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6      字数:5165
  好在许真最后拿给云离的碎片并未缺失,云离将之拼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碗。银碗底部有着梅子形容过的标志性图案,看来让这小户人家挂念不已的家财的确失而复得了。许真:云离君,没错的话,我就把它还回去。没修好,先不还。云离道,碗都成这样了,你去跟人家说东西找到了,再把这些拿给他们看,人家岂不是还要再失望一次?许真:可这碗仙门有办法修复?云离说有,许真点点头道那就麻烦云离君,而后转身出去,拉了门。明明向梅子家作了许诺,这几天云离却故意逃避,几乎把答应别人的事情抛诸脑后了。尽管司命小仙们抓住了小贼、拿回了银碗,但云离念及梅子苦等多日不闻音讯、刚刚他还有意忽略这桩事,心下有愧,觉得应该补偿补偿。云离的仙力大部分承袭自母亲,由古树妖魁的属性决定,绿光的攻击力不强,却在疗愈、修复这方面占有优势。银碗乃一凡物,并非法器圣物,云离有九成把握能将其复原。然而凡人常常感叹破镜不能重圆,这银碗作为凡间物什,自是难逃定律。银碗虽普通,可上升一层,让它恢复原貌是与天道规则作对;饶是仙君天神,也要因而付出不少代价。绿光拂过裂痕,碎片咔咔清响,与此同时裂痕愈合,表面上看似乎一切顺利。事实是,银碗在被彻底修好的时候,云离体内的一轮仙力已近乎抽空了。他手背上出现了一网血痕,伤口攀爬出的形状竟与将将银碗上的裂痕吻合。体内新一轮的仙力滋生得极其缓慢,是以血痕虽不深,云离却匀不出额外的绿光给自己止血。云离翻看了一会儿那银碗,不久觉得疲惫,便闭眼小憩。随后隐约有谁进来了,一只手快要拍上他肩膀的时候又缩了回去;来人见他似是睡着了,不愿打扰,举步欲走。眼睛掀开一隙,一角洁白的衣摆入目。云离惊醒:苏瞳?唔?不是苏瞳,是我我以为你睡着了来着。筠瑶停住步子,坐下来,捻起那只银碗托在手心里端详。后又意识到什么,筠瑶捋起云离的衣袖查看他的手,叹气道:果然。云离抽回手说没事,问筠瑶道:他们人呢?筠瑶:莫青回海州老家了。他一直跟我说他对不起苏瞳,我想他呆在这儿顶难过,就没拦至于苏瞳嘛,他以前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他好像不是很在意。云离:筠瑶君,苏瞳他面上不在意,你信?筠瑶放下银碗,摇头。随后她直视云离:云离君,你也在意?云离哽住。然后他想,他在意,他很在意。什么浪迹天涯奇游商、放浪形骸武林侠,他统统不要了。什么仙君天神的喜好,什么司命仙的原则,他统统不想管了。去他的广博超然。他现在只在意这个人。第四十三章云离推开书房道:苏瞳。他最先见到的的是三个修竹书生,看上去与苏瞳平辈。三人听到门边响动,一齐抬头,正了正身子,直跪在席子上朝云离拱了下手。苏瞳本是背门而坐,此时转过头来,缓缓道:云公子。云离盯住他不放,看他果真同均瑶所言若无其事,暗自加倍心疼。如今的嘉辉皇帝以一把尺子量天下,但凡不合他意的,上至三府主部下至地方小官,都拔草斩根,不容人坏了一国秩序。当下苏瞳、莫青误了面圣的日期,又无人及时上书以告,按那嘉辉皇帝素来的行事风格,不降罪两人已当称仁慈。想必嘉辉等人不得,一怒之下在苏瞳、莫青的名字上画了红线,自此永绝两人的入仕之途。别说枝繁叶茂,苏瞳这棵树的主干都断了。云离一时无言,苏瞳起身温和道:我邀请三位兄长品茶小谈,云公子不妨加入?云离口上不答,默默找了张席子甩在苏瞳边上,坐了。他朝面前三位书生点头示意,盘腿抱手。几人原本正就某个话题深入研讨,此时节奏和思路都被突然到来的云离打断了;加之云离行为古怪,众人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空气霎时凝滞。云离一眼扫去,见对面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怪异而尴尬,又想到苏瞳亲切地称之为兄长,心里立刻升起被视作外人的落寞。这时他恰好瞥见桌上摊着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墨字,便捧起来细读。对面一书生见终于有话可说了,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珏归乃是夏国真正的贤臣。云离认得出笔记,纸上是苏瞳写的文章。墨还没干,他怕花了字,只粗略浏览了一遍就放回桌上了。他读得不仔细,脑中只筛下了三府主部、贼人肆掠、望太守大人禀上以详几个零碎的短句。呃,话说回来,苏瞳还有心情写文章。云离再看了看纸:从格式上说这应该是一封信。结合脑中残影,信是苏瞳写给蜀州太守的,其内容和惩治盗贼有关。不过,小偷天天有、小贼遍地走,苏瞳他出了那么大的事,不关心自己的前途命运,却跑来作文劝说太守捉贼?苏瞳:云公子,延山叔家的银碗好像找到了,你可知?云离下意识把袖子往下拉,盖住伤口,轻描淡写道:许真告诉我了。只不过那碗碎了,我费了点时间修了修。细细一想,为什么问他这个问题?他拢了拢袖子:偷碗的贼有特殊身份?苏瞳:他是前布政府主部张科府里的旧人,曾经是杂工。和徐校一样。云离琢磨了一番一样的含义,心下恍然。所谓一样,自然不是指两人以前都是官家府中的杂役,而是指昔日两人的主子死于同一件事。当初嘉辉皇帝强牵罪名斩了三府主部和各布政台主部的头,徐校上面那位,与偷碗小贼上面那位,都是嘉辉手里的冤魂。三位书生以为云离不及他们了解苏瞳的意思,其中一人解释道:徐校请巫杀人的行径,云珏是同我们说过的。合着目前这个被抓住的小贼,不难想到夏国上下还有着不少相似的遗患。嘉辉他手里的刀虽快,但刀终究是没长眼睛的死物;躲藏在犄角旮旯里的旧府中人,嘉辉看不到,刀子也因而砍不到。带着惊恐和仇恨漂泊天涯的人,太有可能在不顾一切为非作歹的路上走远了。想来,苏瞳的信,应是想借蜀州太守的口,提醒嘉辉这些人的存在。云离把桌上的纸推到苏瞳的面前,端起这位江湖贤臣的茶杯钉在纸上。他心里面始终卡着什么,可面对苏瞳的过度沉静,话也始终说不出来。刚刚那位书生又道:文以载道,云珏当为天下读书人的模范。云离皱了下眉,暗暗冷笑说落榜模范你当真要学?苏瞳在这种时候请来这三人小谈,必是极信任他们;可三个人却极尽生人间的恭维话,一想到这里,云离身上沁凉,为苏瞳寒心。那书生思维发散,不知为何把《玄行记》的作者扯进来了:再说说那白易。文章无味就是无味,世人偏偏把他的经历拿来鼓吹。什么十年磨一剑,我看这就是版印坊从他可怜的文字里边抠出来的噱头。论年龄他要比馨韵茶馆门口那群少年书生长上几岁,然他谈及白易时的鄙夷神情,可以和小书生们完全重合。他旁边两人一人嗯声点头,一人犹豫着道:市井俗物,或许不能用我们的某些标准评判。苏瞳微微低头,三人看他不太愿意发言,便没有就此提问。有这群人围在身边强化纯粹到极致的为文、做人之义理,难怪筠瑶说苏瞳再也没有去茶馆听过一场书。他小时候,最期盼苏求光带他去茶馆听书,从感情上讲,不会赞同其他书生用市井俗物一词将话本一笔抹煞的观点。但他纵然在内心深处一个人站一队,身在环境中,诸多顾虑在所难免。云公子,你高见如何?云离应邀说书一事似乎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沉默最久的那个书生一开口,竟然最先向他发问。这问题显然触发了他不愉快的记忆,并且牵连出了脑海中那一河死鱼的图画。再一转念,实则就算金鱼活得尚好、《玄行记》顺利讲说,目前的苏瞳也无需贺礼了。几重不悦相叠,云离面上却装得豁然,顺着书生的意思道:闲人消磨时间的东西,用语挑逗轻浮,缥缈虚妄,极尽俗人的龌龊思想,这《玄行记》,也一条不落。书生们相视一怔,意下觉得云离言出过重,但见他严肃认真,便想他必是意趣颇高,才把白易贬低到如此地步。云离想到自己再坐在这里着实无用,平添恼火而已,便找了个借口先走了。一团阴霾堵在他心中,可这阴霾从何而来由何导致,他自己说不清,也想不到挥之而去的办法。到云珏外的竹林里瞎逛了一圈,前几日在竹子上刻下的高低剑痕忽地跃入视线,心头更乱,他索性挥出绿光把两棵竹子的上半截削了,权当发泄。鬼使神差,他随后找到筠瑶,说要喝酒。筠瑶让许真拿酒给他,便不再言语,注视着他灌下一碗。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侥幸心态实在不能有;一碗酒确消了片刻的愁绪,却把不少令人捂脸的事扯了出来。云离当着筠瑶把空碗扣放在桌上,晃身起立,站定,觉得目光所及之物尚且清晰,扭头就走。筠瑶知他酒量极差,又觉出这位司命仙君现在大有一种搞点事情出来的醉态,于是叫许真跟去看看。云离半稳半晃地摸到书房,用眼神杀回许真,又再次推门进去了。三个书生再度哑言,眼看云离肩膀一偏,纷纷站起来做出要扶他一扶的动作。云离反手撑住门闩,无声之意是不必不必,遂靠在门上缓了一缓。众人认为总不能对他不管不顾,相觑一番,随即苏瞳倒了杯新茶,端过来要帮他醒醒酒。但目前云离六亲不认,拿了茶杯顿在桌上,后觉得不太对,又把那茶杯印章似的在苏瞳的文章上一盖。云离:你们移开一点。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云离面无表情,把三位书生连成一串捋到一边,自己则占了他们中间的位置。似乎担心三个人会坐回来,他把近旁的两张席子重在一块,叠到中间的坐席上面。他一人霸了三人的位置,不尽兴,又发令道:你不许动。苏瞳本就没动,复端起那茶移到他眼前。这回云离领了情,喝光茶水,目光空洞道:出去。醉酒之人不大讲理,他们的话还是依了为好;苏瞳想是深谙此理,起身拿了本书,顺了对方准备出门。不料云离忽地扣了两下桌子道:不是你。被他挤开的三位书生闻声一愣,不由苦笑;三人用眼神稍作商量,便一齐对苏瞳轻轻拱手以示先走一步。云离把好好的一场小谈搅和了,苏瞳不仅要因为他出言不逊而向三位同窗躬身赔不是,还要再沏碗浓茶,看看能不能灌云离喝下、让他清醒几分。苏瞳正倾壶倒水,云离突然站起来,两臂越过书桌撑着他的肩膀。壶中的水洒出来了些,苏瞳忙将茶壶搁稳,用两指揩掉溅到对方手上的一滴滚水。云离手上的血纹因而显现出来,血混着水沾到了苏瞳的指尖。开水渗入伤口,就算不说锥心,也得刺痛难忍;但云离好像不知道疼不疼,甚至不知道在流血的是自己,偏头看着苏瞳指尖的血滴端详了好久。苏瞳想说什么,可待他询问的视线撞进对方的眼睛,却欲言又止。云离的眼睛骤然清明了,正如雾气散去,方才那些克制的压抑的隐秘的东西同时迸发而出。苏瞳被那些东西扎了一下,心里萌发坠崖的失重感;旋即,对云离来说,他眼睛中的雾气也消失了。两人用凝视的方式敞开了心扉,但只一瞬间,雾气回笼,两人又同时在彼此的眼睛里迷失。苏瞳往后移了移,本意和云离拉开距离;但对方的手黏在他肩上,他不仅挪不开,还失了重心,眼见有仰倒的风险。云离尽管不胜酒力,本能尚且敏锐,下意识把苏瞳向自己这边拽了拽。云离:你知道我去充州找你了吗?苏瞳自然而然把某些事情猜联起来:你是那时受伤的?云离扫了眼手背,撇了下嘴,抖落袖子将血纹盖上了。现在他迷迷糊糊,好不容易找到了条清晰的思路,哪能容人打岔,便固执地重复道:你知道我去充州找你了吗?这当然不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他不等对方点头摇头答是或不是,接着道:我去充州找你了潜意识里,他想把观清镜中尉迟家的所作所为一股脑说出来,可心绪一乱,醉意又占了上风,堵着塞着的话都搅作理不顺畅的麻线。索性不说了。云离稍稍发力,苏瞳无甚防备,被他推在了竹席上。毕竟是一加冠之年的男子,苏瞳后背击地的声音不轻,引得门外一经过的司命小仙关切道:苏公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云离:苏公子摔倒了。司命小仙诧异道:云离君你也在?苏公子怎生会跌跤?他可无事?他细细捉摸了下,觉得云离的声音飘忽不定,不太对劲,便改口道:云离君、苏公子,两位可无事?带着打发的意味,云离沉声:无事。司命小仙还不放心:那苏公子无碍?这时一女声插入道:你不用管了。云离君喝了酒,指不定是他自己醉了、摔了,却偏说是苏公子跌了跤。声音是均瑶的;她故意放开声讲话,好让云离也听得清。均瑶不擅委言,她现在话中含讽,定是理解不了云离因为苏瞳进京误期便心情大坏、喝酒发脾气的原因。筠瑶叹了声,领着那司命小仙走开了。书房极静。一些稀奇古怪的心情与水汽抱团积聚,眼眶负重,云离居然掉下了一颗清晰可见的泪珠。巧的是,泪珠从他眼里直直砸进了苏瞳的眼睛;苏瞳的眼睫一闪,那滴水立时离析,晶亮的碎水珠缀满了眼周。自此云离双眼干涸,清浅的瞳孔由绝对的平静封住了。那滴莫名其妙的眼泪催化了什么,苏瞳急促地一喘,眸子酝血。他似乎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不可能继续佯装浑不在意,然他温润的五官不会撕心裂肺地叫嚣,所谓真实的难过,只是在微皱的眉头和眼底的血丝中有着些许体现而已。云离静了一会儿,然后,内心的推力和眼前之人的吸引力,让他因醉酒而本就昏沉的头更加不堪重负。两人的脸缓缓贴近,鼻尖触碰到的一刹那,苏瞳忽地将云离反扑到书桌的另一边;四只茶杯滚落下去,同时骨碌碌旋转,最后一个都没站稳。貌似一切心情都是可以互相传染的,包括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