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7      字数:5428
  苏瞳眼中还有那滴水珠的残痕,云离似乎忘记了水痕从何而来,只觉得苏瞳哭过一样,不由陷入了沉思。面上热气环绕,一部分来自身上之人的体温,一部分来自鼻息。呃,有什么好哭的?云离突然目光一凝,伸手在苏瞳脸上任意乱抹,直到认为苏瞳的眼睛的确干了才作罢。他自己贪心,叠了三层坐席,这时却又觉席子太厚、躺着难受,便侧翻了个身坐起来了。云离断了片,醉后的下午连晚上,自己去了哪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一律丢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他是被鞭炮声吵醒的,彼时艳阳已高照,而他之所以能不暇思索便说出太阳的位置,是因为他头顶上没有天花板。他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云珏书院的护栏上。他躺在书院第三层的栏杆上,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虽说他心知这清奇的睡床是喝醉酒后的自己选择的,多半就算有人劝过他,都被他用绿光封了口。但想到所有人竟都放心他睡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也不趁他睡着送他回房,云离在后怕之际不免感到疑惑。怕什么来什么,他正想着,右肩一斜直牵引他整个人往下掉。不过,虚汗还没冒出额角,他便被一股力拉住了。不知是谁在他身上搭了一张凉毯,现在他人确稳住了,但凉毯滑了下去。他这才看见自己身上绑着几重麻绳,只要他不在梦中自燃自爆,任其拳打脚踢,坚固的麻绳准能保这位酒品坏透的仙君一命。云离挣出一只手,盖住眼睛,假想自己成功钻进了地缝。不久他从指缝间匀出一口长气,姑且调整好心态,自己把这事翻篇了。绳子上结点无数,解来麻烦,云离便调息绿光,打算直接把这绳子化掉。不料他一动,视线甫转,又是一惊。原来他躺的栏杆正对着苏瞳房间的窗子,目前那窗子的两户都开着,而苏瞳伏在面窗的桌上,睡熟了还没醒来。奇怪的是,当前算得盛夏时节,夜晚搭一凉毯足矣,可苏瞳身上却仅仅裹着厚实的冬用棉被。他额头上有汗,明显是被修竹夏夜潮热的空气闷出来的。云离忽略了现下自己形象不佳这茬,轻声叫道:苏瞳。苏瞳眉梢一抬,慢慢醒来。方才云珏外面的鞭炮声那么大,他都没醒,云离本没指望一声喊醒他,不料他很快就把眼睛睁开了。绿光掠过,绳子节节断裂。云离拂开碎掉的麻绳,在栏杆上坐起来,吸了口气:但外头的鞭炮声没容他说话,在沉寂一阵子后,又噼噼啪啪热热闹闹地炸响开来。放眼看去,下面空无一人,想必大家都随了鞭炮声出去了。随后,云离右眼皮一跳。只听不远处有人唱叫道:状元到啦第四十四章报喜那人气息什长,待他喘气,消息的尾音已经跑遍了街南巷北。安静不多时,锣鼓声大作震天,间杂车马开道的声音。一时间,所有闻讯赶来的人都在翘首张望,指指点点的动作仿佛也因重重叠合而有了破风的响动。空气欢快无比,每一丝风每一股气流都在调动修竹人愉悦的心情。不消说,肯定是尉迟令回来了。尉迟令尽管是充州人,但毕竟学在云珏,而今金榜题名,不管怎么说也是该身着锦衣来修竹打一趟的。云离听了一会儿,扭过头去看苏瞳,却见人已经不在旁边了。他赶紧往下望去,果然,苏瞳在他出神的这段时间中整理好了仪容,现在正下了楼朝街道而去。云离唤来破剑,纵身跳下,下意识要去拦他。然他很快想到进屋躲避不是苏瞳的作风,脚下一点,将疾飞中的破剑定住了。苏瞳是尉迟令的同窗,同窗得了状元头衔,云离不要他依礼道贺,就太说不过去了。目送苏瞳的背影,云离心下凄然,很有自己这个司命做得好生失败的感觉。想来,尉迟令的司命让他又是离家出走又是拜师武林的,当今还助他跨上了状元马,云离不得不承认自己逊人一筹了。虽然司命不能把簿子中人的运途铺得一清二楚,有时还难免失控,但使一个人在较长的时间中活得既精彩绝伦又一帆风顺,还是或多或少能说明其司命的本事。不论是敬赞前辈精妙还是感慨后生可畏,相较之下,云离做得确不如掌管尉迟令命簿的同僚。他打小被幕遮关起来训练,写的簿子倒也从仙君天神那里获赞无数;但当他把自己放进命簿,站在苏瞳的角度思考,却觉得笔下滞涩,似乎再无一言可加之矣。他好像没了执笔指点人生的勇气,不愿为了仙君天神而把苏瞳置入某些戏剧化的境地。云离笑了笑,心道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酸了。撞南墙不是么,这南墙他撞得心甘情愿。一轮命簿几十年,只因为这个人是苏瞳,几十年的仙银他不要也罢。他胡乱想着,隐隐觉得背后有人。云离君?寻声回头,许真正愣愣看着他。云离:唔,许真?你什么时候来的?许真挠头道:云离君,我一直都在这儿。书院空了不太好,总还是得留人守守门。云离一时无话。这么说,方才他自以为一个人在这儿思考人生,还不时长吁短叹的场景,都被许真看在眼里了?云离轻轻一咳,移开视线,那张从上面掉下来的凉毯忽而被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他走过去捡起凉毯,又回转过来,犹豫片刻问道:我昨天许真裁剪着话道:云离君你昨天喝醉了,硬要睡在栏杆上来着。云离:绳子是你绑的?昨晚云离一直说热,从书房出来后,在书院前边的院坝随便捡了块空地就躺下来。几乎全云珏的人都来劝他回床睡觉,许真说挨近竹林的地方蚊子多得很,他还含含糊糊回了句本仙君岂怕蚊子?众人无奈,最后均瑶道他要睡在这儿就让他睡去,便放他不管了。不料半夜三更他被蚊子叮得受不了,自己爬了起来,半梦半醒着去找床。他径自寻去了苏瞳的房间,打开窗子,躺上了栏杆。苏瞳尽管不太愿意麻烦别人,但思考再三,还是叫醒了许真,让他找找有没有结实些的绳子,好帮着把云离绑一绑。云离问绳子是不是他绑的,许真心下苦笑,心道您昨天除了苏瞳不许任何人碰,我怕再靠近些就被您给杀了。许真轻轻摇头道:不是我,是苏公子。至于苏瞳身上的那床棉被,许真也不知道怎么捂上去的。事实是云离睡了一会说要盖被子,苏瞳便给他搭上了凉毯;结果他又说不是我要盖被子是你要盖被子,还非要见到苏瞳找床令他满意的被子裹上才肯安生。苏瞳依着云离盖上了棉被,在窗边守着他睡着,后来自己也困了,竟忘记把被子摘下来。云离心知那被子肯定也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明白这层就行了,扶额索性不再问。一轮鞭炮才熄,新一轮的炮声又响起了。这轮鞭炮声更响更长,听起来是由远及近后又由近及远,似乎是从街头直直炸到了街尾,中途经过了云珏跟前的竹林。云离走出竹林到得街边,攀上破剑,自上俯视。人群夹道,车马不通,鞭炮的碎片铺成灰灰红红的一长串。一高头大马渐行渐近,红衣的年轻男子跨坐其上,旁侧、马后有一众凑阵仗的随行者。衣锦还乡总归是该自豪的,况且还乡这位是尉迟令,自豪的神情在他脸上岂止一分半分。所谓谦虚,许多时候只是人为自己的低谷期找的护身符;而尉迟令从没想过自己许有一天要受挫而屈人,所以他从来不觉得有掩饰骄傲的必要。到了云珏竹林,尉迟令翻身下马。相较或抬头仰视或平视注目的众人,坐在破剑上的云离无疑很突出。尉迟令不免和他对视,四目相撞,两人的眼睛都是一眯,寒气从眼底逸散出来。尉迟令一下马,一拨云珏的书生迅速围拢,余下的一拨退到苏瞳这边来围成一圈。苏瞳和尉迟令从不曾相对,但云珏书生们却私下里分批站队,暗中就两人的科考结果打赌较劲。而今尉迟令荣归,照说应该是其他人向他一个人致贺,但按目前的情形来看,倒像是一群人向另一群人致贺。两拨人各自以苏瞳或尉迟令为榜样,是以两队年轻书生的眉宇间多少有着苏瞳的内敛或尉迟令的倨傲。正如苏瞳待尉迟令,苏瞳这边的书生待另一边,不说完全像他一样拿出十分的诚意,八分九分总还是有的。寒暄一阵,气氛还算和睦。然而书生们毕竟年轻气盛,不知是哪边的哪一个先翻了个白眼,众人立时争吵开了。众书生言语相向,什么行殷兄只是运气好、避开了事故罢了,什么珏归兄若按期入京面圣,难说榜上谁的名字在上谁的名字在下,诸如此类,众人憋了许久的话,终于给吐露出来了。事实虽是事实,可说与不说、明说暗说的差距颇大;原和谐相处的书生们顿时画出了一道分明的界限。筠瑶领着司命小仙,自成一群,默默站在一边旁观旁听。书生们这些话迟早得讲出来,筠瑶先等他们吵够;一吐为快总比暗暗怀愤好。司命小仙本没必要参与争吵,可突然筠瑶身后一声音冒出来道:你们行了!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各位谁能回到过去改变事实?你们也别越说越难听了,你们知不知道尉迟令在皇帝面前说众人纳闷他为何忽然开口,稍作回忆,便都想起来送尉迟令入京的马车是他掌的。他随尉迟令入京,似乎了解什么事,但当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他却斩断了后半截话,缄口不言。书生们吵得很激烈,不过身负话题的苏瞳和尉迟令始终只字未说。现在这位司命小仙把众人的目光引向了尉迟令,大家这才发现他的神情里有一丝紧张,这丝紧张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显露的。苏瞳和他对视,他却迅速别开了头,双手无处安放之际转身整理了下马缰。起初云离不觉得尉迟令知晓尉迟府截车一事,现下见他躲避苏瞳,不由怀疑自己的结论。不过,尉迟令近乎失态的局促好像是那司命小仙的一番话带来的;司命小仙义正辞严,显然想替尉迟令辩护什么。如此看来,某些事情也不好妄加揣测。那司命小仙的话尽管只有一半,但却提醒了尉迟令这边的书生,让他们意识到不能总揪住马车坠崖一事不放。殿试乃一国要事,除了官家记录下的正史,坊间传闻也很多。尉迟令这方,一消息灵通的书生出头道:你们道行殷兄名题榜首属侥幸,我说一事,你们扪心评评,再想想侥幸一词难不难听。环视一番他继续道:诸位可知,殿试中皇上的命题?想到殿试的命题关乎苏瞳的包子,云离提起了兴致,倾身竖耳。令他想大笑的是,那位书生见无人作答,自恃握有秘辛,得意道:皇上在殿上发问各举人:诸位就法令严苛一则,有何见解?数位举生一一作答,皇上越听越生气,直到行殷兄回答,他才不仅不怒反而大加赞誉,各位知是何因?尉迟令虽然面色不佳,但众人窥他神情,看他没有出言纠错的意思,便当那位书生所言属实了,低声谈论起来。云离忍不住扑哧出声,插话道:大家既然有兴趣围绕这个问题共同谈论,就说明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大仇大怨。苏公子和尉迟公子相处甚和,各位在这里扇什么风点什么火?今天状元回来,好歹是个喜庆的日子,大家不如先散了,帮着筠瑶君准备一餐贺喜的菜肴才是。起先尉迟令说云离玩弄文字故弄玄虚,今天拜这位小书生所赐,他可谓是既打了自己的脸还打了嘉辉皇帝的脸。筠瑶听出了云离话中掩藏不住的笑意,明白个中应有旁人不知的缘由。她觉得眼下这场面也该收收了,便顺着他的意思遣散众人,回身吩咐许真着手布置一席贺宴。云离迫不及待拉着苏瞳去了包子铺,让他兑现承诺。回到云珏,云离一本正经说书院里的都是亲人,亲人的饭桌用不着华丽,而这包子是极朴素极亲切的东西,寓意最佳。一盘包子经他吹捧,得以占据了圆桌的中心,尉迟令不管看向哪,余光里总有着圆滚滚的包子。那讲述殿试经闻的书生,在饭桌上把悬念说了。尉迟令在嘉辉面前的话,相较苏瞳那天在书房中说的有所增补,大致框架竟几乎不变。让尉迟令更为恼火的是,在修竹本地长大的几位书生极言称赞云离买回来的包子,说这家的包子讲究师承,传言几代来风味不变、什是鲜美;修竹书生的盛情难以推却,这下子尉迟令对那包子就真的是避不可避了。随尉迟令同来的有充州尉迟府的人;吃过饭,他在云珏停留得不久,去卧房、书房等地收拾了些自己惯用的东西,便由府里的人护送着轻装入京。自嘉辉皇帝大斩人头,京城已经平静了许久。然尉迟令这颗新鲜的石子,在京城的水面上却激起了一阵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水花。众所周知,全国的官位大有空缺,嘉辉这才将殿试提前以补充人才。但放眼观之,空缺的职位以要职为主,非经历深足者不可继任。问题是嘉辉对先皇重臣们或牵罪处刑或迫其致仕,那些空缺的官职,居然无人能勉强升官填补。旁人暂不知何故,嘉辉对尉迟令印象极好,某日上朝时明言要将其置入布政府任职。未及嘉辉问询诸位意下如何?,朝堂哗然,皆曰不可。大臣们劝谏说尉迟行殷太过年轻,不能当此重任,其中以布政府主副部的言辞最为激烈。最后布政台主部放缓了语气道:尉迟行殷才学颇高,无人否认。恕臣妄度圣意,旁人说不能委以重任,陛下会疑心他心存嫉妒;但臣有幸,拜为布政府主部,绝不会因为尉迟行殷受任入布政府而心中不平。臣曰不可,实为陛下着想、为夏国着想陛下,新玉虽美,一国之梁,还应由经受过锤炼的坚石充当。朝后,嘉辉明面上顺应了一众大臣的意思,让三府中的职位继续空缺,反身却把尉迟令直接提到了自己身边,增设一半实半虚的官职授以尉迟,名为辅国。不管是从名称的角度还是破例设职的角度,所谓辅国,不会亚于布政府里次于主副部的官职;然众臣知晓嘉辉向来说一不二,就此事而言已经算得上做出了极大的让步,是以朝中自此噤声,没人再上书陈谏。京城中人暗论国政之际,云珏书院风平浪静。年轻书生们埋头备考,而司命小仙这边,由于乜秋最近消声匿气,鬼人不作祟,处理的便都是小打小闹的案子,总体来说也十分清闲。慕遮从上面下来过一次,自称云离的师父,说自己闭关很久,现下出关,该把家门弟子带回去了。谁料云珏的司命小仙跟筠瑶在蜀州修竹呆了四年多,有几个对人对事都眷念不已,割舍不下,说要和筠瑶一样辞了司命的仙籍,随筠瑶留在修竹。慕遮只在名簿上销了筠瑶的名字,至于其他说要留下的小仙,她只道你们想回再回,算是放宽了期限。面对云离,慕遮也没有再劝什么,反倒寄养儿子似的对筠瑶叮嘱了许多话,最后道:云离的脾气怪是怪,从小到大还是很乖的;最近长得半大不小,行事叛逆,筠瑶君千万要多多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