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大少》TXT全集下载_6
作者:迟小爷      更新:2023-06-20 19:16      字数:9768
  赵万钧问沈惜言:“冰西瓜,吃吗?”此刻正是艳阳当空,西瓜坐在冰块上,冒着白丝丝的冷气,本来不看还好,这一看,沈惜言浑身都燥热难耐了起来,即使他刚喝完两大碗豆汁。“我吃一瓣吧,要颜色最红个头最大的这个。”“得嘞,小爷您且拿好。”摊主把沈惜言挑的西瓜送到他手中。赵万钧按市价扔了几毛钱在簸箕里,摊主连忙摆手道:“别别别,少帅光顾是我的福气,哪儿能收您钱不是?”“胡扯。”赵九爷脸一黑,立马打断他的奉承话,“我何时搜刮过民脂民膏?”赵万钧说完还专程看了沈惜言一眼。沈惜言那个小脑袋瓜儿爱瞎想爱较真,他是吃过暗亏的,所以要将一切可能抹黑他形象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好在沈惜言正专心吃瓜,并没有在意。打从水果摊边的水洼过的时候,摊主的小女儿正把几只纸船放上去划水,溅了几滴水在沈惜言熨帖的西裤腿上。她回头问父亲:“爸爸,这雨还下吗?”摊主摇头:“天都放晴了。”小女儿叹了口气:“要是大雨不停,赶明儿还能上什刹海看水。”沈惜言一边吃瓜一边疑惑地看向赵万钧:“水有什么可看的?”“逗闷子呗,物以稀为贵,北平虽无旱灾,可也不像南边那样哪都是水。”沈惜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几口凉飕飕的瓜瓤下肚,浑身都舒坦了不少。车就停在街对面,二人穿过熙攘的人群,迎面来了一个耍猴戏的,身后还跟了一群拍着巴掌叽喳叫的小孩儿,那猴正背着小背篓啃水蜜桃呢,还会吐皮吐核,一举一动都跟四五岁小娃娃似的。沈惜言走着走着,目光就不知不觉被吸引过去,慢慢笑弯了眼。赵万钧随着沈惜言放慢脚步,勾唇笑笑,心说这小东西还真是瞧什么都新奇,一看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日后得带他多去些好玩的地方,也好把人留在他的地界上。沈惜言对九爷的“深谋远虑”浑然不觉,他端着半块瓜,唇角还挂着水灵灵的汁,快要滴落的时候,他又无意识伸出舌头舔了个正巧。“九爷你看那只猴,它居然会……”赵万钧没忍住心尖微动,低头就着沈惜言的手吃了一口西瓜。沈惜言正要喊九爷一块儿瞧热闹呢,手腕狠狠一抖,被赵万钧稳稳地托住。“九爷……”沈惜言惊慌失措地看着赵万钧。赵万钧一本正经道:“嗯,卖瓜的没唬弄人,确实甜得很。”沈惜言的手腕子细,赵万钧大手握下去还有余地,那白皙的皮肤若是捏得狠了,兴许还会留下红印子,不过九爷才不舍得。沈惜言心跳如麻,等着赵万钧放开他,谁知却被赵万钧顺势一拉,直接牵着往车门旁走去。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缺了一大块的西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脚下像踩着两团棉花,到最后,他还是在上车之前吃完了。一路上,沈惜言双手局促不安地放于膝上,规规矩矩坐在副驾,几乎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赵万钧没别的意思,可他就是止不住地忐忑了起来,连正经瞧一眼赵万钧都不敢。他怕的不是九爷,而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额角突突直跳,总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绝对不该出现的想法隐隐探了头,可等他着急忙慌去寻去压的时候,那想法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耍得他直冒虚汗。沈惜言这厢正兀自纠结着,那边开车的赵九爷余光却一直在他脸上游走,他想看看小少爷身上的“定身咒”究竟什么时候能解开,谁成想这一定就是两里路。赵万钧摇摇头,看来还是不能心急,小家伙太敏感了,面皮薄,得一点一点呵护着来才成。赵万钧向沈惜言妥协了,他打着方向盘开口道:“天热,汗挡眼睛了,我兜里有手帕,拿出来替我擦擦。”“噢!”沈惜言跟针扎了屁股似地坐直身子,手忙脚乱地从赵万钧兜里翻出手帕,劈头盖脸往他脸上招呼了上去。“哎哎,轻点慢点,当我脸是桌椅板凳呢?”“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好好地擦……”沈惜言不敢再用力,他屏住呼吸,指尖裹着手帕小心翼翼地往九爷脸上蹭去,从鼻梁,到眼睛,再到额头,慢慢地,就像看画似的看入了神。认识这么久,他还从来没像现在这般仔细真切地瞧过赵万钧的眉眼。赵万钧的五官是少见的英朗出众,就像老天爷用工笔画精心勾勒出来的一样,深邃锐利,让人看了又怵又挪不开眼。沈惜言不由得再次想起那日在保卫厅,那个接待员说的话……即便那是一场误会,即便赵万钧是个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这世上倾慕他的姑娘也绝对不在少数吧,不知他最后会和怎样的妙女子共度余生……他心里想着,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直到擦过鬓角的时候才猛然回神。赵万钧的发际下有一道凸起的疤,平日被头发掩着瞧不着,这会儿突然出现在沈惜言眼前,着实吓了他一跳。他指尖微抖了一下:“九爷,你这怎么有道疤?”赵九爷正享受着呢,听到沈惜言发问,微微偏头,脸颊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沈惜言停住的手。“嗯,十三岁那年父亲用皮带抽的。”“什么?”沈惜言惊骇不已,他义正言辞道,“就算是大将军也不能随随便便打人呀!”沈惜言是在糖罐里泡大的,不知挨打挨骂是何种滋味,虽说与父亲不甚亲近,但打小有奶奶宠着护着,从来没人敢动他一根汗毛。看着赵万钧似笑非笑的表情,沈惜言觉得自己可能又失言了,毕竟打人的是赵万钧的父亲,亦是救命恩人,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得紧,胸口憋闷得要命。皮带抽出来的,还留了疤,那得多疼啊!“我爸有点隐疾,就我一个养子,打小对我管教特严,忠孝仁义样样不准出错,错一样抽一顿,再说了,这样的小伤压根不够看的。”沈惜言撇了撇嘴:“九爷你尽管糊弄吧,这哪里是小伤呀?”“不信是吧,赶明儿让你瞧瞧我身上的疤,都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来的,你看了就知道眼巴前这点只能叫小打小闹了。”“好啊,怎么瞧?”“当然是脱了衣服给你瞧。”沈惜言面上一热:“那我怕是看不到了。”“怎么着?难不成还被我说怕了?”沈惜言下意识顶嘴:“谁说的?我才不怕呢。”见傻乎乎的鱼儿这就自个儿上钩了,赵万钧有些无奈地笑道:“不怕就好,到时可不许吓得哭鼻子。”沈惜言“哼”了一声,心里却还打着鼓。不过,沈惜言的确没狡辩,他哪是害怕呀,他就是想到了那个场景,给他臊的。九爷在他面前脱光衣服,他去瞧人家的身子……可他又隐隐有些好奇,九爷身上的伤疤,究竟长什么样呢?沈惜言顶着一张热气腾腾的脸,直到把手帕叠好放回去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九爷又不是不能单手开车,干嘛要他帮忙擦汗?第16章那夜,沈惜言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九爷拉着他的手腕,把他牵进一间灯影摇曳的屋子,脱了衣服给他看疤。但彼时光线太过昏暗,隔得远了压根看不清。九爷大马金刀坐在凳子上,看他的目光直白又缱绻。九爷一句话没说,只是冲他勾了勾手指,他便像遭到蛊惑一般踩着紊乱的心跳急急地凑过去瞧……可他眼前依旧是朦朦胧胧的,从头发丝到脚尖都被赵万钧的体温和呼吸包围着,随那健壮赤裸的胸膛一同浮浮沉沉。若有似无的烟草气息和依稀的玫瑰香纠缠起来,令他沉沉入睡,却无法安眠。然而醒来之后,他却怎么也回想不起那些伤疤的形状了,甚至记不清干了些什么,只记得让他面红耳赤的心跳和温度,还有赵九爷勾着坏笑的俊逸脸庞……*自那日中午突降暴雨之后,又接连下了两三场雷雨,乌云都快把房檐压塌了,天井下的三色绣球花也被打得七零八落,看上去凄凄惨惨,泥泞中又透着一股子倔强的野性。沈惜言趴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观雨,想着那个水果摊主的小女儿想去什么什刹海看水的愿望怕是可以实现了。人家小姑娘至少还有个盼头,可他沈大少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个合适逗闷子的地方都找不到,再这样下去,他非得要发霉不可。这时,小玉敲门:“沈小爷,太太亲手给您炖了乌鸡汤,要我来说一声,晚些时候就可以下来喝了。”“知道了,先替我谢谢严夫人。”严夫人是南昌人,煨汤是拿手绝活,这两日几乎天天变着花样给沈惜言做,昨儿个猪蹄汤,今儿个乌鸡汤,连严书桥都醋了,觉得妈妈偏心,可沈惜言却总也品不出味道来。他心里还惦记着那日的牛肉面呢,以至于其他美味都食之无味了起来。他之后其实又一个人去过一次,只是看到那座无虚席人挤人的景象之后,便意兴阑珊地打道回府了,没有九爷,他甚至连门都不想挤进去。他望着屋檐上哗啦啦的积水,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高大的身影,默默叹了口气。沈惜言已经四天没见过赵万钧了,也没有关于他的一点音讯,就好像他们之间的交集自那日分别就已然结束了一样。赵九爷在面馆说的“随叫随到”,应该也只是随口一句的客套话吧。沈惜言心情略微低落地伸了个懒腰,喊来小玉,要她把后院的凉亭收拾一下。严书桥前天被严老爷下了死命令,这半个月每日下学都要去书局报道,沈惜言一个人闲在家里无聊,便经常坐在雨幕的凉亭下读书写字,就是那个几天前曾与赵万钧对坐饮茶的地方,这样倒也能挨过一个个难耐的雨天。严家兄弟俩怕沈惜言闷得慌,从书局给他搬了一堆书回来,他最近在读的是英文版的《外国诗歌选》,用钢笔抄写了许多英文诗歌,他的花体英文是连他的英文老师贝克夫人都称赞不绝的,在国外甚至被同学拿去当字帖临摹。写罢一首十四行诗,沈惜言撑着下巴自我欣赏了片刻,便兀自发起呆来。他是个表现欲望极强的人,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若是能展示给人看就好了,只可惜九爷八成看不懂英文。沈惜言敲了敲脑袋,怎么又想起他来啦?然而最让他心惊的还在后面,在那首描绘仲夏夜罗曼蒂克的十四行诗末尾,已然缀满了九爷的大名……*又过了两日,天气甫一放晴,就有勤务兵过来给沈惜言传话,说九爷邀他明日傍晚去香园听戏,他心脏都跳到嗓子眼了,硬是抓着小兵确认了三遍才放人离开。打那一刻起,沈惜言整个人就像随太阳一块儿复活了似的,走路都带风,尽管他对听京戏毫无兴趣。翌日下午,沈惜言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连试了两三套衣服,才终于选了身正式点儿的西装马甲,他对着镜子戴上领结,头发一根一根往后梳得整整齐齐,喷了点国外带回来的香水,最后再往口袋插朵玫瑰点睛,俨然一个优雅俊俏的贵公子。下楼的时候,沈惜言在客厅撞见严运,他正坐在沙发上看账目。“严大哥好,您这么早就从书局回来了?”看到沈惜言,严书运严肃的脸上立刻换上和蔼的神情,他摘下眼镜道:“我听书桥说你喜欢玫瑰,今日就让人去花市订了些新鲜的盆栽,所以回来得早些,那花匠以前可是在紫禁城里边给皇帝老儿种过花的,保准你喜欢。”沈惜言瞪大眼:“大哥给我订花了?”严书运站起身,拍着沈惜言的肩头笑道:“你生在南方,又打外国回来,在北平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住不习惯,平日有什么衣食住行的需求,尽管跟我讲。你可甭指望书桥这孩子,他贪玩忘性大,自个儿都照顾不来,指不定怎么怠慢你呢。”“怎么会?是我多有叨扰才对。”严书运身为长子,比严书桥长了十几岁,和他爸一样平时都是大忙人,沈惜言在严家呆了半月有余,同严书运往来次数屈指可数。有道是长兄如父,严书桥有些怵大哥,他自然也就跟着一块儿怵了。这会儿严书运突然如此热络,他实在有些惊讶。严书运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惜言:“捯饬这么好,要出门去?”“九爷邀我听京戏。”“哟,那可得替我向九爷问声好了。”严书运脸上顿时浮起喜色,说着还拱手作了一揖。约的是酉时,沈惜言提前了小半个钟头出门。他还道要早点出来等着,以免误了九爷的时间,谁成想刚一走到大门口,就看到九爷抱胸靠在车门旁。他今日居然脱下军服换了长衫,领口和袖口都绣着做工精细的金色云纹,有仙鹤驾于其上,或仰颈腾飞,或垂首睥睨,根根翎羽纤毫毕现,气场之非凡,身份之尊贵,都让人挪不开眼。一见赵万钧,沈惜言便如隔三秋般推开大门,快步向他走去,眼角眉梢都飞起了喜色,荡漾在晚霞之中染得面若桃花。“九爷!”沈惜言压根不知自己这声脆生生的呼唤有多么急迫。“怎么了这是?又受委屈了?”赵万钧立刻低头瞧着眼前人粉扑扑的脸,只当小少爷又遇上了什么麻烦。沈惜言眨眨眼,一头雾水道:“没有啊,这两天被严夫人整日好吃好喝地喂着,除了下雨天有些无聊,没别的不好了。”“没有就好。”赵万钧打开车门,在沈惜言耳边说,“沈少爷,请上车吧。”沈惜言及时缩了脖子,也没能挡住那温柔又霸道的气息钻进衣领,还带着剃须膏的清香,他脸上一热,迅速俯身钻进车内。第17章司机发动车子,赵万钧把副驾精致的四方盒子拎过来放到沈惜言手上:“桂香村的清凉糕,都说南方人好这口,你尝尝,正宗南味,本想前两天买了叫人捎给你,想了想还是亲自来送好。”“谢谢九爷。”沈惜言打开盒子,拾起一枚白糯糯的软糕咬了一口,恰到好处的甜味登时沁入心脾,竟是他最喜欢的口味。也不知道这九爷究竟有何神通,每一样都能投中他的喜好。赵万钧素来不喜甜食,尤其是黏牙的,桂香村的糕点还是前些日子他回家,从家中五姨娘那里问来的,也不知这糕点是什么味道,但他看着沈惜言亮晶晶的眸子,便觉得心中一阵甘甜,好像也尝到了清凉糕的甜味一样。“这么爱吃,下回给你带永兴斋的满汉饽饽。”沈惜言鼓了一嘴问:“那是什么?”“本地糕点,早年用作皇家喜宴,有糖做的,也有奶做的。”听说有糖和奶,沈惜言一下来了兴致:“那我必须得尝尝!”赵九爷心说自己没想错,沈惜言果然还是个半大点儿的小东西,爱吃这种甜腻的点心。一路上,赵万钧表面上正襟危坐,心里却一直牵挂着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好几天不见这小少爷了,自然是想的,可又怕跟得紧了,把小鹌鹑给吓飞了。“对了九爷,严大哥要我代他向你问声好。”赵九爷“嗯”了一声表示接受了,他食指敲着膝头问道:“最近在严家住得可好?”沈惜言嘴里包着食物,含糊道:“好着呢,我一开始还觉得打扰人家了,现在看来他们都是热情好客的人,严大哥今日还给我订花了。”严家好不好客赵万钧不知道,好巴结倒是真的,姓严的会来事早就不是秘密了,可如今的世道,爱吃这套的占多数,严家也算适逢其时,自然混得开。严家什么德行,赵万钧一早就门儿清,不然他也不会专门跑到严家坐了一上午。但沈惜言单纯,看不出那些醉翁之意、别有用心,不过这样也好,有些人金贵,就该被无知无觉保护着,坐享其成便是。“小家伙,多跟我来往,你在北平的日子会过得更舒坦。”*开在畅春园的香园是一座茶楼,坊间传言说是和倭人一起开的,从不露面的老板名叫尹向卿。说起这尹老板,名声还不小,是近年来横空出世的商界新秀,手腕狠厉,眼光独到,在北平的字号远不止香园这一家。香园的建筑出自皇家别院设计大师的手笔,修得气派极了,虽是喝茶听戏的地方,却也处处透着雅正,普通百姓来了不拘束,达官贵人来了不跌份,能做到如此雅俗并包,的确是普罗大众寻欢作乐的好去处。沈惜言上回来得急,压根没心思感受这极具皇园风味的大茶楼,这次是过来听戏的,自然要好好瞧上一番。进门的时候,伙计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九爷吉祥,里边请。”“小心台阶。”赵万钧虚扶了沈惜言一把,生怕他只顾四处张望被绊倒了。伙计看了好几眼沈惜言,试探道:“这位小爷瞧着半熟脸,应该不是头一回来吧?”沈惜言瞥了眼伙计,也认出了他就是当时收钱的那个:“嗯,半月前来过的,《霸王别姬》恰好唱到中场。”伙计一合掌:“那就对啦,我记得小爷没带凳子,跟门口站着听完的,没想到您跟九爷是熟人,早知道就给您安排座位了,今儿正好也有青鸢公子的戏。”赵万钧闻言惊讶地问:“你那日在门口等我了?”沈惜言点点头。赵万钧蹙眉:“怎么不找人传话给我?”“我看你听戏听得入迷,怕打搅你了。”沈惜言那天焦急无助惹人疼的模样还在赵九爷心尖尖上刻着呢,听他这么说,九爷心里顿时一阵不落忍,让这么金贵的小少爷在门外站着傻等,这不胡闹么?赵九爷当即便沉声道:“以后可不准再那样傻等了,听到了吗?”沈惜言懵了,九爷从来没用这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跟他说过话,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赵万钧话中的深意,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五大三粗蓄着络腮胡的男人。“哟,老九今儿怎么也来听戏?”来人正是赵万钧的拜把子二哥陈榆林,他目光在赵万钧和沈惜言之间兜了两圈,颇有些意味深长。赵万钧睨着眼,不咸不淡道:“这话该我问你。”“也是。”陈榆林看向沈惜言,“这位瞧着面生,不给二哥介绍介绍?”“沈惜言。”“沈惜言……”陈榆林慢悠悠地念了一遍沈惜言的名字,向沈惜言伸出手:“陈榆林。”“你好。”沈惜言毫无防备地握了上去,几秒后,疼得脸都绿了。“哎呀!”沈惜言大力甩开陈榆林的手,惯性往后退了一步,“砰”一下撞上了赵九爷胸口,口袋里常揣的那本《外国诗歌选》也掉了出来。“抽风呢吧?”赵万钧不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沈惜言还以为九爷在说他,刚准备站直身体道歉,就被九爷从后面搂住了,直接名正言顺地靠进了九爷怀里。“原来是读书人啊,我当他是练家子。”陈榆林话里带着些许调侃和轻视,让沈惜言不大舒坦。“放屁,你见过这么嫩的练家子?还不给人捡起来赔不是?”“得,这就不把老子当哥看了。”陈榆林弯腰捡起册子放回沈惜言手上,笑眯眯道,“沈公子对不住。”沈惜言手骨还疼着,压根不想理这粗人,但是还得卖九爷一个面子,只能没什么好气地说了句“没事”。陈榆林忽略了沈惜言话里带的气,笑呵呵道:“这不是没想到嘛,除了青鸢,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老九身边有这么弱不禁呃……”陈榆林被赵万钧的眼刀子一削,立马改口道:“金贵,这么金贵的人。”青鸢?沈惜言一愣。是等会儿要出来唱戏的那位名角吗?他是九爷身边的人?怎么从未听九爷说起过呢?难怪九爷今日邀他来这里听戏……陈榆林一句话犹如石子投湖,激起千层涟漪,沈惜言蓦地回忆起第一次来香园找赵万钧的时候就听人说过,九爷是青鸢公子的贵客,还有专座……这样想着,沈惜言被陈榆林蹂躏过的手疼得愈发厉害了起来。第18章“走吧,咱上那边坐着去。”赵万钧依旧揽着沈惜言的腰,把他带到了整个座席视野最好的包厢,也就是赵万钧的“专座”。掀起珠帘的时候,沈惜言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陈榆林,对方也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见他看过来了,便从胡子后面出个略显狰狞的呲牙笑来,吓得他赶紧收回目光。沈惜言“哼”了一声:“你们一点儿都不像。”“我们是插香的兄弟,自然不像。”沈惜言自言自语般的嘟哝:“我当然知道你们不是亲生的。”他还以为九爷会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关于他二哥的事,然而九爷却对此完全不提只字。也对,他与九爷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非亲非故,人家二哥的事,为何要说给他听呢?伙计往桌上摆好瓜果茶点,赵万钧撩了一下长衫下摆,在太师椅上落了座,他端起瓷盏,用杯盖拨开茶叶品了一口,手指上的祖母绿在葳蕤的灯火里生着锐利耀眼的光,一如他刀刻般的眉眼。这儿是上席,四周皆是显贵,有高谈阔论的锦衣爷们儿,也有穿着上等旗袍的阔太太,还有搂着小妾歪在椅上调情起腻的老爷,整个一片上流百态,沈惜言粗粗看了看,全都不及赵万钧有派头。香园的名角青鸢有个习惯,正式演出之前要先唱上几句起范儿,他甫一登台开腔,观众便阵阵叫好。沈惜言瞥了眼赵万钧,发现对方正面露赞许地鼓掌,沈惜言跟着拍了两下巴掌,在快活的气氛中扯着唇角,却因碰到手上的痛处实在笑不出来。有道是腔好唱,味儿难磨,青鸢的嗓音不是凤毛麟角,资质也并非惊为天人,但那戏中的韵味,却悟得相当之通透。沈惜言从前没听过京戏,倒是在百老汇看过不少五光十色的歌舞剧,他喜爱自由奔放张力十足的表演艺术,与一板一眼的本土戏剧恰恰相反。不过,无论欣赏与否,他这心思也压根没法往听戏上搁,身旁的人存在感太强了,他几乎完全控制不住飘向左方的视线,直到第三次悄悄看过去的时候,被赵九爷抓了个正着。“琴童带马把船上,艰难险阻只寻——常——”京二胡和司鼓掀起连番掌声,原来台上唱的是《西厢记》。喧闹中,赵万钧凑到沈惜言耳边问:“刚才没被我二哥吓着吧。”“没……”沈惜言目光闪烁,尴尬得有些不好意思正眼看人。他正准备把通红的手偷偷缩回去,就被赵万钧握住了。“九爷?”赵万钧看着沈惜言白皙的皮肤上还未退尽的红指印,皱眉道:“手成这样了,我瞧了不舒坦,你只管听戏,我替你揉揉。”赵万钧并没有等沈惜言表态,直接揉捏了起来,他的指腹干燥粗糙,那是长年累月被枪磨的,但他的动作却异常轻柔,就这么恰到好处地一摩挲,所有的痛都奇妙地化开了。沈惜言浑身僵硬,愣愣地盯着赵万钧轮廓分明的侧脸,匆忙回神的时候,台上正唱到“似这等俏佳人世间难再”。赵万钧一边替他揉手,一边注视台上,跟着哼唱:“庸脂俗粉多如海,好一朵幽兰在空谷开。”赵万钧的声音本就醇厚,那刻意拖长的低沉尾调如涟漪般一阵一阵荡入沈惜言耳中,随之而来的酥麻瞬间瓦解了他脊背的僵直。他终于软软地靠向椅背,有了点听戏该有的模样。九爷唱的那句还在他脑中盘旋,他拒绝去思考九爷唱的“幽兰”会是谁,只能数着自己突兀的心跳声,仿佛陷入了一个难堪的窘境。心中那个带着血色的可怕东西好像又隐隐冒头了,伸出一根尖利的指甲,似要破开心防。沈惜言默默攥紧衣摆,决心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否则非得走火入魔不可,要找些事做才行。然而他想了许多没用的烂招,唯独没想到最简单有用的那一个——他只需要把手从赵九爷手里抽出来就行了。他早已忘了,他彼时的跌宕与彷徨,都是拜这只强硬的大手所赐。他像个走投无路的病人一样开始乱投医,他在心中疯狂背诗,像在念清心咒似的,顺着那本《外国诗歌选》从歌德念到雪莱,从普希金念到泰戈尔,直到不知不觉默念出那句“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他背后惊起了一阵白毛汗,断不敢再往后念下去。“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戏台上的声音终于还是飘远了,四周的空气化作薄雾,慢慢遮了他的眼,堵了他的耳,逼迫着他全身心的感官都投入到右手那一寸皮肤上,他试图蜷了蜷手指,却被一下握得更紧。那一瞬间,赵万钧手上爆发出极为霸道的力度,透过他薄薄的皮肤和滚烫的血液,与鼓动的脉搏交织在一起,一分一秒的融合,还掺着点前夜幽梦中的旖旎。不知何时,四周突然爆发出满堂彩,他像从触礁的船上惊醒一般,胸膛起伏,于猛烈的震颤中大口喘起气来。台上的好戏还未散场。而他刚才却如同醉酒一样,在台下独自演了出一惊一乍的疯戏,还好观众只有他自己。沈惜言神色紧张地偷看了赵九爷一眼,对方正唇角含笑地望着台上,看起来像是听戏听得入迷。瞧瞧,自作多情了不是?人家压根就没有关注他。他顺着赵万钧的目光看过去,台上的青鸢身段曼妙,花腔婉转,被观众簇拥着恍若众星拱月,的确是空谷幽兰般的人物。他缩回目光,胡乱灌了一口桌上的茶水,尖锐的苦涩毫无防备地瞬间漫入嘴里,刺得他眼眶一酸,心中也莫名跟着酸了起来。“哎,这是我的茶。”沈惜言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拿错了杯子,他连声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弄脏的。”“什么脏不脏的,我是怕你喝不惯这么苦的。”眼前的小少爷像只被人发现做了错事的小梅花鹿,慌张的小蹄子噌噌蹬上了赵九爷心头,脸上还泛着可疑的绯红。九爷心都化了,又欢喜又无奈,只能装作没看见,不动声色地倾身执起沈惜言的手腕,就着他手上的茶杯饮了一口,还刻意转到他嘴唇碰过的那一边,也不管他瞪大的双眼。“你看,真不嫌弃你。”沈惜言放下茶杯,脸颊还在发热:“你也不必如此,我信的。”他是独子,什么东西都是独一份,又在国外多年习惯了分餐制,在他看来,与人共用餐具是十分唐突的行为,没想到九爷非但不生气,还反过来安慰他。赵万钧问他:“嘴里苦吗?”他诚实地点点头:“苦。”赵万钧勾唇一笑:“来,张嘴。”他想也没想,就听话地张开了嘴。一粒硬物从赵万钧指尖落入他的口中,他吮吸了一下。甜的,是糖。第19章三尺戏台上的“郎情妾意”什么时候结束的,沈惜言不知道,总之等他回神的时候,嘴里的饴糖正好完全化开,空留一丝回味。今天这出戏算是白看了。沈惜言犯了迷.魂煞似的迷迷瞪瞪站起身,跺了两下脚才舒缓周身的酸麻,他回头再去看肖榆林的座位,那里已经空了,他莫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