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7      字数:5143
  破巫师最后那句话,云离怎么想都觉得含有诀别的意味,像是他准备了几年就为了一朝扑火。他背上一寒,赶忙把乜秋塞在他纳袋里的东西掏出来看,只见那是团糅在一起的各种符咒,打开来,符咒里夹着一张字条。字条道:小哥,这是你进门时我开始写的。我想着,你和苏公子今天既然是专程找我,往后我们肯定没有和平见面的机会了。废话半天,最郑重的语言落在最后三个字上:愿安好。乜秋没个收拾,字条杂在符咒里就分不出来了。他塞得急,来不及找,索性把符咒也一起团给了云离。乜沧和乜秋肯定是进入了某个结界,结界外的人才会看不见两人。云离没办法找到结界的入口,更别说突破到结界的内部。他不知道那两人各自打的什么注意,只依稀觉得破巫师有危险,说什么也要把破巫师拉出来。找不到结界,但他可以找到乜沧的羊场;去羊场寻些东西攥在手里,他不信乜沧还能耐住不出来。苏瞳带云离去了嘉辉给他划的一处宅院,让他换上文武科书生的衣服,再集合小书生们,以借用武场的名义进了宫门。小书生们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事,但都不做声,依苏瞳所言去武场练武,对云离乔装进宫之事绝口不谈。从武场出来,苏瞳走在前面,送云离去到北门花园附近的莲花池。莲池残败,褐色的衰叶层层铺去,掩着水面之下的幽幽黑暗。云离在伸入池中的亭子里往下一望,看倒没看见什么,却不慎吸了一口浓烈难言的巫师气息。掩着鼻子退回来,云离见苏瞳站在亭外看着他不动,过去推了他一下,催他快走,道:你送我到这儿就够了。我反正是个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被发现了的话,避一避就行。你不一样,要是被人看见,还得编点话说,麻烦。苏瞳走到亭子边:我和你一起去。不行。云离沉下目光,抽出剑在他和苏瞳中间虚画了一道痕迹,声东击西,另一只手迅速在苏瞳肩上拍了道封印。按说这封印可以管一个时辰,不料当云离刚屏息下水,就听旁边有落水的响动。适应了会儿,云离睁开眼,只见苏瞳正向下潜去,非但不受封印的影响,还比他浅得更快。追上苏瞳,云离握住他的手腕一探,才知他的灵力突破了六段,自然有能力破解封印之限。水中不利于交流,云离只好跟着苏瞳继续下潜。游着游着,两人只觉池水深得可怕,完全超出了正常范畴。周围的景物迷蒙一片,模糊而诡异,墨绿的光芒昭示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已与外界剥离,来到了一处拓展空间的结界。下坠的速度异常变快,云离不慎呛了一口水,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可以在水里呼吸了。他回头看去,来时的方向没有一点光亮,错乱的颜色颠倒了上下。人在这结界之中,方向感全无,有种空间观念全然破碎的无力感。衣服湿透了,却不觉得冷。耳旁明明是空洞无声的世界,脑海中却有喧嚣嘈杂在翻腾。所有感官似乎都失灵了。再一回头,东西南北之分好像都成了过去的记忆;一丝惶惑钻出心头,呼吸很顺畅,可云离蓦地产生溺水的恐惧。苏瞳环住他的腰,帮他翻了个身,伸手指了指前面风中残烛般摇曳的一粒微明。忽然,野马奔腾般,无数比周围的黑色更加浓重的影子略了过去。云离:那是什么?苏瞳:先过去看一眼再说。不是,我是说刚刚窜过去的那些是什么?云离旋即意识到方才那一瞬间自己看到了属于其它世界的东西,摇了摇头:没事,眼睛花了。苏瞳紧了紧他的腰,这时,破剑自己飞了出来,云离握住剑柄,由它牵引两人向前。微明放大,不久,一倾斜的巨盘映入眼帘。破剑调整方向,两人视野中的巨型圆盘逐渐摆正的同时,脚底踩到了实地,周围也顿时没有了水流的阻力。触觉随视觉、听觉一齐回归,冰窖般的温度立时攀附而上,云离和苏瞳低头看去,都见衣服上滚着一层寒流。比严寒更冷吸引人注意力的,是圆盘中心的一株巨大枯木。枯萎的树干需数十人合抱,上百条锁链嵌入枯木,另一端缠绕着在圆盘上痛苦爬行的人。巨树的顶端延伸入黑暗,其傲然睥睨之姿,让人毫不怀疑它有着刺破苍穹的高度。巨树散开的枝杈虬结成一层层镂空的天顶,数上去,肉眼可见的刚好九重。除了铁链,还有另外一样东西束缚那些表情扭曲的人。巨树的枝杈制成的拐杖。每根木棍都插在近人的第九个铁环中,以让羊场中的羊更加固定;圆盘上的人,彼此之间可以龇着牙吼叫、示威,却不至于接近对方互相撕咬、嚼烂对方的脖子。某种力量在抽取人的生气,把从人体内抽出的东西输送至枯木的树干。充当传输者的铁链叮叮当当作响,受力过久,有些自中间断裂了。断裂的那些锁链管不住羊,羊于是拔出巨树的枝桠,带着这自己最痛恨的东西逃亡天涯。云离走近那树干,提起剑,狠狠插入树皮,再旋出来,撬下一块。巨树受了伤,被拴在锁链上的那些人似乎得到了缓解,不再那么痛苦,抬起头痴痴地望着大树。云离不去看那些人的眼睛:那些眼睛里可能有某种期待,然而他承受不起。他可能救不了这些人。他不过是想把混蛋乜沧砸出来,只是觉得该死的不是破巫师,只是因乜秋那道隐含悲伤的目光感到心烦。只是自责。苏瞳拔出剑,同他一起撬那树皮。云离停下来,摁住苏瞳的手:鱼鱼一个人呆太久了,你去陪他。苏瞳沿着树干往上望,望着望着竟轻轻笑了下,道:你的纳袋,没有人在外面解的话,里面的人出不来吧?云离默然,吸了吸两腮,而后把剑丢开,打开袋子把他往里面送。云离!你也知道嘉辉放任乜沧搞这混账事,一旦乜沧知道你发现了这地方,你以后怎么办?!你又不是不了解嘉辉,在他眼里国师就一个,辅国没了,他大可以再任!皇上若残暴杀戮,一国或将不宁,今日我就是把眼睛蒙上,以后也会去朝堂上直谏。你读的这是什么酸书?!云离只看见苏瞳眼睛里面满是血丝,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也红了。苏瞳拂开云离的手,捏紧剑柄,猛地刺了一剑,连带心底的一些情绪也刺了出去。他真想说实话,说你看起来很难过,这里很危险,凭什么不准我留下来陪你;然他清楚,云离此刻听不得实话,听了只怕要送他一拳,把他砸晕之后放在袋子里装着。云离咬着牙:我谢谢你这句话。谢苏瞳留在这儿不全是为了自己,否则等他去嘉辉面前找罪,自己还得后悔当时为什么没直接把他拍晕了藏起来。破剑折过来摸了摸他的头,云离瞪了一眼:偷什么懒?继续扒树皮!嗷云离:呵,你还叫?很快他反应过来,一把剑哪会叫,叫声是身后那些人当中传出来的。云离和苏瞳同时停住,刚一回头,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扑了过来。破剑迅速横在了那人脖子下面,只等云离一声令下,就亮锋断喉。云离定睛一看,立马对破剑摇摇头,让他别动。嗷那人想说话,但已经吐不出整句了,只发出野兽般的声音。云离走近了几步,伸手试探了一番,蹲下去,慢慢拨开那人乱糟糟的头发。一对圆睁的眼睛显露出来,眼睛里有泪,泪水混杂着说不出来的话,冲出眼眶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云离惊道:徐校?那人嗷嗷点头,几滴泪甩在了云离脸上。徐校。那这些人是云离站起来扫视一遍,又转过头,盯着苏瞳的眼睛:那些人?!那些接受了皇帝恩泽的,满怀希望自首的大案旧人。云离吸了口气,明知听不到回答,却忍不住问:乜沧把你们禁在这儿是要做什么?徐校双手一阵比划,但表达的内容太抽象,除他自己没人能懂;接着他张大嘴,手指伸进嘴里乱搅,像是试图把发不出来的声音给抠出来。倏然,徐校本已不成人样的表情再度扭曲,整个人被无形的力向后拖拽,最后猛地撞在巨木的树干上。沿途一道鲜红的血痕。巨树发出了指令似的,一根断掉的铁链哗然腾起,甩了瘫在树干上的徐校一鞭,后将他绑起来,移到圆盘上放着。徐校原就虚弱,经过一番折腾,伏在地上不省人事。辅国大人,你也不是小孩子,这小公子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不懂事呢?圆盘之上,古树顶端,一人影灵活穿梭,穿过巨木枝杈的空隙向下疾行。另一个人在他身后紧跟着,两人一前一后,正是乜沧和乜秋。待到两人落在地上,云离发现,乜沧说话虽然轻松,实则占了下风:不但乜秋没有性命之忧,还一路穷追,跟着乜沧来到了这里。云离心里稍松,放出破剑,让它当着乜沧的面深深扎进树干,出来的时候,刨出了一抔木渣。树干被刺,乜沧却跟自己心脏被刺了似的,痛喝一声,也不顾背后乜秋甩来的一道符,生生受了一击,冲到巨树下与破剑拼起了招数。破剑不济,盘桓一阵,退回鞘中。乜沧转而面向乜秋,处于弱势却不甘低头,挡了再次飞来的一道符咒,随手抄起地上断掉的铁链,旋转蓄力将其朝空中掷出。乜沧失了准头,铁链没打中乜秋,钻上树杈间的缝隙,砰然打中了第三层枝杈。碎屑簌簌落下,乜沧来不及心疼,脚步微错,抬肘截住乜秋从旁侧拍来的一掌。屡屡挫败的小国师深吸口气,方欲还击,乜秋竟踩着树干上的支撑点跃到了高处,攀来挡去,不时说几句激怒师弟的话。小哥,多亏你动了我师弟的树,否则照他这又认真又玩命的打法,我指不定要多费几重力气呢。见此情景,云离复又有种盼着破巫师去死的感觉。他担心了那么久,以为破巫师中了师弟的计要性命不保,没想到他玩得挺开心,害他白费心情。乜沧也踏上树干,掠过云离和苏瞳时,横了两人一眼,应是在心底记上一笔账了。师弟,我小哥和苏公子好心好意带你找到了我,你这么瞪人家,我这个做师兄的就要说你几句了,乜秋顺着树杈的轮廓滑了一圈,你看看你,于长幼尊卑来说,你目无兄长,乃一过;于武义道法而言,你先出手,作势伤人,实力不敌对手,可非但不虚心求教,还心怀妒怨,乃二过;于外,你傲而无道,乃三过;于内,你杀人为私有违师父教诲,乃四过。他一边说一边闪避,说完,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手中抓着那颗镂花木球,站稳了。乜沧再次捞起一条铁索,注入一股力,铁索立时打开双目似的,瞧准乜秋,拖着幻影自行追击。乜秋闪身退后,脚尖在匍匐着的那些人身上点过去;他只避不攻,兀自说道:其它是关乎你心性的,挺多,我就不记数,你自己在心里数就行。师父言道,悯,仁,诚,宽,忠,五字乃师门之遵循,我手上也有许多不清不楚的人血,姑且不与你争辩你我之前谁做到了哪个字、谁又没有做到哪个字。我只是觉得,师父他老人家在底下看着肯定不好受,于是想在面上尽尽师兄的责,今天再强调强调门规,你能听进去几分是几分你以前埋的伏笔,我算是想明白了,也不和你一条条清点;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乜秋脚下突然顿住,那铁链眼见着就要砸中他胸口,却毫无预兆地停下、分解、碎落。云离的心率变得很奇怪,手下意识搭上剑柄,想要拔剑。破巫师的说话风格不正常,太太正经了。第六十二章小哥、苏公子,你们让一让!乜秋大喝一声,在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云离和苏瞳已经被一股力量退出了圆盘。这股力量十分矛盾,既能说它暴虐也能说它温柔。在脑海中将刚才受到那力量冲击的情形稍加再现,云离觉得它像贴地而行的刀风;刀风从两人的鞋底极速划过,以恰到好处的摩擦力把人甩出圆盘却又不受一丝伤害。云离在浓稠的黑暗里翻腾了一圈,加之眼前又出现了苏瞳显然没看到的黑影,不免发晕。苏瞳稳住他,锁在他腰间的手说什么也不放开了。陡然,一波扭曲空间的无形流风以乜秋为中心爆发;风流甫一涌动,铁链末端那些人登时纸片似的贴服在地。某种压力在圆盘上蔓延,趴在地上的人动弹不得,鼻中渗血,以血肉之躯将圆盘表面压塌了几寸。圆盘上尽是石头受到重压而破碎的咔咔声。除了乜秋,圆盘之内的人都似身负千钧,乜沧也不例外。然乜沧凭借另外一股惊人的力量勉力着,虽背脊微弯,双脚陷入地面,但不至于像其他毫无防备的人那样狼狈。被乜秋控制的那股力量有一部分溢出了圆盘,圆盘外的云离和苏瞳,尽管避过了重压,可却因为环绕在四周的杂乱流风难以行动。堪能用盛大来形容的能量,让云离不禁怀疑破巫师为了修炼是不是吞了几个神仙。他尚且受乜秋逸散的力量困扰,遑论与对方正面相对。圆盘里直接受力的乜沧竟然还可以勉强动作,可见嘉辉的这位小国师也不简单。乜沧的右脚再度下陷了几分:并非乜秋所为,而是他自己抬脚猛踏,将脚下带有蛋壳裂纹的地面彻底踩碎了。裂纹自他脚下蔓延,放射状扩散开去,其中一支与巨木的树干交汇,利刃一般,将坚硬的树干破开一道。巨树哗然震动,枝杈颤抖,盘结起来的九重树枝都被不同程度地波及,距地面最近的那一重直接坍塌下来。与此同时,乜沧把没至膝盖的双腿拔出,整个人向后滑去,直到后背紧贴树干。巨树的伤口中淌出墨绿色的光晕,光晕触及乜沧的身体时,两者相融。乜沧或是得到了助力或是受到了某种庇护,在乜秋的压力阵之下,终于不再寸步难行。他随手拿过一根碎落的枝杈,以其作为载体,把先前那种黑亮的光芒用掌推出。木箭奇快,乜秋险险避过第一支,后不慎被随之而来的一连串木箭擦破了肩膀。乜沧正喜于得手,乜秋突然右手虚握往下一拉,虚空中的气流仿佛变成了一张脱落的巨大幕布,铺天盖地,将圆盘上的压力又叠加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