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回旋踢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
作者:一夜暴富      更新:2023-06-20 15:56      字数:9798
  旁边与堡垒相伴的是一座门大敞的平房。摆了几列圆桌,每个圆桌周围团着四只凳子,每一只凳子都接着一个屁股,座无虚席。座位少人却多,没处落下的屁股们就背着手勾着腰,大摇大摆撅在门廊上。左边的墙上写着一排红字:长顺棋牌室。走进棋牌室,我问一个正在看牌的老人楚悉家怎么走。他也许听懂了我的话,却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我没能力解析的回答。老人特别热心,揪住我的胳膊对着外面指来指去。这时蹲在“长顺棋牌室”那个“室”字旁边抽烟的年轻人为我翻译道,往前走,第四个。我路过他身边,他的脑袋代替了“室”字融入进招牌。他叫住我,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楚悉的朋友。他斜眼望向我,怪模怪样地模仿我的语调,字正腔圆地重复“楚悉的朋友”,然后低下头继续吞云吐雾,看来是没别的话想对我说。路左边是看不到头的又绿又黄的农田,我像个刚来地球的外星人,对这些大面积存在的东西一无所知。小房子歪歪扭扭地沿着路边排列在另一边,由于没有门牌号,我十分谨慎地在心里默默数数,生怕漏掉哪个,或多数了哪个。按照那人说的在第四个房子前停下,门口乘凉的人因为我的到来站起身。我问她这里是不是楚悉家,她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说我是楚悉的朋友,她的第一反应是越过我向后张望。楚悉没来,我说,只有我,他太忙了,我替他来看看您。失望的目光从我脸上一闪而过,跟着是拘谨的热情。她向我伸出手,在即将碰到我时又缩了回去,退着小步,招呼我往里走。?我跟着她穿过前厅,进了一个小屋里,靠墙摆了一张床,床边是一张桌子,桌子右边的墙上贴了半面墙的奖状,表彰着优秀的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楚悉。她让我在靠墙的窄床上坐下,然后急忙跑了出去,没一会又端着杯水跑了进来。我说谢谢,她笑着摆手,靠墙站了一会就走了。端了盆菜坐到门口摘,摘一会儿就朝我这边看看,如果跟我撞上目光,会惊慌地躲避开。楚悉的妈妈热切又小心翼翼地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刚一站起身,她也跟着站起来。我走出小屋,她停下动作冲我笑,酝酿许久才跟我说了第一句话,用一种怪异却真挚的腔调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说什么都行。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得到的结果是一顿丰盛异常的晚餐。只有我和他妈妈两个人,菜却摆满了一张折叠小圆桌,光鸡蛋就有四五个,又煎又蒸。我的兴奋和无所适从不比楚悉的妈妈少。这晚我躺在楚悉的床上,几乎一夜没睡着,感受着一种举重若轻的包裹感。躺着不是,坐着也不是,找不到一个好地方安放它。我想像宝贝一样珍惜它,仿佛是小时候盼望了许久快要忘记时从天而降的玩具,迟到的礼物总能带来超出它本身价值的满足和幸福。?第二天早晨我出了屋子,迎面走来楚悉妈妈。她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绿色塑料袋。见到我,她迫不及待地伸手从里面掏出个“绿舌头”递给我。然后用两只手撑开了袋子给我展示里面各种口味的冰棒。我学她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门口的树荫下,伸直了腿,?一边嘬冰棍一边乘凉。“绿舌头”被我吃掉大半时,一只脚出现在我眼前。我抬头就看到了楚悉。你怎么来了,我说。他说这话该我问你。我仰头望向他,咧嘴冲他一笑,给他展示我被冰棍染绿的舌头,接着说,顺路。不顺,他说。我仰得脖子疼,站了起来,胡编乱造道,谁说不顺了,我要去泰国度假,往南走正好会路过这儿。我把剩下的半只冰棒塞进他手里,转身边往里跑边喊,阿姨,楚悉回来了,我们中午吃什么啊!第6章楚悉妈妈闻声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目光碰到楚悉的瞬间像被按了慢放键,身体变得笨拙。她一边在围裙上抹手一边慢腾腾走了过来,双手抱住楚悉的小臂,盯着他看了半天。没人讲话,也没人动作,静止中证明时间还在滑行的是蝉鸣、鸟叫、炊烟、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和楚悉的右手上“绿舌头”——它因为融化突然弯了下来。?楚悉叫了声妈。他妈妈张了张嘴,说不好是哭还是笑的前奏,迷底没能揭晓,她哎呀一声,用方言对楚悉说了句什么,扭身冲进了厨房。楚悉几口吃掉我剩下的那一半冰棍,跟我说,明天早上七点的车回北京。我说不,要走你自己走,我不走。然后我转身往厨房走去,用行动单方面宣布谈判到此结束。到门口时我看见他妈妈侧身站在灶台前,一只手搅动锅铲,另一只手忽然在眼角边抹了几下,没一会儿又抹了几下。一种不知道如何言说的感受像火苗一样呼的蹿起来,冲得我不知所措,只好扭身跑开。我又感觉自己像外星人了,仿佛我可以违背重力漂浮起来,然而脚尖刚要离地,却发现所有人的脚板像用胶水黏住了一样贴着大地,这让我感觉很丢脸。为了解开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我咋呼着追着来讨食的野猫跑了几步。大概夸张过分,几乎成了野人,小猫被我吓得几步跃上房顶,逃离开了。我背着手在院子里左晃又摇,摇到房前的台阶上坐下。这时楚悉放下背包,卷起衬衫袖子,从我脚前走过,进了厨房。厨房里黑洞洞,又烟雾缭绕,只能让我看到两个人影闪动。我根据影子开始想象他们会说些什么,想了半天,脑袋里还是影子的黑色,烟雾的白色,一团空。时隔十几年才见到自己的儿子,楚悉妈妈刚才的样子在我脑袋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突发行动,楚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简直像变魔术一样,上一眼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下一眼就长大了。也许是我想多了,刚才她说不定不是在抹眼泪,只是烟熏到了眼睛。?以此为素材,我试图描绘我爸为我流泪的情形,同样也什么都想象不出来。不论我如何努力为他在画面里画上几颗晶莹饱满的泪珠,他都只是站在病床前,皱着眉注视盖在我下巴下面洁白无瑕的床单而已。吃午饭时当着他妈妈的面,楚悉又提起要明天早上离开。我面不改色地打断他,阿姨,别听他瞎说,哪有刚回家就走的。下午为了躲避楚悉我忙着在院子里到处飞,代替那只昨天被他妈妈炖汤进了我肚子的小公鸡。对我来说新奇玩意很多,比如挂着通风的腊肠、代替钢丝球用来刷碗的丝瓜、穿成项链挂在墙上的大蒜和红辣椒还有用棉被包裹装在大盆里的醪糟。与我相反,楚悉则在房檐下的阴凉里,卷起他体面的衬衣和西裤,席地而坐,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肯定很累了,总是打哈欠。有时候起来去帮忙干活,他跟他妈妈讲方言,离我很近时会故意压低声音。我观察着不得不把原生的样子暴露在我面前的楚悉,这种的局促使我想起他刚来我们家的时候。消失太久了,挺让人怀念。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吃完晚饭楚悉说晚上去县城里的宾馆住。因为家里只有两张床。我推了他一把,说,谁回了家还跑去睡宾馆。转头看向他妈妈,我冲她灿烂地一笑,说,阿姨,我跟他挤挤就行。如我所愿,我跟楚悉头贴头,脚并脚地挤在了一起。我靠墙,他靠边。楚悉仰卧着,我费了半天劲才翻过身冲向他。故意凑到他耳边,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你妈妈多想你啊。他没理我。我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吹气,说,我知道你没睡着。他还不理我,我的头蹭着枕头向他的耳朵又前进一步,毫不犹豫地对着耳垂亲了一口。他依然没反应,我爬了起来,正要对着他嘴巴亲下去的时候楚悉终于睁开了眼。胆小鬼,我说,有本事你就?一直装下去,以前也不是没亲过,我一边得意洋洋地说着一边瞄着他的嘴唇拉近距离,趁你喝醉的时候我占了好大一个便宜。在即将碰上时我被猛得一推,瞬间我们调换了位置。他撑起上半身,另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将我压回枕头上。我几乎能听到心脏发出乒乓球从楼梯上滚落似的弹跳声,轻巧又慌乱。因为突然的动作,他的呼吸也有一丝急促。他沉默了许久,目光穿过黑暗找到我的眼睛。我看到那两点亮光如星星般微弱地闪烁,距离那么远,光却让视线能够相遇。就在我以为楚悉真的会做点什么的时候,他放开我,重新躺了回去,翻身背对我。睡觉,他说。第7章早晨一股饭香钻进我的鼻子,我眼睛还没睁开,就叽里咕噜爬起来,顺着香味摸了过去。我站在厨房门口揉眼睛,隔着一层柔软温热的白雾说,我来帮忙。?他妈妈连声说不用不用,楚悉说我安静待着就帮大忙了。我同意自己在做饭方面没有天赋更没有实操经验,于是顺从地钻回了卧室,一屁股飞回床上,摸索进楚悉盖的那床还残留他的温度和味道的被子里,喜滋滋地躺了好半天才真正清醒过来。不知道楚悉这一觉睡得怎样,反正我睡得很好,简直好极了。我无所顾忌地大展身姿,胳膊腿全往他身上摆,像考拉爬树一样攀住他,楚悉把装睡政策贯彻到底?,无论我如何上下其手,他都始终背对我,真跟棵大树一样纹丝不动。我越想越快乐,心像一只小麻雀上下扑腾,扑腾出我的身体,飞过院子,飞进厨房,绕着楚悉叽叽喳喳地叫。我的其他身体部位也仿佛一夜间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全部躁动起来。挤到眼睛这唯一连接外界声光色的窗口,蠢蠢欲动,指使眼珠子乱动。我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这间小屋,几乎能把土灰色的天花板看出花来。目光被书桌上一摞本子吸引,我懒得下床,伸胳膊够到最近的一本,展开举到眼前。是楚悉小学时候的作文本,里面写满横平竖直的方块字,标题不外乎我的祖国、我的母亲、我的朋友、我的一天。我仔细拜读,忍不住大笑,看来楚悉对作文也没什么超出常人的天赋。?爬下床,站到书桌前,我打算继续阅读他的其他大作,却发现挨着蓝色作业本,一个硬皮厚册子贴墙壁摆在角落里。册子明显很有年头,硬皮的侧边已经裂了大半。我把它端起来,一翻开就是四张黑白照片。主角是同一个圆头大脑的婴儿,其中一张被他妈妈抱在怀里,还有一张赤身裸体的,正泡在盆里,脸笑成了个大包子,胳膊腿像藕节一样圆滚滚。我像探索到宝贝一样心潮澎湃,津津有味地翻起来。照片里的楚悉从婴儿一张张长大,长得越来越有现在的模样。长到上小学时,?外面传来他喊我吃早饭的声音。放下相册跑出去,猛地看到他现在这张成长完成的脸,我忍不住笑起来。他把筷子放到我面前的碗上,问我笑什么。我清了清嗓子,说,不告诉你。他摇了摇头,送给我一句幼稚。在这里的每一顿饭都过于丰盛,早餐也不例外,几乎吃出了我平时两倍的份量。饭后我想出去转一转,让楚悉陪我一起。我们并肩沿着来时的路走,我在心里默默数着房子。走过第九个,右手边出现了一个小池塘。这荷花真好看,我说。楚悉说,是莲花。我撇了撇嘴,说,都长得差不多。瞥了眼楚悉,见他抿了抿唇,我感觉他一定在嘲笑我,忍不住揭他的短。你以前还管面包叫馒头呢,我说。这时楚悉突然站住,朝远处挥了挥手。我才看到莲花池旁边的树荫下摆了张方桌,上面铺了张凉席,三个阿姨坐在上面,一个又冲楚悉说了些什么。让我们过去,楚悉说着伸手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下。我们走过去,她们为我们让出位置,我和楚悉并排坐下。跟楚悉打招呼的阿姨笑眯眯看了我半天,越过我的脑袋又跟楚悉说起了我听不懂的话。她从背后掏出一个莲蓬头递给我。我以为是送我的礼物,刚要接过来,阿姨就又拿了回去,掰成两半再送到我眼前。我吓了一跳,小声问楚悉,什么意思?给你吃的,他说。吃什么?我说。他指了指,莲子。我用双手捧过莲蓬头,问楚悉,好吃吗?他点了点头。我抠出一颗,因为难以置信而牢牢盯住他,慢慢把莲子放进嘴里。然而我一闭嘴阿姨和楚悉就都笑了起来。我连忙吐出来,用胳膊肘碰了碰楚悉,问他,笑什么,什么意思,怎么了?楚悉说,剥了皮才能吃。他说着给我剥了一个,放到我手里。我的视线在他的手和脸之间检视,谨慎异常,生怕他又要看我笑话。犹豫地拿过来,我又扔回给他,命令他吃给我看。见他咬了,嚼了又咽了,我才学他的样子剥开一个放进嘴里,吃着确实是食物的味道。我埋怨他道,那你刚才不告诉我!他又剥了一个塞进我的嘴里,笑着说,刚才问你笑什么你也没告诉我。第8章拿着那个和楚悉合伙捉弄我的阿姨给的两朵完整的莲蓬,我们原路折返。经过他家院子口,路过长顺棋牌室,一直走到了路口的那片空地。灰色堡垒还在那里,塑料袋依然飞不进去。我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这座残破的堡垒——早上看的那本相册里全部都是黑白照片,唯一一张彩色的是楚悉和这只曾经高耸入云的大圆锥的合照。然而照片实在不具备美感,烟囱是灰色的,他穿的上衣短裤袜子也是灰色的,周围除了几根枯草什么也没有,一点没发挥彩色相机的优势。我指着它问楚悉说,原来这是个大烟囱吧。他说是,我离开的时候还在。我走了过去,找了两块砖头拼在一起,又捡了个塑料袋铺好,背靠圆锥坐了下来。楚悉站在路边没动,这时忽然起了一阵风,黄土围绕他起了个旋,仿佛是个时空隧道,要把他带回过去一样。眯着眼仰头望向他,我用手在眼前虚挡了挡沙土,问他,你小时候跟烟囱合照干嘛?照得也不怎么样。等风停下,他没被时空隧道带走,而是向我走来。似乎回忆起了好笑的事情,那时候整个村子只有我朋友家有一台彩色相机,楚悉说,有一天他从家里偷带到学校,每个人都想让他照相。所以你也照了,我说。嗯,可是我不好意思开口,楚悉说,放学路上就我们两个人了我才跟他说我也想照张相,但是只剩最后一张底片了。他一直举着相机四处瞄准,我生怕他按下快门,那会刚好走到这里,我就赶紧让他照了。我想象着那幅画面,楚悉的眼神我都能清晰地看见,一定是想要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和野兽捕猎时眼里嗜血的本性类似,几乎是无法规训的本性驱动。却依然得搅进强装的无所谓去混淆那些发自内心的强烈欲望。眼睛黑白分明,黑色周围装点一圈模糊的蓝色,是一种尖锐的模糊。狠不到极致,弱不到卑微,模棱两可。那也找找角度再拍啊,我说。重要的不是角度,楚悉说,而是彩色照片本身。风轻轻重新吹起,很轻,不会移动世界的任何物品,单是带来清凉的程度。我弯起腿,头枕在膝盖上,闭眼吹风。楚悉陪在我旁边,我躲在他的身体带来的阴影下。他一言不发,不知道是跟我一样在享受清凉还是回忆过去。我睁开眼,踢了踢他的脚,仰头学她妈妈的口音叫他的小名。真可爱,我说,我以后都要这么叫你。然后我噼里啪啦重复了无数遍。他仿佛忍无可忍,却又制止得没什么力量,只伸手在我脑袋上胡乱摸了摸,说别闹了。我拉了拉他的胳膊,说,你也坐下来,别挡住我晒太阳。他坐了下来,我说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他说没什么可讲的。我说总有记忆深刻的事吧。他摇了摇头,说,真没什么,没什么值得记住的。我们又坐了一会。他说,我都不知道烟囱拆了,我以为它会永远那么立着。楚悉忽然垂下头,笑了笑,说,走之前我还在这埋了个纸条。写了什么?我问道。他笑了,说,特别傻。写的什么,快说,我催促他,傻才要听,我就是想笑话你。他扭头看向我,舔了舔唇,仿佛真的难以启齿一般,又转头望向远处。“我要成功”,楚悉特别小声地说。什么?我装作没听清。“我要成功”,楚悉破罐子破摔,字正腔圆地重复道,就写的这个。我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拽他,说,你起来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我要看。他说,哪找去,肯定找不到了。我笑得停不下来,吃了一嘴土,忍不住咳嗽起来。楚悉拍着我的背,跟我一起笑开了。这时我忽然发现长顺麻将馆那串字底下蹲着个人,跟我到达那天见到的是同一个。他在抽烟,头扭向我们这边。我拍了拍楚悉,说,那个人在看你。楚悉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的同时,有人在远处喊了那个人一声,他大声答应,把烟踩灭,拍拍屁股,趿拉着拖鞋走了。他牛仔裤的卷边盛了一捧黄土,每走一步,就扑簌簌洒落下来些许。你认识他?我问楚悉。嗯。他说。你跟他什么关系?我问道。楚悉说,朋友。我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你朋友真多。是不少,楚悉说。我站起来,插着腰,低头问他,什么朋友?跟我一样的朋友?楚悉仰头望向我,又下低下头,目光寻着那位“朋友”离开的方向看去。就是朋友,他说,小时候的朋友。顿了顿,他又开口道,有彩色照相机的那个朋友。我重新坐下来,问他,那我呢,我是你什么朋友。现在的朋友,楚悉说。我本来还想再待几天,当晚楚悉却明确且不容商议地通知我必须离开了。我说那你走,我一个人再住几天,我搂住他妈妈的胳膊,说,阿姨做饭可好吃了,我没吃够。楚悉只说,该走了。第二天早上出租车来接上我们后,我从车窗看到他妈妈在后面摆手,想往前走却又一直站着没动,车越来越远,楚悉始终没回头。路过烟囱时,楚悉小时候的那个朋友依然穿着同一条牛仔裤和拖鞋,用同样的姿势蹲在墙边抽烟。车载着我们一闪而过,他仿佛和长顺棋牌室一样,牢牢桩在地上,除非敲成废墟,否则永恒地待在原地,不可能挪动。我对楚悉说,你的愿望实现了,你已经成功了。他看了我一眼,又扭头看向窗外,摇了摇头。通天的烟囱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塌了,想飞上天的人却依然不能满足。第9章 (1)下了飞机我收到一条樊忆川发来的信息。他说他因为工作要回美国一段时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继续住在他?家里,只要定期帮他打扫卫生就可以。他短期内都不会回国,回来之前会提前通知我。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开始永恒地有圣光伴随,伟大到逼我直视自己的不堪。为了保留自己藏污纳垢的灰色地带,我几乎可以说是狂奔着逃离了出去。我既没回樊忆川家,也没搬回去跟楚悉同住,而是自己租了个房子,这让我暂时松了口气。楚悉没有问我和樊忆川的事,他大概没什么空闲用来关心我,这两天在老家已经浪费了他很多时间,一出机场他就直接往公司赶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楚悉忙得不可开交,有无数的客户要谈,无数的应酬要参加。一周至少有三天会在十一二点打电话给我,醉醺醺地告诉我他的所在地,有时候在酒吧,有时候在饭店,有时候在酒店,这得取决于客户喜欢在怎样的环境里谈事。他每次电话里说的都差不多,跟我说他喝多了,问我有没有时间去接他。我不爱看见他喝醉之后的样子,会给我一种看到畸形动物的不适感。好像一只天生没有翅膀的鸟不管不顾地要往上飞,可连被定义为“鸡”的动物的运动轨迹都比它的更适合被称为“飞翔”。然而我们频繁的见面机会又都是酒制造的,楚悉不喝醉根本不会主动找我,搞得我没有立场责怪它。这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电影,看得不怎么专心,眼睛总往角落的时间上瞟,琢磨着楚悉也许该来电话了。等到了凌晨一点手机也没响,我正要关了电视去睡觉,电话却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同寻常,似乎格外地快乐,每一个字都被他带上了笑的音调。报上地点后也没问我有没有时间,而是拉着长音喊了声我的名字,容礼,他说。干什么,我问。听着他因为酒精而迟钝的呼吸,我不自觉皱了眉头,有些不耐烦。干嘛,我又重复了一遍。来接我,楚悉说,快来接我回家。后半句的节奏和音量像小孩子喊口号一样,接着他挂断了电话。听到他这种语气我就能确定今天他喝得比往常都多,绝对是烂醉如泥。楚悉喝酒分两个阶段,一般多的时候只是昏昏沉沉,不爱说话。喝到这种程度时,他简直像是成为另一个人,变得不知廉耻,自恋无比。?开车去的路上我十分烦躁,在心里把和他应酬的客户千刀万剐了无数遍。不知道是什么客户重要到能让他拼了命去喝酒的地步。车开入饭店所在的那条路,隔着老远我就看到了楚悉歪着上半身斜靠在墙边。我停到他身前,摇下副驾驶车窗,冷声对他说,上车。他笑着冲我晃过来,忽然在车前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冲我喊道,是!回家的一路上楚悉都在笑,他越笑我越生气,恨不得把车停在高速上,把他扔出去。我调动所有的力气来忍耐,终于完好无损地把他送回了家。车一停,他忽然笑嘻嘻地搂住我,因为安全带的限制他将我搂得极其用力,仿佛是把我当木头杆子抓住了。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双手捧住我的脸左右摇了摇,语调真挚无比,告诉我他晋升了,现在和他一个等级的都是比他大十几岁的老大哥。他又强调了一遍,我晋升了,容礼,我是最年轻的一个。他的脸上溢出源源不断骄傲的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伸手把他的安全带解了。楚悉猛地冲下倒去,抓住我的腿撑了起来,笑出了声,笑得脸更红了,仿佛不是他自己出丑了,而是看了别人的笑话。他攀着所有手边能攀的东西慢慢坐正,头靠副驾驶椅背,扭头与我四目相对,郑重其事地开口道,我是不是很不错。我说,不错,特别不错,可以了吧?下车。你认识的人里面我是最厉害的吧?他又说。我说,是,是,你最厉害,下车回家自己厉害去。我推他,他就任我推,一副不打算下车的样子。我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试图去够他那边的车门。可我的胳膊刚伸过去,他就抬手拦住,扯过我的右手,手掌在我小臂内侧的伤疤上摩挲。我愣了愣,跌坐回驾驶座,由着楚悉摸了半天。痒死了,我说,却没有挣脱的意思。第9章 (2)?搬回来住吧,楚悉突然说。我说不。我知道你和樊忆川什么都不是,楚悉说着放开了我被他当成玩具把玩了半天的小臂,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他叹了口气,说,你要演也演得真一点。楚悉突如其来的“告白”使我恼羞成怒。我心里明白他从来没把我和樊忆川的关系当过真,但直截了当地揭穿是另一回事情,何况还是用这么轻飘飘的语气说出来。仿佛我就是个小丑,站在他眼前的聚光灯下。早就脱掉所有装扮,百分百将自己坦露,毫不保留地给他看到我的全貌,不只笑脸,还有所有阴影角落。然而不论我做什么,从来都不能真正探触到他包裹完整的生活。我和樊忆川什么都不是,我从他怀里抽回手臂,冷声说,那我和你是什么吗?他没应声,笑容凝固在脸上,看起来还是那么快乐,我却要被突然涌上来的情绪冲得溃散。我从来都管理不好这种按理说脑袋应该可以控制好的力量,每次因为一句话或一个眼神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触发后,总要演变成洪水才能收场。我深吸了一口气,尽全力控制住自己,一字一句地问他,请问关于你的部分我演得够真吗?说完我起身给他打开了车门,让他下去。这回楚悉乖乖听了话,下了车,关上了车门,从车前绕过却没往楼里走,反而走到我这边的车窗外,抬起手,用指关节在车玻璃上轻巧地敲。嘟嘟声仿佛是敲在我的脑袋上,敲得我心烦意乱,一个头两个大。降下车窗冲楚悉大喊,我和樊忆川在一起开心死了,作为室友他比你强不知道多少倍!我气还没喘匀,就听他说,那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美国。我愣住,楚悉挑了挑眉,几乎是习惯性地伸出手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摸着,配合着手部动作做着深呼吸,同时说,吸气,呼气,吸气,呼气——酒气吹了我一脸。我下意识跟着他的节奏呼吸,因为以前做过无数次,对我来说跟条件反射一样。容礼,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什么都知道。楚悉一边为我顺气一边说,话说得慢吞吞,还有点大舌头。你知道个屁,我说。他笑出了声,另一只胳膊搭上车窗框。我见状按下按钮,车窗猛地往上升,他被突然的动静弄得胳膊一滑,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摇晃半天才站稳。站住了又开始笑眯眯地敲车窗,我不理他他就一直敲。我降下个缝隙,他双手扒在上面,眼睛框在缝隙里。十分得意地说,我什么都知道,真的,容礼,我知道这两个月你是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的。我气得又要升车窗,他却不放手。在快要夹住他的手指时我只好停了下来。这回他直接拉开车门,右手扶住驾驶座椅背,手就伸在我脖子旁边,指腹时不时碰触我的皮肤。我扭头躲开,他弯腰钻进来,直勾勾对着我喷酒气。搬回来吧,楚悉说。我转头看向他,他慢慢变出一个笑容,我对着他的嘴唇亲了一大口。他没动,仿佛没发现我做了什么似的,依然笑着。搬回来吧,他跟复读机一样叽哩哇啦。我半天才开口,问他,有什么好处?他沉思了一阵,说,我可以给你做饭,做早餐,晚餐。这就没了?我说,你天天忙着喝酒,哪来的时间给我做饭。他皱了皱眉,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我提出的问题。我接着说,我看什么好处都没有,只有麻烦,你就是想我给你当免费的司机。他露出一个默认的笑容,说,搬回来。我推他,走开,没的商量。还有以后再把我当司机支使得给钱知道吗,我的劳动特别珍贵。楚悉不仅没走,反而更贴近了我一点,手从车背覆到我的脑后,推着我向前,湿热的酒气几乎要将我严丝合缝地裹住。我今天特别高兴,他说,容礼,让我更高兴一点好吗?回来吧。我要顶嘴,想说你高不高兴我一点都不关心,可半个音都没吐出来,因为他亲了上来,堵住了我的嘴。瞬间我从头到脚的身体仿佛都不再正常。我感到从我的腹部那里长出来一棵树,直长到我的喉咙。没有树叶却枝条繁多,且往四处伸展,占据了我的整个身体。忽然一口气从我的牙齿间贴着舌头吹进来,吹到每一个枝条的每一处皮肤。紧接着四处不约而同地长出新叶。这些嫩叶特别绿,特别软,有意无意触碰到我的心脏、我的血管、我的皮肤。麻麻酥酥的感觉此起彼伏,这里停歇了那里又起。直把我搞得筋疲力竭,喘不上气,这些调皮的新生叶子才放过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