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作者:讨酒的叫花子      更新:2023-06-20 01:18      字数:5143
  陈君华的脸色只是有点苍白,唇色略显乌青,嘴皮子干干的,跟平时差别不大。齐硕在旁边直接落泪,不远处的周易站着一动不动。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灯光偏冷,显得寂寂无声的过道里更为沉寂,之前那些看稀奇的全都不见了。撞见死人晦气,会不吉利。.周易帮着处理了后续的事,医院附近没有车愿意送死人回家,他出高价包了一辆破旧的小货车,亲自开车送回廊桥院子。旧俗人死回家要在门口点鞭炮,彼时大院里许多人都已经睡下,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得大家赶快从床上爬起来,除了过年的时候半夜点鞭炮,只有死了人才会如此。连廊桥院子周围的人都被惊动,好些人闻声赶过来,看到小货车后门打开,周易和齐硕从里面抬出一个蒙着白布的架子,贺西宁跟在后面,就纷纷明白了。有些平时不待见母女俩的街坊邻居,看到架子抬远,一低头就抬手抹抹眼泪。人死灯灭,什么偏见什么隔阂,通通都没了。陈君华今年三十八岁,再过两个月才三十九。二十岁嫁人生女,二十多死了男人,三十出头公婆相继去世,之后含辛茹苦养女儿,算来一共十八年,却吃了别人二十八三十八甚至几十年都吃不到的苦。这都什么事儿啊有人叹息。各家各户把阳台上的灯全部打开,大人们守着不让家里的小孩子出去,有些胆子小的,知道怎么回事后,躲在家里都不敢往外望一眼。陈君华被暂时放在客厅。几个年轻的什么都不懂,还是院里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主动过来帮忙,教他们应该怎么做。贺西宁自始至终没落一滴泪,听婆婆的话,按照习俗把自己该做的一一做完。周易和齐硕都不敢开口,像哑巴了一样。周易早就给楚云发了消息。楚云一收到消息就买了机票飞回来,凌晨下半夜打车赶到廊桥院子。以往这时候大院门口早没人了,现在却聚集着一大堆,所有人都在小声说着贺家的事,大抵国人就这德行,人家活着的时候怎么都看不惯,死了就什么都好了,所有人都在说陈君华有多好,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容易,又在可惜贺西宁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以后该怎么办。收到周易第一条短信时,楚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下飞机以后她又看到了周易发的第二条短信,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打车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给家里打了电话,老爷子他们最迟明天下午就会过来。院子里灯亮得晃眼睛,没一家把灯关了。一单元静悄悄的,陷入了死寂之中。楚云进门的时候,贺西宁正在婆婆的指导下给陈君华整理仪容。别人会害怕早已死去的陈君华,但贺西宁不怕,周易和齐硕也不怕。她想过去看看,却被周易一把拉住。周易和齐硕都站在一边没插手,帮着做其它事情。别去。周易小声说,沉静地摇摇头。陈君华没了,贺西宁正处于随时都要崩溃的边缘,压抑到绝望,她现在就是在送陈君华最后一程,其他人得给她一点时间缓缓。楚云看得眼泪直落,眼角都是红的,她别开了脸,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整整一个晚上,贺西宁都在做事,一刻没睡,一分钟都没停下,没有说话没有落泪,把该做的事情先做了。倒是来帮忙的婆婆不住地抹眼泪,问楚云他们:通知亲戚们了吗?三人这才赶快打电话。县城姥姥那里,是楚云打的,姥姥已经睡下了,接电话的是舅舅。她都说不出话,喉咙里像被堵住了一样,还是舅舅看了看来电显示,问道:阿七,怎么了,咋大半夜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吗?她小声哽咽了一下,才说道:陈哥君华姐走了舅舅他们连夜叫车赶到市里,姥姥听到消息就直接晕了过去,走到廊桥院子门口又险些倒下去。一家人到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外面越来越亮,他们的心却越来越沉重。陈君华的尸.体放置在凉板上,底下垫着她生前盖过的棉被和毛毯,她身上的衣服是新的,本来是为了中秋节专门买的,她一年到头都没穿过两次新衣服,这是最后一件,还算体面。姥姥还没跨进门,再次直直栽倒。沉寂的贺家响起了哭声,吵闹得很,但周围没有一个人出来骂太吵。所有人都在叹气,可怜。死了人就是天大的事,其余什么都不重要了。楚云强忍着,跟周易一起处理丧事,联系殡仪馆那边。根据长辈们的挑选,挑了个合适的时候送陈君华过去。姥姥哭得撕心裂肺,站都站不起来,老年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谁又能体会。好些街坊邻居站在路边相送,看着灵车开远。这年头连火化都需要排队,要不是周易和楚云帮忙找关系,陈君华怕是得送回县城土葬,连墓地都是楚云找的,就在贺爸爸旁边。人生前再如何,大火一烧,就只剩下粉末和骨头块,再往盒子里一装,埋进地里,尘归尘土归土,就这样了。老爷子他们抵达贺家。楚云出去接的,一大家子都没多说什么。如今这家里就只剩贺西宁一个了。第71章 罅隙一场葬礼办得清清冷冷,来的人不多,去送陈君华下葬的更是少,所有人都寡言少语,有人安慰姥姥,有人安慰舅舅,但几乎没人去安慰贺西宁。不是漠视,是她现在的状态不太好,大家怕刺激到她。从昨晚到现在,贺西宁除了留在陈君华旁边帮忙,其余什么都没做过,旁人让喝水都不喝。这世界上无时不刻都在发生悲哀的事情,学医不能自救,更不能救家人,也是悲哀的一种。陈君华病了那么久,她竟一直未曾发觉,甚至在陈君华倒下去那一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能做的就只有站在病房外签字,等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什么都做不了,直至迎来医生那句节哀,连道别的话都没能说一句。或许,平时她稍微细心那么一点点,多去县城看一次,事情就会不一样了。亦或许她应该多关心关心陈君华,可能在最后的那阵子陈君华就不会选择离开,而是坦诚一切,跟她待在一起,不留错过与遗憾。但人生没有如果,时间只会往前走,而不会往后退。陈君华为人母为人女,太了解贺西宁和姥姥了,就是知道大家会有什么反应,所以才做出这种选择,不拖累家里人。贫穷就是最难治的病,比肿瘤还难治,因为肿瘤只死她一个,而痊愈无望的病会拖累全家。她生了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儿,自己又会傻到哪里去呢,一个人真心想隐瞒一件事情,是很难会被发觉的。隐瞒病情会为家人带来难以忍受的痛和懊悔,但不会带来累累如山的负债,她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写了许多信,大概已经料到最后会来不及道别。人活一辈子,活到通透的时候就会明白,这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所有伤痛都会在流逝的时光中逐渐淡化,接受事实到坦然面对需要一定的时间。陈君华就是活得太明白了,自己也经历过这些,两相权衡之下才做了选择,因为伤痛会淡化,但负债不会。高昂的医疗费足以拖垮一个小康家庭,何况是贺家,既然一开始就看不到希望,那就不能让所有人陪着她一起煎熬,去妄想那渺茫的希望。生活是现实的,人也得现实一点。陈君华就这么死了,贺西宁是最无法接受的那一个。其实即便提早知道,她一个十八岁的学生也做不了什么,能力就那么点,哪怕豁出一条命都溅不起多大的水花,对陈君华的病情更是无济于事。只是人非草木,心都是肉长的,哪能不难受。陈君华重病,在县城单间里病痛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她在读书,在追逐楚云,在北京经历奥运会的喜悦,过着好日子,与正在经受病痛折磨的陈君华天差地别。自责到眼泪都落不下来。她面无表情地站着,跪下去将陈君华送到贺爸爸旁边。贺爸爸死得太早,在记忆里,刚开始那一两年陈君华常常躲在房间里落泪,后来就不哭了,家里也鲜少再提及他。陈君华很爱这个男人,否则也不会跟着他过苦日子,在他早逝后肩负起家里的重担,夫妻俩生前没相爱过多少年,只有死后可以一起长眠。舅舅和姥姥不住地抹泪,在贺西宁把骨灰盒放下的那一刻终于号啕大哭。其他人看不得这样的场景,有的跟着一块儿哭,有的转过头不忍心看。贺西宁没有站起来。齐硕看不下去,去把她拉起来,可是拉不动。楚母在一旁看着,哭得眼睛都肿了。楚云想去扶她,但被身后的周易拉住。周易是唯一一个知道她俩的事的人,他清楚贺西宁的感受,陈君华的死会使得贺西宁短时间内无法面对这段感情,楚云不能过去。人在最懊悔自责的时候,总会将所有的后果牵到自己身上,会设想出千万种可能,往最好的可能想也往最坏的可能想,反正最终都会怪自己。然而,再多假设都没用。天灾病痛最为无情,很多时候人都不能左右结果,陈君华的死与任何人都无关,那是没办法的事,但贺西宁仍旧会将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也许当时做点什么,后来就不一样了。八月九月的艳阳天,阳光和煦灿烂,晃得人不敢直视。陈君华留给大家的东西放在她当年陪嫁的梳妆台抽屉里锁着,钥匙就在镜子前摆着,打开抽屉,里面有五千块现金,一张遗书,以及一摞厚厚的信。遗书里说,选择是她自己做的,所有人都别自责,生老病死至多不过百余年,她只不过早些走,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就是有点对不住姥姥和贺西宁,她不能给姥姥送终,也不能见到贺西宁毕业,女儿才十八岁,她放心不下。并在遗书里感谢楚家,对舅舅一家表示感谢和歉意,事无巨细地写了一大堆。五千块钱现金是给舅舅一家的,姥姥三年的赡养费。距离贺西宁毕业还有三年,三年以后贺西宁就代替她尽赡养的责任。家里没有负债,存款一共两万多,剩下的全在给贺西宁的卡里。信全部都是留给贺西宁的,是这半年多时间里写的,想到什么就写点什么,就是一些念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陈君华的遗愿很简单,希望大家都能继续好好过日子,不要为她的死难过。她在遗书里做了完美的告别,一样都没落下。回了家,读完遗书,贺西宁便一直呆在陈君华房间里。一道门紧闭,将她与大家阻隔开。姥姥仍在以泪洗面,老人家身体健朗,估计这辈子还长得很。.街坊邻居聚在黄桷树下聊天,都在惋惜。贺西宁才十八岁,以后得多难过。虽然在法律上她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但要做到真正的独立谈何容易,大家在议论她会不会被舅舅家带走,贺家的房子会怎么处置。可怜见的,真命苦。众人纷纷感慨。楚母也在感叹,可这种时候不好说什么,在贺家她都憋着,直到出去了她才对老爷子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啊,真是唉出了这种事情,旁人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伤心之余,大家都在忧心贺西宁以后怎么办。她现在还在读大学,住校其实是最好的选择,毕竟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天天回来也麻烦,再就是将来会面临的各种问题,比如钱,老爷子倒想直接给她八万十万,但这样做不好。楚云在一边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自个儿也有感觉,知道贺西宁现在什么心情。贺西宁不是在责备她,只是真的无法面对,换任何一个人来都是这样。但想是这么想,她心里依然不好受,因为陈君华,也因为她俩之间的事。楚云眼下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愧疚,难受,以及对不住陈君华。这种时候爱情往往退居其次,没有什么委不委屈的。周易看在眼里,当做看不到。经过这件事,贺西宁和楚云之间肯定会生罅隙,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你侬我侬亲密难分。他是不想楚云走上周知敏那条路的,但此时竟觉得这两个都有点可怜,活着的人永远无法跨过死人那道坎,以后的路还长着。走到拐角处,没跟楚母他们一起后,他摸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楚云,一边点火一边问:之后打算怎么办?楚云不想抽烟,直接把烟揣兜里,反问:什么怎么办?周易吸了口烟,说:留在c市还是回北京。她愣了愣,之前是坚定不移地想留在c市,现今的想法也是留在这边,只不过还不知道事情该怎么解决,该不该继续呆在贺家。贺西宁那个样子,她还呆在贺家,很难说或许应该暂时先搬出去。留在这里。她说,脸上带着愁色。住在贺家?周易问。问得可真够直接,就差逼问楚云是不是还要和贺西宁一起。周易现在没想过要棒打鸳鸯,他从来都没打算要阻拦两人,只是作为朋友担心楚云,他这人处事不够成熟完美,有时候还比较讨人厌,可都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为楚云着想。楚云没吭声,自己都不确定。他说:如果要住外面,我可以帮你找房子,就在这附近。再看吧。楚云没立即应下。.天黑的时候,聚在黄桷树下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因着院子里有人去世,大家为了避讳,天黑便早早回家不再出门,甚至绕开一单元走。这也正常,买房子还讲求风水呢,死了人才刚刚下葬,又不是自家的人,大晚上有几个心里不发怵的。姥姥他们还在客厅里,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哭泣,楚母等人陪着劝慰,不时跟着抹眼泪。陈君华的房门还紧闭着,贺西宁在里面就没出来过,舅舅和楚天成他们轮流去叫她,可得不到任何回应,她一口水不喝,一口饭不吃,就把自己关在里面。楚云站在门口,眼角红了又红。等到楚母她们带着姥姥下楼透气时,她才敲敲门,轻声说道:西宁,是我,你过来开一下门。房间里没有动静,一点声响都没有。楚天成看过来,望见她鼻头眼睛都是红的,很伤心的样子。楚云没管太多,再敲门。一片沉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