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7      字数:5051
  铁索连带着人压入圆盘,巨树周围立时多出数个人形凿痕。乜沧脸色一僵,双膝落地。一切尽在乜秋的掌握之中,他分明没有受到任何压力,步伐却极慢,缓缓走到师弟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后又眼中带悲地蹲下来,与师弟平视。乜秋的手刚一触碰到乜沧的肩膀,那巨树忽地摇下一阵木箭雨;箭雨在半空中集中,扎成一捆向乜秋钉来。乜秋连往上看一眼都免了,眼睛微阖,木箭毫无征兆地停顿、断裂、四溅、零落。旋即,气流凝结,静止一片。乜秋竟然把一整棵巨树都镇住了。乜沧双目欲滴血,想说话,却嘴都张不开。蜀州修竹那次之后,我厚着脸回去见了一次师父,他说你没回来过。夏国五州,东西南北,我到处找你,好歹要知道你是死是活,说声对不起。乜秋改为跪坐,对着雕塑说话似的,不急不缓,原来你一直跟着我,我刚别过师父,你后脚就回来了后来,当我四处流浪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从来都是为为你而活的。听到这么突兀的一句,乜沧的瞳孔颤了一下,但乜秋没察觉到他内心的波动,轻轻把他抱住了,目光涣散的眼睛向着那棵伤痕累累的大树。那时,乜秋在白隐寺听说师父去世,不顾一切赶回京城。他没有看见师父的遗容,没有看见师父下葬,茫然良久,近乎颓然,后依着潜意识走回了老国师的故居,疯狂地翻检师父的遗物。直到他看到师父的笔记,知道师父有心传位的人是自己,而不是他一直以来以为的乜沧。想到那时明白一切后悲痛交加的心情,乜秋现下觉得实在没必要,不由自嘲地笑了笑,道:我那时何必逃跑呢?你想杀我,我把脖子伸过来让你杀了就是,多轻松!我何必又□□维持生计?他牢牢抱住在重压下连颤抖都没有办法的乜沧,嘴角扬起,我发现我其实就是想见见你,不至于在见你之前,被你派的人先杀死。我觉得自己足够强大了,来到京城,幸而你又打了其他算盘,认为我有用,总算亲自出面了。乜秋慢慢往后靠,直身,那些似笑非笑的表情消潜下去,面上满是森然。乜沧同样面无表情。你小时候要吃点心、要玩木剑,我给你买、给你削;你要我和你练剑,我停下自己的进度陪你,从来不会告诉你师父他老人家半夜罚我跪石子路;你怕鬼却还立志继续当巫师,我就请示师父,带你出京城,到夏国五州各处游历乜秋扳着指头数着,与此同时转到乜沧背后,顿了顿接着道:你想要的东西,我哪样没给你;你想做的事,我哪样没帮你。乜沧,你倒是说说看啊。乜沧紧闭的嘴中滚动着什么声音,突然,乜秋伸手在他背上一划,那些声音瞬间止息,变成一口鲜血喷出。乜秋用指尖在乜沧后背上作画,准确来说,是作符。血从衣服下面渗出来,皮肤上的印记多一道,乜沧的眉间就多拧合一分。痛苦不仅仅来自于□□,还来自于那符咒渐渐生效后对元神造成的撕裂感。乜沧难受得眼泪直涌出,不知哪个瞬间开始,压力陡减,身体尽管依旧受限,却可以发声了。乜秋你听着,你还没能耐连着我的元神一起杀,你再这么折磨我,我乜秋猛地捂住他的嘴,任他狠咬自己也不松手,笑道:我师弟在这种时候还中气十足,真是越来越厉害了。乜沧努力挣脱着束缚,因着后背上凶戾的血符,喉咙里的声音竟似呜咽求饶。乜秋: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要国师的位置,师父若真传位给我,我转给你就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偷走师父的真气,以此害他身亡?乜沧的牙突然松了,乜秋把他的脸扳过来,逼视他的眼睛:我没猜错对吧?我最最亲爱的师弟把我最最敬爱的师父害死了。你体内的气息很强大,但也很杂乱,我能闻出来,其中有一股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乜沧苍白地冷笑:那又如何?!乜家师门的气息向来纯粹,不是外面的野路子乱学乱撞就可以修出来的,乜秋的声音十分平静,一则,国师承艺不精,不配以师门名义担任夏国国师;二则,气息强而不类,不可相融,你怕是活不过三年就要身亡。乜沧喘息道:还说什么不明白,其实你明白得很我不配又怎样?三年的生命又怎样?这不是有你吗?等我被你杀死,你提着我的尸体登上国师之位,乜家师门又能照旧传承。你给一个将要死掉的人讲这些,有什么用?!乜沧嘴角流血,大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乜沧笑得沙哑,笑着笑着,眼泪便止不住了:哀吗?你听出来了吗?师兄,你尽管看我笑话,我乜秋又把他的嘴捂住了,只是这一次,乜秋手上绵软无力,乜沧惊觉不太对劲,不挣扎,反倒自己沉默了。云离下意识前进了一段,然一道乱风掠过来,在他耳根下割了一道口子。苏瞳拉了他一把,将他拽回。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不,不对。破巫师不是要嘲讽乜沧。这时,乜沧背后的血符终于成形了。圆盘上的重压顷刻消失,巨树抖动枝干,那些人拖着铁链从地缝里爬出来。乜秋复又抱住师弟,可腿上没有支撑,整个身体都像死物一般搭在对方肩上:我不明白的是,你不信我会把位子让给你吗?你实在用不着兜那么大的弯,用这种方法咳。乜秋喷出了一口血,血雾飘回来,痒痒地洒在乜沧脸上。乜沧惊愕不已,想把他扶起来,但乜秋抓着他不要他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乜秋伏在师弟耳边,笑了下,前面那句话是个鬼啊。后面这句话,是他用来形容自己的。你再这么抛开师父的话乱来,我只能在下面等着,等赵其斌过几十年后下来,我替乜家师门给他道声歉。他运气不好,碰上了乜家最不懂事的国师。血符泛着红光,把乜沧体内杂乱无章的气息置换出去,再把乜秋祭出的气息置换进来。乜沧终于意识到乜秋是在做什么了,猛地把乜秋推开,后者没了力气,含着莫名其妙的笑容,躺在圆盘上望天。然血符没有因为乜沧的动作而停止,两人之间,具化的气息仍在不可遏止地交换着不是交换,是乜秋单方面的给予。乜沧原有的气息散进了黑暗,血符作为桥梁,把乜沧的气息悉数导入他的身体。停下来停下来你他妈的一点都不伟大,给我停下来!乜沧胡乱抓着,想把空中浮漾的那些东西塞回原位。抓了半天,他只抓回一大把空气,不由对着乜秋大骂。乜秋懒得动了,道:你说得对,我一点都不伟大。我就该把你杀了,自己坐到国师的位置上弘扬师父的训诫。他偏过头,眼睛对着乜沧,但没聚焦,可我一想到以后的世界都没有你,就没勇气活了。乜沧把乜秋拉起来,想回画一道血符;无奈他看不见自己背上那道符是怎么画的,立时发疯似的吼了几声,错乱之际骂了几句去死!乜秋笑道:这不正在死吗?乜沧正对乜秋,把师兄的手按在自己脖子上:你不是喜欢□□吗!轮到你自己了,怎么怂了?!喏,我在这儿,让你掐,你给我使劲,掐死我!乜秋软软地滑下去,伏在师弟胸口听他的心跳,道:我已经报完仇了。乱风平息,云离定在原处,突然不敢过去了。乜沧好像在哭,铁链上的那些人好像在因疼痛而哀号,巨树本无声,此时却好像发出了奇怪的悲鸣。明明是一些清晰的声音,云离却觉得那些声音响在天边,缥缈难闻。耳朵被什么堵住了。同时,苏瞳觉得怀中之人变得极沉,像是坠着某种东西。两人下意识拉紧对方,不料,一股狂暴的力量发作,云离猛然下沉,两人瞬间分离开来。可以明确的是,那串飘忽不定的黑影开始行动了,现在正拖着云离的脚踝,要把他拽向黑暗深处。云离眼前一黑,不是因为头晕,而是因为下落速度极快,很快便与圆盘上唯一的光源拉开了距离。伸手不见五指。他依稀听见苏瞳在叫自己的名字,视野中出现了一粒白色人影,但那些黑影很快捂住了他的耳朵和眼睛,拉他更快地下坠。破剑出鞘,漫无目的地扒拉那些确乎存在可悄无声息的黑影。云离努力定了定神,解下腰间的纳袋,摸索到破剑,催它把鱼鱼带回苏瞳那边。破剑左右徘徊,情急之下云离帮它权衡缓急,注仙力至剑身,送它一程。眉间,被采泪女和乜秋看出有印记的地方,隐隐作痛,提醒云离绑架自己的是什么东西果然,不是一只鬼,而是一群鬼。绿光甩出去,却仿佛击中了棉花,施力者白耗力气,受力者完好无损。逃亡无果,云离只好想他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得罪了怎样一群鬼,正努力回忆着,剧烈的疼痛刹时把他贯穿了,他只觉有刀剑或利爪之类的东西刺透了自己的肚子。头脑一片空白,一呼一吸都是致命的。耳朵和眼睛被放开了。衣服上全是血,狰狞的伤口和破损的布料搅在一起,云离面前发白,也分不清哪处是裸露的内脏哪处是被染红的碎布。见到自己受伤那么严重,他莫名轻松了,毕竟不用再思索该如何逃脱。他今天大概会稀里糊涂地死掉,他一个司命仙境的小仙,死了之后,顶多能让师父幕遮伤心几年,除此之外,不会在天上引起任何波澜,这些鬼大可逃之夭夭藏身阴府。没有不是这里,找不到。再找再找!继续开一刀得了!混沌中居然有了声音。最后一个声音沉寂不多时,云离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被剖开了。许多个黑色的脑袋凑上来,埋在他身上的两个伤口处,查看着什么。几只手探进了伤口,翻找东西一样胡乱摸索起来。这时就体现出一不高不低神仙的尴尬之处了:伤成这样已无人能救,身体却偏偏被仙力吊着,还有知觉。意识快要闭合了,云离突然有了暗暗苦笑的心情:不知道这些鬼魂想要什么东西,它们找不到,大可问他一声,没准不是太要紧的东西,他直接就拿出来了呢。他想着,索性自己问,然而旋即发现自己说不出话,稍一张嘴,鲜血就迫不及待地涌出来了。难道从这里开?你试试看。云离脸色一沉,身体自动反应,踹了准备动手的那东西一脚。随即,一个粘糊糊的声音爬进了他的耳蜗:真漂亮,难怪苏公子会喜欢。毋庸置疑,这声音他是听过的,怎奈现下他气若游丝,连辨认说话者是谁的能力都丧失了。被捅死是一回事,被恶心的家伙侮辱就是另一回事了。反正活不成,云离也不怕牵动痛处,运转绿光,奋力向棉花们拍去。那声音复又缠上来,更加恬不知耻地道:不动你也行啊。提前报告一声,等你死了,我们就去动苏瞳。他那样一个人,我们不弄死他,他自己也会云离循着声音的方向,抽尽力气,把残余的仙力都掷了出去。对方好像终于受了伤,阴阳怪气的语气中增添了一丝怒气:找!大家帮我再找!思维蓦然清晰无比。元神从残破的身体中剥离出来,旁观者似的盯着闭上了眼的□□。抓住!抓住那个,它去告状的话,我们就不好过了!黑影门抛开云离的身体,一齐去捕捉云离的元神。而后,云离再次体验了一遍死亡之前的折磨,闭上眼,感受撕裂。第六十三章眼前还是黑暗一片。身上似乎真的包裹了一层棉花,云离下意识把淹没自己的东西推开,扒拉了一阵,身上轻松是轻松了,却感到寒冷难忍,不由放弃逃脱,任那棉花又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微微一动,被捅穿的部位还是疼得可怕;云离昏迷之前只知道元神也受到了重创,此时恢复意识,还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何种状态。已经死了?到了阴府?不太对。那群鬼魂分明抓住了元神,为了防止他死后去阴府告状,应该做到底,亲眼见到他元神彻底碎裂、魂飞魄散才对。云离心里冒出一个侥幸的念头,忙动手碰了碰伤口。而后他发现这念头并非侥幸:伤口愈合,自己似乎被救了。旋即他想起那帮家伙在找东西,现在兴许是意识到之前太蠢,所以暂保他不死,以待他醒来严加拷问呢?他摸了摸,身上的东西暖暖的,是被子。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东西值得觊觎,一群阴府恶鬼竟不惜冒着被惩治的危险来杀他。云离试着运转绿光,满盈的仙力立时在体内波动起来,带来十分舒心的感觉。睁开眼睛,面前是什么都没有。云离掀开被子坐起来。他早就把眼睛睁开了!触及腰间,他想拔剑以求安心,却才反应过来不仅仅是破剑,观清镜也不在身边了。云离侧身在床沿上坐了会儿,勉强镇定下来,然后下床,摸到墙壁,用步数将自己身处的房间测量了一遍。房间很小,门窗关着,还上了锁。空气中有着令人平静的清爽气息,云离渐渐抛弃了被恶鬼囚禁了的想法,慢慢放松,姑且不去想眼睛是怎么回事,权当自己在黑夜里,本就该什么都看不到。夸张的伤口确已愈合了,若不是腹部和胸口仍在痛、衣服上有浓重的血腥味,他几乎要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归为一场梦。云离坐回床沿,摸索着穿好鞋,隐隐感到身边有东西。伸手去碰,那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有盘子,盘子里边装的居然是龙须酥。云离心头一动,尝试着喊了喊师父和筠瑶君,然无人应答,只好暗暗把龙须酥当成巧合。喜欢吃龙须酥的又不止他一个,没准这屋子的主人也恰好喜欢吃。门上哗啦一响,锁开了,来人兴奋道:仙君你可醒了!对方的语气、音色、身上的气息、对自己的称呼云离把它们组合在一起,觉得信息量颇大,一时猜不出来人是什么身份,遑论据此辨出这是何地,只好道: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对方好像惶恐地摆了摆手:我就是一个小妖,仙君用不着那么客气。再说、再说仙君你也不是我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