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7      字数:4691
  布衣男子形容拘谨,又觉得自己不能一味缩在人后,便看着地面低声补了一句道:草民南隅海州人。嘉辉道:海州幽静,多贤儒学士。评点过了蜀州,他又来评点他的海州。胡孝悲道:陛下这话说得什准,董大人正是请了海州的贤儒学士来堵我的口呢。嘉辉问怎讲,胡孝悲冷笑不语,莫玄退后半步,董棣则上前道:胡大人,在下实在没有别的意思。我不过是身在其任,欲说其话,无奈学问不专,只好请专人代言而已。嘉辉命仆从再置一张凳子,对董棣道:你也先坐。观清镜外,许真迟钝道:咦,筠瑶君,这位海州莫姓,莫非是莫青莫公子的父亲?未及筠瑶点头,门口传来一声:我都知道莫青的父亲名玄,你在云珏呆的时间比我长得多,许真,你问这话可太夸张了。许真下意识挠头笑道:莫公子的父亲一直在海州研学,莫公子远道来修竹,都是莫家夫人送的。云离君,我也没见过莫玄先生本人,这回在您的法器里见到他出现在京城,这不是吃惊不小话没说完,他猛地顿住;与此同时筠瑶连着众司命小仙一齐转头。许真惊道:呃,云离君您几时回来的?云离随手拖了把椅子,坐下道:才回来。许真:云离君这是上哪儿了?云离:白隐寺。许真咽了下:云离君不知道苏公子他今天面圣吗?云离:知道。所以我去白隐寺给他上香。许真:众人哑言。司命小仙们沉默是因为云离毕竟是苏瞳的司命,一司命给凡人上香着实稀奇。许真沉默,是因为他不论横看竖看,都不觉得眼前这位是个能低下头虔诚拜佛的人。筠瑶向云离点头示意,重新将视线移至观清镜。在众人又惊又怪、想笑不敢笑的时候,大概只有她这个把司命仙做腻了的,明白一位司命的无奈了。第四十七章云离抬了抬下巴:看戏。众人噤声扭头,只见布政府主部谢座的同时,慢慢展开手头握了很久的卷轴。卷轴中是被分成几个部分的密集小字,加章处盖布政府的官印。字穷,董棣道:陛下,会试的题卷,向来经由布政府审核,原本若这回的题目不出问题,再过一阵子,这卷轴就将交由宫里的版印坊了。嘉辉扫了眼卷轴题目:出了什么问题?董棣用余光觑着胡宰相,道:明年春闱的题目,是胡大人出的上面实在是、实在是咬了咬牙,续道:错漏百出。嘉辉的视线移向胡孝悲,胡孝悲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董棣接着道:近年朝廷缺员,陛下求才若渴,胡大人身为宰相亲自设题选贤,这当称佳话酒气急烈,董棣要含蓄委婉,嘉辉不太能等得下去,直问道:胡大人出了怎样的题目?董棣:律令法度、文成武德。嘉辉冷言道:是董大人你一个人对题目有异议,还是全布政府的人对胡大人的题目有异议?董棣拱手至额前:陛下重律法重文武,布政府不仅无人对此提出异议,如果受任出题,还会与此相合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下站在寝殿侧面的苏瞳,以此询问嘉辉当着外人的面谈论科考机密是否欠妥。嘉辉不理会他的问询,道:那胡大人同董大人的争议何在?董棣道:在于小学之误。嘉辉:会试怎关小学?董棣道:陛下,古今研学,小学之理乃殿阁基石,文人须臾不可离也。言道,小学不修,莫达圣人之说。他拂过卷轴,指示道:比如,题目里有许多用字之误,陛下可察。嘉辉拿起卷轴细看的过程中,董棣道:许多字形,古分今合,现以一字代多义本无可厚非。然胡大人的题目前别字形,后又将不同义的字形相混,未免不牛不马。胡孝悲不言语。看完,嘉辉放下卷轴:除了董大人,旁人怎么看?董棣道:臣曾请各位大人评判这份题目,皆曰杂糅不可行。嘉辉的指尖在平铺的卷轴上打着节拍,过了一会儿,缓缓道:如此说来,胡大人的学问是有些疏漏了。但人孰能无过,这份题卷上失当的地方,布政台看着改了就好朕觉着,这事实是没必要再拿到朝堂上商议。胡孝悲的脸色终于变得不对劲了。起初布政府说他有误,他只道古字今字的区分与否不算错误,不予更正。怎想董棣携着题卷在朝中四处找人讨论,竟至于传出宰相学问浅薄的琐言碎语。胡孝悲同董棣到嘉辉这里,本意是借圣口消弭闲言,将众人抬高的事情化小,不料嘉辉的话竟也指向了他学问的错处。这样一来,他不啻自己伸出脸叫嘉辉再揭了一层面皮,董棣也该暗自得意了。一旁的莫玄和董棣对视一眼,两人虽讶异于嘉辉定论的速度,但只觉如此最好,以免牵扯太远,于是会意间预备告辞。胡孝悲忽然起身道:学海内扁舟无数,人各执一浆,异道而驶。然真明悟者殊途同归,取洽通之理耳。修习小学,目的在于包蕴思想,文字若执着于形式,就是本末颠倒了。陛下,老臣最开始想到董大人只走惯了一条路,难辨新途,便想就老臣与布政府的争论点示董大人,好让董大人不要囿于狭路。可既然董大人专注老路,老臣也无话可说。令老臣痛心的是,董大人非要分个是非黑白,激起众多大臣来指责老臣之过,传臣学问浅陋之蜚言。语至激动处,胡孝悲抓紧了胸口处的布料:难料陛下也剑指老臣多年来腹中之所学。嘉辉平静道:纵是壮年人也会被怒气所伤,何况胡大人。胡大人快快请坐。胡孝悲冷笑:陛下眼中的老臣,也只剩下无谓的年龄了吗?嘉辉:方才是朕的思路局限了。胡孝悲心下稍缓,面色渐开。董棣和那莫玄却是一齐凝眉,心跳漏了一个节拍。嘉辉把玩着空酒杯,目光不聚集在任何一点:如胡大人所言,殊途而已,朕居然说是错路。苏瞳下意识去看莫玄,见得莫玄虽焦急不已,然没机会也没勇气开口,只垂手搓着衣摆。莫青那时千推万辞拒上马车的样子,像极了这个时候的莫玄。再多想一步,如果莫青真的到了殿试堂上,其神色多半就和他父亲现在的神色完全重合了。董棣发言道:胡大人,在下斗胆,试问您所说的殊途,和错路的差别在什么地方?胡孝悲:那董大人觉得差别在什么地方?董棣一时塞言。嘉辉悠悠道:胡大人点醒了朕。朕觉得,这会试的题卷中应增设一项,所加题目专究小学。胡大人,还得劳烦你再出一题,考察科生活用文字,免得天下读书人的学问越做越僵了。寝殿中,一声音踏着他的尾音急急迸出:陛下,万万不可!出言者竟是莫玄。莫玄刚才被嘉辉问话时声音极小,之后又一句话都没说。当下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寝殿中众人听来都陌生而突兀。自知失言失态,莫玄连忙揖身低头。胡孝悲想他是布衣平民,心觉嘉辉不会费时追究,于是只当莫玄从未说话,便接了嘉辉道:得陛下的信任,老臣感激。董棣吸了口气,嘉辉掸掸手指命他闭口,瞥了莫玄一眼后,让众人都退了。然莫玄竟沉声重复道:陛下,万万不可!殿中死寂。嘉辉双拳摁在袍下的膝盖上,声线拉直,缓言间怒指董棣:董大人,你带来的这位,究竟是什么人?董棣心里一提,将开口回答,莫玄却先行抢道:草民海州南隅人,祖辈钻究文字。陛下,尽管草民是因为董大人才有幸面圣,但草民想说的逆上之言,与董大人一个字都不相干。董棣侧过头,压低声音喝道:行了!你自知逆上,怎还要乱讲?胡孝悲道:董大人携友人来,不正是要让莫先生在陛下面前说话吗?这下子主意怎么又改了?董棣道:莫玄身居边鄙,不懂大礼,还请陛下不要怪罪。嘉辉对莫玄道:你要说什么?董棣:陛下?!嘉辉略过董棣:你都明说要逆上,朕捂住耳朵不听,不是放任你暗地里说朕的坏话?讲。莫玄矮身下拜,道: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陛下,当今的人如果都凭借主观想象,对古字妄加阐发,牵强附会,经艺、王政,何以立?钻研古字的目的在于与古人沟通,正道不行,歪道何通?知道宰相的胡子多半已经被自己气歪了,莫玄跪下道:夏国坟典之博大精深,非学着晓、廖误解、神恉通的朝代可通达明悟。寝殿安静至极,莫玄跪了很久,也不知道座上的众人是什么反应。忽然嘉辉对苏瞳道:你说说。苏瞳面上已有晕红之色,他自知酒意浮泛,只交手至胸前作回话的姿势,思考多时却久久不开口。酒后之人若醉了,便大致分两类;一类行为难控且口吐真言,一类则比平素更加沉默。苏瞳无疑属于后者,不过好在嘉辉也不是真心发问,不等回答,又回过头细读桌上的题卷。良久,嘉辉道:索性把明年会试提至今秋,早早了结此事,免得董大人后边的人与胡大人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伤了朝中和气。董棣揩汗答是,退至与莫玄平行处行礼告退。然而莫玄现在完全不似最开始那样唯唯诺诺,趁着一股勇气尚未消退,又道:陛下,胡大人混用后字,就是违背秩序的一例。嘉辉眯起眼睛。胡孝悲抱起手臂深吸口气,眼底发寒。莫玄伏地道:后宫之后,与帝后之后,为两字。如若混用,天后一称当指何人?圣上乃天子,天之后,当属陛下;可分明众神敬称天帝之妻为天后,如此一来,陛下的地位竟然同一女子混淆了。嘉辉握紧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胡孝悲手指莫玄道:满口胡言!你胆子不小,居然用陛下作为己狡辩的事例。还有,你哪知眼睛看到这卷中提及天后了?凭空捏造虚加发论,附会穿凿的,到底是你还是老夫啊?!莫玄叩头:草民只为古字辩伪,不曾因私心为己狡辩。陛下,草民祖上以学研为生,远居海州,不晓京城朝事。草民所言所语,皆遵循祖上训诫,如有一字图谋私利,草民将遭天谴。嘉辉大笑三声,又瞬间敛色,道:你个终年隐居的贤儒,今大老远赶到京城在朕跟前辩护真理,朕是不是要觉得无比荣幸、因此感激涕零啊?!莫玄再叩头。嘉辉话锋陡转道:你们莫家研字,材料何来?莫玄道:祖上传承,民间搜罗。嘉辉道:今后你们不用费时奔波,朕赠你一车藏书阁拓本,往后千年万年莫家就在海州研读,莫家子孙不得科考、不得踏入京城半步,可好?董棣急道:陛下,您这是断了一脉才人!莫玄却拜道:谢陛下隆恩。胡孝悲冷笑:人莫家不屑于锦衣荣华,董大人今儿个领人入京,算是折辱莫先生了。董棣看着友人,心下哀然,但终究无力挽回什么,只能无声叹气。董棣一边道臣告退,一边拉了莫玄欲走。可莫玄半分都不移动,兀自保持叩拜的姿势。嘉辉收起卷轴,交到胡孝悲手中,垂眼问莫玄道:你做什么?莫玄:题轴到宰相大人手里,夏国的根脉就动摇了。董棣骇然失色,低声:莫玄!莫玄:圣言既出,草民还身在京城,已算犯了死罪。草民脖子上只有一颗脑袋,便不怕罪上加罪。他渐渐抬起头,直直看进嘉辉冰封似的眼睛:陛下喝了酒,是醉了。董棣:胡孝悲:哐当。嘉辉摔出酒杯,杯子砸中莫玄的头后滚至地面。观清镜外,哐当的声音大得出奇。镜中嘉辉扔杯子时,凑近铜镜的司命小仙吓了一跳,脚底擦油似的滑了一下。司命小仙情急之下抓住桌角,不料桌子质轻,整张桌子都被拽倒了。哐当,桌子翻到。紧接着又是哐当一声:沿桌面滑下的观清镜撞到了地面。镜面碎了。事出突然,众人还没看清那莫玄的耳根被杯口划出了血痕。闯祸的司命小仙抢起观清镜,见镜中画面全无、裂纹纵横,也顾不上揉胳膊揉腿,泪眼汪汪地盯住云离,满脸写着云离君我以死谢罪。云离心想这位司命小仙方才入戏挺深,怕是被嘉辉寝殿里的氛围感染了,心里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着急,而是觉得好笑。云离从司命小仙手里接过观清镜,前后翻看,默默计算观清镜自己的灵气加上自己的仙力,要多久才能让铜镜愈合。那司命小仙呜呜道:云离君?云离推开他的脸道:你行了,它又不是死了活不过来。许真凑上来惊奇道:云离君,这镜子还可以修复?筠瑶道:仙门法器蕴含灵气,算得活物,能够自行疗伤。突然,云离腰间一声嗡鸣,破剑钻了出来,可怜兮兮地向云离展示自己身上的两个缺口。观清镜早不碎晚不碎,偏偏在苏瞳远在京城的时候碎了;云离一心琢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镜子加速修复,懒得搭理破剑,头也不抬道:你自己天天不安生,夜里趁我不注意溜出去玩,不好好呆在剑鞘里修习,灵气不足,所以修复不好缺口。你不怪自己要怪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