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无可退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5
作者:嘎巴菜      更新:2023-06-20 16:49      字数:9974
  这就是他们令人泄气的收场了,和陈献云想象中的潇洒果决没什么干系,真男人可以不回头看爆炸,但博士候选人不能不要他的书。第11章肾上腺素消退后,疼痛一拳一拳把陈献云打趴在了床上。他有些后悔,刚刚何必要扎这么深,以至于现在睡都睡不安稳。更让他一次次从浅眠里惊醒的还有于凤岐的态度:伤感,但更多的是冷静,以至于陈献云开始怀疑,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自视过高,其实之于于老板,自己也不过是诸多情人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否则怎么会说放手就放手了————哦,也不算放手,陈献云不自觉地朝那个坚实的胸膛靠了一靠,这不,这老男人的手还搭在自己腰上呢。于凤岐说,最后一晚,我们什么都不做,就让我搂着你睡一夜,好不好?陈献云不敢说不好。旅行箱就立在卧室,借着小夜灯的光,依稀能看出个朦胧的影子。陈献云醒醒睡睡,每次醒过来时都要朝旅行箱的方向看一眼,影子还在,于是他才能确定,原来明天自己真的要走了。盯着那个许诺离开的影子,陈献云便又陷入泥淖般的梦里。第二天吃午饭时,于凤岐问他有什么打算,陈献云想左右已经分手,便和盘说了。前情于凤岐早就知道,如今听他亲口承认要进工厂调查,果然面色不虞,几乎就要骂人。陈献云便忍不住放肆:“如今你不高兴也没用,总之我和阮星诒都说好了,我们还用之前去你们电缆厂的那个假身份,暑期打工赚钱的穷学生嘛。上次因为你,我们俩什么都没做出来,这次啊,等着瞧吧。”他说着,习惯性地就扬起头,抻到了伤口,小小地呻吟了一声。前面的话,于凤岐仿佛都没留神听,直到陈献云呼痛,他才急急地要看伤口,又叫家庭医生再来一趟。“能不能好了伤再走?”“婆婆妈妈的,就一个小口子,连针都不用缝。再说票都买好了,你再拦,我们以后干脆连朋友都别做。”“你啊。”于凤岐叹了口气,“我就再提一个要求,你让我和阮星诒换一下联系方式,万一有点什么事情,好歹让我能找到你吧。”陈献云应了,他擦擦嘴,“你也甭送了,就这样吧,我走啦。”“叫司机送你去机场,别倔,我不是不信任你的独立生活的能力,这不是你伤着了吗?”陈献演说好啊。总归戏该谢幕了,陈献云想,再吵实在难看,于是他们就这样温吞水地互相迁就着,又温吞水地告了别。司机发动汽车时,忽然于凤岐又追了出来,他塞给陈献云一纸袋袋零食。“都是你爱吃的,你这样跑过去肯定要麻烦同事,给她们也分着吃。在广东你万事小心,真的遇见麻烦,随时叫赵秘书。”他顿了顿,说:“自己一个人,注意身体。”陈献云接了,低着头,闷闷地哼了一声。于凤岐站在院子里,目送着,直到连尾灯都看不见了,才掏出手机给赵秘书打电话。赵秘书已经在办公室骂了一早晨的娘,昨天夜里,他难得有空和几个哥们重回艾泽拉斯怀旧,正在砍boss,电话铃就开始嘶声力竭地催。于凤岐让他明天就回广东,好好盯着陈献云,人如果出一点事,别说2n的赔偿,n+1都没有,什么也别拿,直接滚蛋。赵秘书举着电话嗯嗯啊啊,开头还以为两人是闹别扭玩情趣,后来终于琢磨过来,人在空调屋子里,仍出了一身冷汗。赵秘书毕竟是总裁办的人,最近这段时间公司任务多紧他再清楚不过,于凤岐明显是没精力去和陈献云纠缠,索性先放手麻痹敌人,等腾出空,总还是要一网打尽的————他赵秘书,就是那个网。队友还在骂人,狗日的,说掉线就掉线,以后不带你打本。赵秘书说是老板找呢。队友沉默了,再说话像吃了柠檬,老赵你还挺简在帝心。赵秘书苦笑着,下了游戏。这才过了半天,于凤岐又忍不住打电话嘱咐,说陈献云会去哪里哪里,叫赵秘书警醒着,一点事情都不能出。他又重复了一遍。小陈先生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要有数。于凤岐挂断电话,走回别墅,客厅里一眼看去没什么变化。这就对了,他心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那都是屁,小鸟翅膀硬了要飞,那就让他扑腾,扑腾累了,还是要乖乖回巢。人该有这样的自信。他于是吩咐chandler,书房不要动,只按书目买了新的寄到深圳。chandler看着那些书的脊背,《rise of the red engineers》、《the great urban transformation》、《women factory workers in a global workplace》……于凤岐留下这些书做什么?他就是这些书的动因,也是书中的阴影。但chandler也只答应了,他没再问,有些可能性会让人忧闷,他不愿去想。夏日的午后太漫长,于凤岐坐在书房里,他想休息一小会儿,晚饭后再工作。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泼在地上,烤得人暖洋洋的。他忽然想起曾有那么一个午后,陈献云百无聊赖地趴在他膝头,年轻人的肉体贴着他的腿,阳光一样的分量。他的小宝贝总有一百种借口赖着他,陈献云梦呓一样地说,他的理想是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抓鱼,晚饭后从事批判。于凤岐捏着陈献云鼓起来的脸,糯米糍一样软,他说这算什么理想,有我在你现在就能实现。你当我不知道,你不过是不想起来写作业,还说晚饭后从事批判。陈献云就去咬他的指尖,你什么都不懂,他说,算了,你就陪我到晚饭嘛。柔软的舌尖贴着指腹滑过去,于凤岐于是意动,那天他们在书房里做了很久,陈献云趴在办公桌上被他干得直哭。于凤岐掐着他的腰,干到畅快的地方,便有些无状,他忍不住去打陈献云的臀,说小宝贝这样会吸,天生该叫我养在家里操,随你今天做这事,明天做那事,你说好不好。陈献云当时什么反应?于凤岐沉醉地想着,小孩的后穴一阵颤栗,又吸又搅,扭着屁股就要挣开,他还哭着说,我呸,王八蛋,就因为你操着我,我的梦想才实现不了。阳光一点一点斜了下去,书房里整饬又安静。于凤岐的时间真的是金钱,但他现在也确实什么都不想去做,为了在脑海中描摹出陈献云的眉眼,他宁愿虚度一阵光阴。光线不易察觉地从亮白变成浅黄,于凤岐难免叹息长夏的无趣,他希望陈献云早一点回来,仍然趴在他膝上,生气勃勃地骂他老男人,却又笑着眯着一双桃花眼,和他嘴唇贴着嘴唇。他摆弄着手指上的金戒,想也许今后他还会忍不住逗弄家里的小宝贝吧,但他这次要把全部的尊重和体贴翻上一倍,郑重地捧到陈献云面前。他思索着陈献云说的割裂的世界,或许是占有欲吧,于凤岐得出结论,或许可以和那些人先都断掉,随即他又苦笑着摇头。为了这个孩子,自己已经退了多少步。但他也清楚,自己乐在其中。太阳终于要落山了,夕照给南国的雨林镀上了一层金边,透过飞机的窗子看下去,那些茂密的巨大的植被丛,显示出迥异于北国的生机。巨大的铁鸟缓缓下降,落地。陈献云打开手机,向珂的表情包一个一个跳出来,亲昵又激动。“壮劳力回来啦。”陈献云回复她。“么么哒,”向珂打字道,“今天先来我家凑合,过几天星星到了,我们一起打清水边炉。”从宝安国际机场到龙华,需要绕个大弯,先搭11号线回到市区,再转4号线向北。四号线一如既往地嘈杂,因为要途径深圳北站,往往能看到务工人员扛着大包,迷茫地挤上地铁,又随着人流下车。这样的景象在北京已经甚少会遇见了。向珂用手肘怼他,“呐,星星和我说,你在北京吃香喝辣,还和著名女演员出双入,怎么样,回来咱们城中村,是不是不习惯了?”陈献云赶紧摆手,“哪有,珂姐你就听阮星诒那货乱嚼舌头,她自己还泡在三里屯不走呢。”向珂说:“星星难得回国嘛————对了,我听星星说,你和男朋友怎么回事,又掰了?”陈献云不想多说,敷衍道:“他出轨喽。算了算了,过去了。”向珂赶紧安慰,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又说可惜是在北京,要不然她一定叫姐妹们一起帮着出气。那场面一定很好看吧,陈献云自娱自乐地想着。阮星诒到了之后,他们和机构里地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一起吃了顿饭,陈献云也拿出零食给大家分了,都是高档到进口产品,仿佛再一次坐实了陈献云在北京“腐败堕落”的传闻。只有阮星诒猜到内情,小声说这什么糖衣炮弹,陈献云无奈道,有本事你不要饿鬼一样,一个人吃半包巧克力。一群人笑笑闹呢、增增减减就敲定了原先的计划。阮星诒帮忙联系了另外一个同样服务外来务工人员的ngo,他们一共三个小组,每组两个人,分开进厂。陈献云和阮星诒麻烦些,因为两个人身份证上写的籍贯都是大城市,只好合伙编了个小情侣为爱离家出走的狗血故事,希望能蒙蔽到招工的负责人。幸好她们机构里有过去在dl的厂子工作的女工,由她介绍,想来没太大问题。之后就是更换服装、手机,两个博士候选人经过大家的恶意打扮,出门时已经灰头土脸,阮星诒拽着身上紫红色的文化衫,上面的英文单字还拼错了字母,简直欲哭无泪。“等我们回来要请客再打一次边炉啊!”她做出凄凄惨惨的样子,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泪水。大家笑闹着说好,送两个人往地铁站走去了。第12章中介意外地好说话,现在是旺季,上游急催订单,陈献云和阮星诒一来就签了劳务派遣合同,一个月的培训被压缩到三天,然后直接进厂。阮星诒签合同时差点气得捂不住马甲,“这里,还有这里,我操,都有问题!”陈献云劳动法远不如她熟,但也皱紧了眉头,他指着其中一条“确认是否存在身体危害例如高分贝噪音和辐射”问阮星诒,“这里直接被填好了无危害,你是要去做抛光吧?抛光会没有高分贝危害?”阮星诒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挠头,“那能怎么办,戴着我的bose主动降噪耳机上流水线?耳机我买的时候三百英镑,厂里一月工资,”她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两千三百九。”陈献云就笑,笑完了也没办法。大巴开过来了,他们和一群职校的实习学生工一起被塞进车里,送货一样朝工厂驶去。工厂大门上挂着红颜色的横幅:“除非太阳不再升起,否则必须完成目标 ”。陈献云冷笑了一声,他想起过去在电缆厂的车间墙上看过的口号,“只有执行纪律”,这仿佛一场比赛谁更狂妄的文字游戏。工厂的自动推拉门慢慢关上,门口站着的河南保安努力装出专心致志的样子,在虚空中挥舞手臂。他在指挥什么?不知道。太多的时候人们不得不假装工作。陈献云回头看去,低矮晦暗又芜杂放肆的城郊风景远渐渐远了,连灌木都被分割在另一个世界。工厂内部一片俨然,灰白,他拿出工卡,随着人潮一道门一道门地刷过去,嘀——嘀——,绿灯亮起来,电子门打开,有时也会出现嘟-嘟-的声音,一切金属制品都不被允许携带入厂,包括手机和皮带扣。一个粗心大意的学生工手足无措地站着,检查人员的口水飞出来,喷在他脸上。陈献云什么都没说。更衣室也是寂静的,男人们脱下衣服又穿上,没有人对同事赤裸的身体发表言论,无论打趣还说歧视。呼吸着这样枯索的空气,陈献云甚至忘记了羞涩。换好工作服的人们看起来都一个样子,麻木的脸们站好了,苍白的脸们也站好了,睡眠不足的脸们?ok,也站好了。线长走过来,那是一个焦黄色面孔的小个子,“过得怎么样!”他问道,但人人心里清楚,那并不是一个问句。“好!非常好!非常非常好!”陈献云和其余一百多张脸一起这样答道。然后流水线转动起来了,陈献云要做的不多,拿下零件,扫描,切割,放回去。精确到秒。八点、九点、十点。十二点。食堂。刷饭卡。嘀——饭是一荤一素,素的是萝卜,荤的是鸡蛋。几个学生工抱怨着,吃不饱啊。巡视人员走过来,“再说,再说找你们校长。”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学生对巡视人员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他坐在陈献云旁边,“嗨哥们儿,也是被你们校长操他妈骗来的?”陈献云想起他们那个戴着眼镜,三七分头发的院士校长,儒雅,精英,官僚,保守。给社会学系一直拨钱。他点点头,“可不是呢,妈的。”黄头发说:“交个朋友,我,李欣。”“陈献云。”交流的欲望只有这么多,像水瓶里最后的一点水,倒出来,没了。下午的工作和上午没有任何区别,一点、两点、三点。晚上八点,收工了。陈献云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清,刀片切割金属的声音仍然回荡在他的耳蜗。配发的海绵耳塞没什么用处,何况天气太热,谁都戴不住。线长突然出现,要求所有人起立,他短粗的手指指着陈献云的脸,“你!看什么看,说得就是你!干活儿这么慢,你错过了几件?时间是什么?是金钱!你是在浪费老板的钱!看看墙上写的什么,现在就给我做检讨!”陈献云心里念叨着,这是在田野,田野。他说:“对不起,我浪费了所有人的时间,我浪费了老板的金钱。我错了。”线长又抬起手,陈献云看见他手指上的金戒指,像香肠末段黄色的铁箍,“你没吃饱啊?大声,让全车间人都听见。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老板发你工资是让你偷懒的吗!”陈献云于是努力抬高了嗓门:“对不起,我浪费了老板的钱。”他很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哭,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有些好笑。陈献云想起了那个老男人,就在前一个月,那个叫于凤岐的公司老板还陪他一起看了许久的电视连续剧,看剧时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屏幕说蠢话。于凤岐会因此损失金钱吗?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去想他了。晚饭仍是萝卜,或许是中午剩下的,炒蛋有些冷了,食用油在喉管和胃里腻着,和他心里淤积的陈伤与块垒融在一起,陈献云阵阵地感觉窒息。他甚至没吃完就回到了宿舍。刷卡,嘀——宿舍是八人间,肮脏,混乱,地面都是黑色的污渍。一半人去上夜班,一半人在床上躺着。16岁的李欣是唯一还有精力的人,正拿着手机开黑。百忙之中他友情赠送过来一个眼神,看陈献云脸色不对,李欣对着空气喊得一波三折,“嘿,新来的哥们儿你怎么了?”“吃了饭胃口不舒服。”“正常,妈逼,比学校还难吃,啥玩意儿哦。我桌上有面包,拿去吧,不用谢,刚来都这样。”陈献云吃了两口,防腐剂和糖精都稍显过量的碳水化合物反而让他好受些许,他收拾了东西去淋浴间,再次刷卡,嘀——水卡里的钱飞快地下降着。他看见地上爬过一只蟑螂,想叫,又没有力气。洗完澡出来,他看阮星诒发了一条微信,“不能互串宿舍,已死,勿念。”陈献云收起手机,勉励打起精神,“李欣,开黑呢?带带我。”他们打了两盘,陈献云刚开了头,隐隐晦晦地才问了李欣一些之前的事故,巡查就来了。不许玩手机,不许开灯。该就寝了。这自然不是为了工人的健康。再不睡会影响明天的效率。第二天,刷卡,嘀——。十秒——十秒——,生命被切地琐碎。十二个小时是多少个十秒?没有尽头。欢迎来到加急订单时间。他没有再去想于凤岐。在工厂里,管理层才有资格去琢磨性。遑论爱情。阴茎、阴道、乳房和肛门,不能用来参与物质生产的器官被流水线排斥。噪音、粉尘、有毒的化学气体在挥发。人忘记了怎么勃起。“ici 色che ta queue t’as plus que tes rêves.”上个月,躺在京郊别墅那张柔软的床上的陈献云,如何理解这句话呢。“在厂里你鸡吧都干了,就剩下梦。”他不理解。阮星诒说她的车间墙上写的标语还挺他妈文艺,“我们在这里构筑梦想和希望”。陈献云说他连梦里都是切割金属的声音。第三周的时候,阮星诒叫他出去,模具部门有人切到了手,听说半个手掌都断了。工厂周围的医院有一点和普通医院不同,这里有整整一层叫“手外科”的地方。阮星诒说,整个珠三角,一年有四万根手指脱离工人的手掌,有些能接回去,有些就只能落在地上。他们和受伤的工友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工友说,那个机器本该让专业人员来修,线长为了节约时间,就叫他自己搞,出了事,却说是他自己的责任,不认就不给交医药费。“什么东西,回来我就捅到上面课长那里,大家都不要想好过。”陈献云却想,任务就是从课长,甚至更上面一层一层传下来的,哪有什么仁慈的沙皇,邪恶的地主。回去的路上,阮星诒狠狠地抽烟,“真是太赶了,怎么回事,赶着投胎啊,一天干12小时都不够,dl今年搞毛线?他们今年事故出得这么多,就是因为太赶了。我一周听到的事故就够写份长篇报告,妈的,出事故都出花了。”陈献云打开微博,开屏广告就是dl的新款产品,是啊,他想,今年怎么回事,仿佛是突然调整计划,抢着提前面世。回到宿舍,仍要刷卡,进门,刷卡。李欣在看日本av,但也不撸,只是百无聊赖地放在那里。同宿舍已经走了两个人,李欣走不了,他是学校派来的实习生。陈献云只好嘱咐他,宁可被骂也要注意安全操作,他还是学生,不归《劳动法》保护。李欣说陈哥你咋懂这么多?陈献云回答,都说了我是卧底,要写报告。李欣笑得差点抽过去,卧你妈底,哈,哈哈。地面仍没人去拖。第四周。线长问。“你们好吗?”“好!非常好!”“但你们不注意安全问题!出了事就给公司找麻烦!”于是所有人一起喊口号:“注意安全!”在线长走出去的一刹那,有人小声传着话,dl总部有人要下来了。“检查吗?咱要不闹大点给他们看。”“傻了吧,是来催订单。”已经晚上七点了,陈献云到达了极限。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大一的那个暑假。他站在流水线边上,胃痛,低烧,他想尖叫。他那时就明白,工人阶级是一个事实,不是一个选择。极度的委屈在他干枯的身体里凿出了一口井,有液体再次流淌起来,可能是眼泪,也可能是倒流的胃酸。他把零件拿下来,切割,刀子划过他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陈献云愣了,但这不可能,红外线装置会自动检测到他手指越界,然后停掉机器。红外线装置没有报警,刀片切下,血找到出路,逃了出来。车间的工人于是听到惨叫。后排,靠门。机器仍然在运作,有人甚至没停手里的活儿。又一声呼痛,在轰鸣中,人们却偏偏能听到惨叫,人们为什么能听到这样的叫声?人们为什么却不停下手里的刀?那声音像从巢里掉下的鸟在哀鸣。一声又一声,啼着血,才终于把魂叫了回来。于是鸟群被震动,有人跑过来扶他,李欣也在,陈献云说,你回去试试,他们是不是关掉了红外传感器。李欣一嗓子嚎出来,你他妈说什么?他们故意关了保险?李欣的嗓门可真大,半大的小伙子,轻轻松松把一句话传到整个车间。副线长找线长,线长又找组长,组长还没到,车间已经炸了锅。再次来到“手外科”。医生说,能接,送来的快就都能接。别怕,这活儿我们在行。阮星诒嘴唇都在哆嗦,她真的怕,能不能信任这里的医生?数据告诉她能,但总有万一。她想回去,协和,总医院,中日友好。随便什么吧。一个联系人划过她的脑海,“陈献云,咱要不给你前男友打个电话?”陈献云昏昏沉沉,不行,他说,有气无力地,除非他把所有人都管到。阮星诒哭着说你别倔了。然后他们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在门口,赵秘书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眼镜都摔掉了。“大夫,我们转院,现在就转!”他粗鲁地喊着。院长匆匆忙忙跟在他后面,擦着汗。第13章本来就摇来摆去的阮星诒被赵秘书的喊声推着,彻底倒向了他们的阵营。转院瞬间成了所有人的共识。除了陈献云。陈献云的脑子像停掉的机械表,他想给自己上弦,但又没有力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里会见到赵秘书,他也不明白阮星诒为什么会听从赵秘书,一切都令他迷惑,他想说我已经和他分手了。他记得自己好像是去拆刚刚缠好的绷带,阮星诒通红着眼睛,峻急地骂,说自找罪受也是傲慢的一种。忙忙碌碌,三个小时之后,陈献云已经躺在深圳某医院手术室了。手术很成功,大夫和阮星诒说绝不会影响日常活动。赵秘书问会不会留疤,大夫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我们医学还没这么发达。阮星诒就见过赵秘书几次,但出现在她生活中会穿三件套的男士也实在少,因此还能记住。她看陈献云已经睡了,扯着赵秘书就往外走,直出了医院的楼门。“赵秘书,老实交代,你怎么会在医院里出现?你要是不说,我就找于凤岐告你黑状,说你明知道陈献云找死也不去拦着,说你看着他被人欺负还不管。”椰树叶哗啦啦响着,像赵秘书哆嗦嗦的心。阮星诒机敏的无耻深深震动了赵秘书,他于是只好坦白,“于先生也是出于好意,担心小陈先生,因此让我额外关照,我最近都在深圳这边料理事情,顺便从一些渠道侧面来关心了一下小陈先生的情况。”“哦,老王八蛋叫你来盯梢。”阮星诒做了一个优秀的缩句练习,“然后今天你通过‘一些渠道’发现,你的目标出大岔子了。那你跟老板打完报告了没?”赵秘书说得有气无力:“故意瞒报,是要罪上加罪啊。”阮星诒冷笑,这算哪门子分手?于凤岐又不是什么大慈善家,还会派生活秘书来盯着“前”男友?她就知道,于凤岐要是那种能痛快放手的人,陈献云早得以退步抽身,问题就在这个老王八蛋身上,好嘛,这次都学会欲擒故纵了。她气得想抽自己嘴巴,当时怎么就慌了神,着了道,立场没站稳当。得,等着吧,阮星诒几乎能想象出后面的发展。果不其然,第二天陈献云醒来时,一眼看见的就是坐在床边的于凤岐。他有些茫然,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唯一一点区别是于凤岐下巴上那些青色的胡茬和眼里的血丝。陈献云回忆起昨天突然出现的赵秘书,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呢?他只能故作惊讶。“你怎么在这儿?”“先喝水,”于凤岐递过杯子,“听说你弄伤了自己,就过来看看。”他把空杯放在床头,几乎是克制地用手指蹭着陈献云的脸,“一会儿起来和我回家,医生说你的手要好好养。不要犟,要不然我给你爸爸妈妈打电话。”陈献云几乎要说好。他能感到手指处的麻木和疼痛,那两根平时不大用的手指,忽然成了全身上下最令人在意的部分。失血令他浑身无力,他还有一点耳鸣。病患难免希望有人来哄,来安慰。他的身体告诉他,他现在需要于凤岐,这个男人有结实的胸肌和手臂,他会让自己坐在他的大腿上,紧紧地箍着自己,用他那把沉稳的嗓音说,没事,我们有办法,这算什么大事。他疼,也后怕,他愿意为那些崇高的词汇,比如说人道主义、工人阶级去付出,可他也才24岁。陈献云生来就没吃过苦,后来于凤岐更是把他捧在手心里宠着。然后他现在被削掉了两根手指。但陈献云还是说:“我们分手了,你忘了吗?”于凤岐的手指向下一直滑到陈献云的脖颈,停在他喉结的位置,“我只是答应放你来东莞,然后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小宝贝,你说我不管谁管,嗯?”陈献云一向有一些冰箱里的幽默感,如果在过去浓情蜜意的时候,他或许会回答,姆们不说谁说,姆们不管谁管,姆们姆们姆们,反正用不着你来。不过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说笑话了。他问于凤岐你不需要忙工作吗?不劳在这里浪费时间。于凤岐忽然笑了,他说,怎么,还是想我这个老男人吧?不过这次陪不了你,我下午就回北京。之后他又说了那些什么美国的名医,德国的器械,林林总总,无非是许诺陈献云不要担心手指。最后于凤岐说得忘形,他说小宝贝你放心,他们一个一个,都跑不掉。陈献云问:“什么跑不掉?”于凤岐笑得有点怪,没什么,起床,我们回家。陈献云说,我不。于凤岐说:“我不会拦着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小宝贝,但你要再不讲理,我可要和你家长告状了。你想你父母听说你读书读到断了手指会怎样?你与其和父母闹,不如来闹我。”缺乏睡眠使疲惫显现在于凤岐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上,他捏了捏眉心,“献云,你也偶尔考虑我考虑我,你父母再婚后不止你一个孩子,但我就你一个爱人,你出事了你父母会急死吧,那我呢,我会不难过吗?但我还要支持你,否则你会责备我,说我处处设限。”这样的话让陈献云没办法反驳,于凤岐在和他示弱,这是杀招,陈献云没有什么还手的力气。他只能说,我们之间的问题根本解决不了,你这是何必?于凤岐说,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你再信我一回,我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谁也没有,我们分手了。”陈献云侧过头,不愿再去看于凤岐疲惫的脸。他略微长长了的黑发铺在枕头上,显得整个人苍白易碎。于凤岐差点像过去习惯的那样伸手去抱,权衡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手。陈献云背对着他,因此没有看到于凤岐的表情,如果看到,他或许会想到老谋深算这四个字。于凤岐的父亲在收购工人手里的股权时也是这样的表情,他爷爷49年加入地下党时也是这个表情。他们总有耐心,也有办法。陈献云侧着头,又慢慢陷入沉眠。于凤岐不动如山地坐着,他等了不知多久,朝阳照得纯白的百叶窗泛出橘红,陈献云哼着声,为躲避阳光转过了头。这样于凤岐就看到他的睡脸了。和两个人在北京分手时相比,陈献云明显消瘦了下去,曾经白瓷一样饱满洁白的面颊如今透着灰,眼下有浓黑的阴影。他显然睡得不安稳,眉头仍紧皱。昨天阮星诒指着自己的耳朵说,我们的听力都受了损,于凤岐,你该庆幸他只干了一个月。干得长了,说不定你就算拿着喇叭告白,陈献云也听不见。于凤岐不敢再去想。阮星诒就爱和他作对,dl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胡乱地迁怒。再说怎么可能都是真的,她说的那些,呼吸道疾病、烫伤、听力损伤、胃病和睡眠障碍。那样人还能活吗?于凤岐更不敢去想的是陈献云的手。他曾无数次牵着这只手走在路上,他甚至还曾含住这只手的指尖。在清晨,他们刚刚睡醒时,晨勃的阴茎互相蹭着,他会去吮吸陈献云的手指,那是他们都喜欢的一个预示做爱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