。沈惜言是一路边哭边走回去的。恰逢枣树落花时节,月光下满地都是小黄花,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好不凄凉。与赵万钧相识,正如沈惜言自己所说,是他从未曾料想过的奇遇。起初他只觉得赵九爷是个大好人,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发现自己对九爷过分仰仗,过分想念,心中也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物就要挣脱失控了。他害怕被九爷发现,甚至想过疏远九爷,可无论是去欢乐厅重拾留洋时的快活,还是去清音馆看再多女子,他依然会不由自主地靠近九爷,最后还要装出一副掩耳盗铃的可笑模样。这样的自己,好像确实没资格对九爷说教。他认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连釜底抽薪都不敢,做了这么多挣扎,不过都是扬汤止沸。落入锅里的水,又怎会逃过滚烫的命运……严公馆就坐落在几条街道胡同外的地方,在这不长不短的回程里,沈惜言走了他走过的最长一段心路,坎坷又颠簸。可事到如今,想再多都已经毫无意义。九爷是谁?是一座城里人人敬畏、手握重权的大人物,这样权势滔天的人必然傲骨通透,又怎会再与一个出言不逊触到他威仪的小孩儿纠缠?沈惜言就再大而化之,再不谙世事,这心里也还是有了数,打今天起,他和九爷之间,怕是彻底断干净了……沈惜言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儿,看着它一路骨碌碌滚进路边的排水沟。“挺好的。”这样也挺好的,这样就不会再为那点不该有的情思劳心伤神了吧。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汩汩涌出,被沈惜言仰头憋了回去。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又在蜜罐中泡大,年少不识愁滋味,就连眼泪都是金贵的,他还从没为谁这样流过泪。沈惜言恍惚回到严公馆,正巧碰见仆人出来灭灯。仆人揉着眼睛惊讶道:“沈少爷,您怎么回来了?”沈惜言吸吸鼻子,声音沙哑道:“我不能回来么?”“您这是哪儿的话,是九爷中午过来通知我们,说您往后就住在他那儿了,二公子还因为这个跟老爷发了脾气呢,这不,刚刚才去睡下。”沈惜言点点头,脚下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好在有小厮扶住。“哟,您身上有点儿烫,要不我去叫二公子起来?或者把小玉喊来伺候您。”沈惜言甩开仆人的手:“不用,你别管我。”说话间还夹了声哽咽。他没再回头看仆人,三步并两步跑上了楼……夏虫藏在叶底嘶叫至夜半三更,沈惜言睡不着,心里全是九爷几个钟头前拂然而去的眼神,想得头晕脑胀,只好起身推开窗户才稍稍得以缓解。他赤脚下床,把之前誊抄的那堆外国诗翻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末尾缀满“赵万钧”三个字的十四行诗。漂亮的花体字勾勒出莱茵河的仲夏夜,星空下便满是醉人的芬芳,微风夹杂着心上人的气息,就好像在描绘一场罗曼蒂克的梦境。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心里就全是九爷了。他把薄薄的纸抱在怀里,坐在窗台吹风。一夜人间,窗外的星光灭了,灯也灭了,周遭进入黎明前的黑暗。迷迷糊糊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浑身热烫燃成一盏幽微的烛火,轻轻摇着晃着就倒下了。*沈惜言突然病倒,严家上下大清早的乱作一团,尤其是严夫人,就跟自己亲儿子生病了一样紧张。严昌平连书局都没去,亲自请了好几位医生上家里瞧病,西医中医都来了,确认并无大碍才略微安下心来。只是这好好的人,怎么从九爷府上回来之后不仅发烧,还浑身是伤呢?灯火通明的书房内,严书桥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他握拳愤懑道:“爸,肯定是那赵万钧干的好事,咱得赶紧报警抓人。”“胡闹!我看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严昌平被小儿的莽撞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这沈惜言原本就是九爷的人,我们不过是在替九爷照看,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是咱们严家遭殃!”“什么九爷的人,他分明是我严书桥的客人!”严昌平面色铁青地瞪着不服气的严书桥,把叉着腰的严书桥一下就瞪蔫儿了。人是在他严家生的病,严昌平还在想怎么向赵九爷解释赔罪,面前的茶冷了又热,愣是没心思喝上一口,偏偏他这不懂审时度势的愣头青儿子还在这儿胡言乱语给他拱火。严昌平烦得不行,将小儿子厉声赶了出去。严书桥从书房灰溜溜出来,直奔沈惜言的房间,一进门就听到沈惜言在含含糊糊说话。“惜言,你说什么?”沈惜言尚在昏睡中,自然没有回答他,他又问了旁边搓毛巾的小玉,也没得到答案,做丫鬟的,哪敢随意凑近去偷听少爷说梦话?床前乳白的纱幔挡住了大部分灯光,昏暗中,沈惜言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潮红,原本那股子矜贵也变成了病态,瞧着怪可怜的。严书桥见不得他昔日神采飞扬的好友变成这般模样,还是在他的地界上,简直让他份儿跌尽了。他自责道:“都怪我没护好你,让你受人欺负了,不过我爸怕那姓赵的,我可不怕他,凭什么姓赵就能这么横,姓赵了不起吗?”严书桥越说越义愤填膺,候在一旁的小玉忍不住出言提醒:“二少您小点声,当心被老爷听了去,又该罚您面壁思过了。”严书桥不悦道:“那又如何?就你这个小玉知道得最多。”小玉垂着颈子,躲在玫瑰盆栽后面吐了吐舌头。严书桥正准备继续骂赵九爷,却忽然听见沈惜言又在皱着眉头说话。“九爷……”严书桥连忙问:“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沈惜言眼睫抖动,似是快醒了,又像沉浸在不安的梦中:“我要……九爷……”“你要谁?”严书桥瞪大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凑过去仔仔细细听了一遍,确定沈惜言嘴里念叨的人是“九爷”。“不是,你要他干嘛呀……”沈惜言还睡着,自然不会回答他,但眼角却淌下几滴泪来,把严书桥吓了个够呛。严书桥与沈惜言竹马多年,从来只有他这个大少爷嚣张跋扈把别家小孩儿捉弄哭,何曾见他掉过眼泪?“成成成,要谁都成,你等着啊,我这就上门给你叫人去。”第35章自打从国外回来,沈惜言就一直处于水土不服的状态,加之前天刚被那对狗男女折腾过,情绪一激动便病如山倒。深陷秦淮河梦魇的时候,沈惜言依稀听见严书桥说要替他叫人,他不知严书桥要去叫什么人,耳边那些人声足音全都忽远忽近的,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昏然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抱进怀里,他艰难地把眼皮撩开一条缝,看见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之后,一下没忍住鼻腔的酸意。他瘪着嘴哼哼唧唧了半天,才委屈地说了句:“我难受……”“告诉我,哪里难受?我去叫医生来。”那人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有种沙哑失真的飘渺,不似以前那般低沉。他脑袋晕,瘀伤痛,胸口闷,心头堵,哪哪儿都不舒服,但他不能说,说了那个人就不抱他了。所以他连忙改口:“不,我不难受了,你不要走好不好?”他翻了个身,双手死死环住那人的脖子,将整个滚烫的身体都贴了上去,生怕下一秒那人就离他而去了……沈惜言安安稳稳睡了一觉醒来,烧退了大半,意识也恢复了清明。他摸了摸胸口,那儿仿佛依稀残存着令他心安的余温,可四周夜静如水,空无一人,连小玉都不在了。果然,那是梦。不过一场梦罢了,也能把他沈大少美成这样,真像个画饼充饥的乞丐。沈惜言胸口荡然一阵空落落,唇边扯出一个罕见的苦笑。九爷厌他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真的会来?*沈惜言到底是年轻人,在整个严家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就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微咳嗽。严昌平和严书运始终还是忌惮着赵九爷,对待沈惜言便不像长辈给予小辈怜爱,更多的是为了讨好九爷。可严夫人不一样,她这几日如同照顾亲儿子般对沈惜言嘘寒问暖,样样儿躬身亲为,连牌局都推了,整日穿着金贵的旗袍在厨房张罗,变着法儿给他炖药膳,恨不得亲手喂给他吃。这天,严夫人又炖了雪梨汤,摒退丫鬟,亲自拿到沈惜言房内。“知道你好甜口,我给你加了小半罐儿冰糖,保证甜得你开心。”严夫人执起汤匙拌了拌,手上几枚戒指轮番和汤匙碰着,玉镯子磕在碗沿,弄出一串温润的声音,带着年长女性独有的温柔。沈惜言坐在床沿,心里忽的一热,忍不住道:“您最好了。”“对你当然好啦。”严夫人说着捏了捏沈惜言的脸蛋,故意皱眉道,“脸上都快没几两肉了,以后可不许坐在窗口吹夜风。”沈惜言乖乖点了头:“都听您的。”沈惜言打小没妈疼,病中被严夫人这股春风一吹,简直感动得要命,没两天就认了她做干妈,严夫人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严夫人一开始并非严昌平的正室,那时她人微言轻没有话语权,严书桥刚出生一年多就被大奶奶撺掇送去南方陪祖父母,后来大奶奶被休,她才终于吹枕边风把严书桥吹回了家。然而,严书桥离开的时候还在蹒跚学步,回家却已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也恰巧是最为叛逆的年纪,怎么都不愿与母亲过多亲近,偏偏严书桥身体倍儿好,活蹦乱跳,连个头疼脑热都没发过,严夫人憋了多年的母性依旧无处释放,如今沈惜言来了,还与严书桥一般大,又搁她眼前生了场病,她自然而然就把爱意倾注在了沈惜言身上。这些全被严昌平看在眼里,他表面不说,心中却暗自欣慰,觉得自家夫人实为贤妻良母,识大体极了,比他原先那下堂妻不知好了多少倍,再看他那不争气的小儿子也顺眼了不少。可饶是严家如此这般呵护着,到头来还是把人喂瘦了一圈。看着好友日渐消瘦的脸颊,严书桥心中纳闷,按理来说病都好了,气色也该有所改善,怎么愈发像个病秧子了?可他也不敢贸然去问心事,要问出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了。午饭后下了场小雨,水汽吸了地上的热,转头又裹在人身上,叫人好不别扭。沈惜言大热天里犯了难:“书桥,你看到我搁床头的英文诗了吗?”他那晚把誊抄拿出来之后就忘了放回去,等他病好想起收拾的时候,那张写了九爷名字的“仲夏夜”已经不翼而飞了,他翻箱倒柜的找,连床缝都找了一遍,毫无踪迹。“英文诗?没瞧见,兴许被风吹到窗户外面去了吧。”沈惜言心说要真是吹到外面去倒还好了,万一搁他房里被人瞧见,怕是说不清楚了,毕竟谁没事儿在一首爱情诗后面写上另一个人的名字呀。沈惜言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只得作罢。严书桥心眼儿细,瞧见好友脸色不大好看:“惜言,你身体要还有不适,一定得和我说。”“我没事儿。”沈惜言冲严书桥笑了笑,压根不知自己笑得有多勉强,还好严书桥没拆穿他。一朵花的凋零,荒芜不了整个春天,可一个人的离开,却荒芜了沈大少一整块心田。沈惜言哪里是身体不适,他这是害了心病了,心病还须心药医,可他唯一的心药被他那晚在六国饭店门口气走了。*在北平呆满整整四十天,沈惜言终于起了回金陵的打算。昨日,他收到家里半个月前寄出来的信,是他在国外的伴读刘涯写给他的,说自己已经到家了,家中一切安好,还专门着重说了让他在北平玩尽兴再回来。刘涯是沈家老掌柜的孙子,也是沈惜言儿时玩伴之一,此次若不是要急着回金陵报平安,肯定就跟沈惜言一块儿来北平找严书桥了,为此严书桥还念叨过。沈惜言仔仔细细读了两遍来信,也没在信中看到一星半点关于父亲的东西,在国外的四年里,父亲也只托人给他来过一封短短的信。美利坚与金陵隔了一个太平洋,信件传递不易,可他现在回国了,父亲竟也没有过问他半句,甚至不催促他回家……沈惜言把信折好塞回信封,心中没来由起了一丝不安。他抬手抚了抚桌上的玫瑰,发现好几处枝叶恣意生长,盆里还生了杂草,也不知是从哪儿挖来的土,果然把花交给小玉养不靠谱,沈惜言在心中埋怨了一阵,自个儿拿起剪刀开始重新修剪。这时,严书桥风风火火地来了。他开门便问:“惜言,我听妈妈说你要回金陵了?”沈惜言“嗯”了一声。“怎么玩得好好的,这就要走了呢?我妈肯定舍不得你。”严书桥不好意思说是自己舍不得好友,只得先把严夫人搬出来。沈惜言一边比划枝叶的界限一边道:“这么多年没见我奶奶,想她老人家了。”“恐怕不止这个原因吧。”沈惜言手一抖,剪落了一朵待开的花苞,霎时给他心疼坏了。他搁下剪刀,抬眼看着严书桥,按兵不动道:“那你倒是说说看,除了我奶奶,还有谁能让我这般惦记?不然我才舍不得你和干妈呢。”严书桥点点头:“说的也对。”沈惜言还以为自己把严书桥糊弄过去了,刚松一口气就听见严书桥问:“对了惜言,你还没告诉我你身上那伤是怎么回事呢。”“摔的。”沈惜言脱口而出。严书桥白了他一眼:“你当我是傻的呀,摔的和打的我能分不清吗?我爸不让问,但我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劲,今儿非得弄清不可,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那姓赵的弄的?亏我那天还去——”“严书桥你胡说些什么,他怎么会做种事?”沈惜言猛地打断严书桥,一不小心嗓门大了些,把严书桥吓了个够呛。可他听到有人诋毁九爷就气不过,尽管九爷已经不待见他了。严书桥活见鬼般瞪着沈惜言:“你什么时候跟我爸一个德性了?这赵九爷究竟有多让你们忌惮,只手遮天了不成?”第36章沈惜言挑了个时辰去了趟香园,专程找青鸢道谢。他虽大喜大悲又大病了一场,却始终没忘九爷说的那番话,若非青鸢去给九爷通风报信,他恐怕没这么容易脱险。香园的伙计还认得沈惜言,见他就跟见了九爷一般恭敬热情。“沈先生吉祥,今儿得空来看戏?”“我是来拜访青鸢的。”伙计瞧了眼天上的日头:“青鸢这会儿怕是在后院练嗓,我带您过去。”沈惜言点点头,跟着伙计往后院走。第二道小门边的铁制黑底水牌上,写了一行白字告示,沈惜言路过的时候瞥了一眼,正巧瞥到青鸢的名字,用粗体醒目地标着,说他晚上有场戏要唱。看来他来得正是时候,不然再晚些,又该是衣冠满座水泄不通的盛况了。既然有青鸢的戏,那九爷今晚或许会来吧。想起九爷,沈惜言心脏忽然跳得厉害,他想跟伙计探点儿情况,可话到嘴边压根问不出口,何况九爷来与不来,与他又有何干呢?他正兀自纠结着,刚转了个弯就听见伙计说:“沈先生,青鸢就在前头。”沈惜言一抬眼,只见青鸢手持长棍,一个高抬腿“哗啦”劈坐在地上,又利落起身,几番孔武有力的醉步后开腔唱道:“道不平,路崎岖,只吃得醉醺醺……”“狼牙棍先催迸,俺这里趋前退后忙,这孽畜舞爪张牙横……”伙计摇头晃脑地跟着唱了一会儿,道:“今儿是打虎。”看着眼前又是舞棍又是翻跟头的青鸢,沈惜言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上回见他,明明还是那一任群芳妒的空谷幽兰,今日便成了景阳冈上斗大虫的武二郎,一招一式,干净利落。青鸢唱到一半发现了沈惜言,立刻停下,怒目圆睁的表情换成一个柔美的笑。“哟,沈先生来啦?”“我还以为你只会扮女人呢。”青鸢额上布了层细汗,他喘口气,抻抻衣领道:“我六岁那年拜的第一位师父就是短打武生,后来入了现在的班子,香园的尹老板要我改唱旦角,到如今还不过五个年头。”“老板要你改你就改呀。”沈惜言心直口快,言下之意明显是在说青鸢没主见。“当然,谁给我吃了这碗饭,我就得依着谁。”青鸢说着望向天边。沈惜言跟着望了过去,只见万里无云,空空如也。“那为何不换碗饭吃?”沈惜言不明白青鸢唱得这么好,为何要委屈自己。“咱这身份,与其挑拣一堆,不如够活着就行。”青鸢笑盈盈地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他扔下打虎棍,打趣道:“倒是沈大少爷,可曾慧眼挑中了哪碗饭?”沈惜言一愣,切切实实被问住了。游戏人间这些年,他没什么长性,对各类新鲜事物来者不拒,乱花丛中过,也样样都有一番自己的独门想法,然而他却唯独没想过自己今后要固定干什么,青鸢也是第一个问他的,这般突然,没给他设想的时间,他不禁迷茫了起来。难道要像其他世家子弟那样老老实实继承家业吗?可他如今才忽然意识到,他那位总是忙到忽略他的父亲,好像并没有对他说过任何让他继承家业的话,做生意也都是回避他的,甚至连账本都没让他摸过。不过,如若真要继承家业,反倒是件糟糕事儿,因为他对经商毫无兴趣。沈惜言摇头:“未曾想好。”青鸢拍拍脑门:“瞧我这破记性,我忘了沈先生出身名门,人中龙凤,想来也不需要未雨绸缪,等何时想吃饭了张嘴便是。”青鸢这番话说得还真不算客气,但沈惜言也不恼,反倒觉得青鸢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不过人再怎么有趣,也要就此别过了。“青鸢,我再过几日便要回金陵了,此番是来向你道谢的。”沈惜言后退两步,冲青鸢深深鞠了一躬。“哎,你这是做什么?”青鸢还想继续逗逗这少不更事的小少爷呢,没想到对方突然给他行了这么大一个礼礼,他赶紧把人扶住。“那日还好有你报信。”“哎,你不说我都忘脑后去了,听说九爷那晚都上冰爷那儿打枪了,你没大碍吧。”青鸢托着沈惜言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眼前这位还是之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只是这脸颊少了两块肉,眼神也缺了些光彩,看着没上回水灵了,多了几分少年病弱的单薄。“我没事。”青鸢点点头:“没事儿就好,不过,九爷这几日倒像是心情不佳,几乎场场都来听戏解闷,我还奇怪他怎么没带你一块儿来,原来是你要回家了。”沈惜言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刻紧张道:“他,他为何心情不佳?”青鸢笑看了沈惜言一眼:“你是九爷唯一的座上宾,连你都不知道,我一个唱戏的哪儿知道?不过想来也无非就是那些达官贵人们的麻烦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