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6      字数:4844
  云离身形欣长,虽然和矮完全沾不上边,但见到年仅十五六岁的苏瞳竟然比自己高上一两寸,他还是不由怀疑师父慕遮当初是用什么营养不良的东西把他喂大的。心里假想着师父的抠门行径,云离隐隐感到苏瞳的手臂有些发烫。隔着衣料,一股热流从苏瞳传递至云离,后者开始思考自己是否和旁人接触得太少,才会觉得一个人正常的体温太烫。毕竟云离在司命仙境喜欢独处,与他打交道的,更多的是冷冰冰的命簿纸张。唔,不过慕遮倒是经常揉他的脸,从小揉到大。但也许被师父揉脸渐渐成了家常便饭,因而他无意识地忽略掉了,他一时竟想不起来慕遮的手碰到自己的脸是什么感觉。努力回想了一下,他只模模糊糊觉着师父的温度和苏瞳的温度不一样。咦,前天他在苏瞳身上附近摸了一把,也没有烫手的感觉啊。苏公子。云离忽然道。揣着一丝奇异的探索心理,等苏瞳侧脸看他时,他一点不客气,直接上手,在对方的胸口处磨蹭了一通,想看看这里的温度是不是和手臂上有所不同。嗯,也烫。你发烧了?云离用手背在苏瞳的额头上试了试,你昨天淋了那么久的雨,看吧,病了吧。苏瞳:云离感受了一会儿,认真道:热,但没烧。苏瞳收回被云离绑架的胳膊,向后退了半步。云离自认通晓苏瞳的种种,这两三天里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总是二话不说就动手动脚。苏瞳一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对方面前只是个才认识了两三天的生人。地上不比天上,人的脚踩得踏踏实实,苏瞳不顾及他什么,自然不愿意任他胡来。不过,意识到了又如何?这并不妨碍云离继续动手动脚。云离用两根手指在苏瞳的下颌上一抬,使苏瞳的上下贝齿发出两块碎瓷片相吻的轻声,微不可察但确乎存在。苏瞳一句含着不自在的感觉的云公子还没出声,云离拽住想再往后退的他道:怎么碰不得了?我一不扒你的皮二不削你的肉,就只是关心关心你,看看你是不是在发烧再说,就你可以戏弄我,我却不能还手?云离再动用拇指捏住他的下颌,又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要是不高兴我摸你,有本事的话也可以摸回来。意料之外,苏瞳没有冷冰冰硬僵僵地站着或是退步,而是望向旁侧摇了下头,拢拳碰了碰鼻尖,似是失笑。抛却一些目标性太强的东西,云离忽然觉得,逗玩苏瞳这件事本身挺有意思。因为苏瞳怪得很,云离要他笑他不笑,要他恼他却笑了;这人的内置机关和外置引线好像不太搭,一根引线拉下去,会拉出和预期截然不同的结果。正正想着,云离听得一声哐当。破巫师的木球滚到了云离脚下。呃,这情景似曾相识。乜秋陪着笑脸,扑过来想要捡球。云离先他把球捡了起来,打量他道:你故意的是不?乜秋装蒜道:小哥,什么故意不故意?我就捡个球。云离扬手欲抽人,被他握着的木球忽地张开了口,又准又狠地咬住了他的一根手指。云离脸上一黑,扒住木球的嘴巴就掰,可木球居然咬得更紧。乜秋比被咬的云离反应还大,自知没管住自家恶犬,唯恐满腹火药的仙君动怒,忙帮着云离拖拽化身大型苍耳的木球。受了云离一瞥,乜秋赶紧道:小祖宗,你快松开。再不松开我可就再不松开我可就得被小哥的绿光千刀万剐了。由着乜秋一阵搡,木球总算吐掉了云离的手指,滴溜溜转了回去。云离腰间处的剑鞘颤了颤:破剑好像想出来替主人回击。云离劝它道:你就算了,缺了一颗牙还嫌不够,想再缺第二颗?破剑挣了挣,嗡嗡嗡一阵乱响,云离权当它在因为害臊而呜咽。听破巫师不计其数的道歉,云离的耳朵都要起茧了;看到乜秋深吸一口气,云离不用想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觍着脸讨饶,便把苏瞳当作盾牌,朝乜秋那边一推。事实证明,对于破巫师的嘴巴,苏瞳比一切针线或拉链都好用。乜秋急着想把木球咬人这一页翻篇,转移话题道:小哥,苏公子,金鱼不见了。云离本没在意:不见就不见了呗。谁知苏瞳扔开了云离强加给他的当人形盾牌的重任,受到某种力量召唤似的,走到河边,注视着金鱼游走后还未平复的水痕。云离轻咳道:苏公子,你不会真的想把它捞回去养起来吧?乜秋插话道:那儿!在那儿!它游到那边去了。云离见他那么激动,斜眼道:那你去把它捞起来给苏公子。乜秋:别介这怎么捞?云离:刚才是谁提议要捞的?乜秋耷拉着肩膀道:臭。云离道:你几百年没洗澡了?还知道臭字怎么写吗?乜秋:一撇,一竖,横折云离讽道:你还真棒。乜秋道:小哥过奖,小哥过奖。云离不知不觉又和破巫师瞎扯上了,他在心里叹了一下,及时打住拐往奇怪方向的对话,骂道:去死。转而他让视线追随游远的金鱼移动了一阵,直到那条敷了灰面似的小东西在视野里消失。他沉吟片刻,对苏瞳道:苏公子喜欢金鱼的话,以后我带几条给你啊。司命仙境的物什虽然不像九重天上那样一应俱全,小小几尾金鱼却还是找得到的。苏瞳正转身回头,乜秋抽着鼻子道:小哥,苏公子,我闻到了一些味道。云离:什么味道?某些时候,破巫师的鼻子确实比他的眼睛更敏锐。乜秋:马骚味和血腥味。这味道是从白隐寺附近传来的呃,怪恶心的。起初云离没有把什么马骚和血腥放在心上,毕竟马是富户人家的出行方式,而鸡血鸭血是常见的法事用品,无论这两样东西的味道出现在哪里,都没有值得让人惊异的地方。然而,小半炷香之后,一阵简直能用浩浩荡荡来形容的快马奔驰声由远及近地卷来,那声音又迅疾又猛烈,让修竹河这边的地面也跟着震动,云离想刻意忽略都不行。不久,马蹄声中掺杂进了人高声呼喝的声音。让道!所有人让道!所有人让道!所有人让道!呼喝声连续不绝,由不同的人相应着发出。听起来那是一列庞大的马队,而驱遣马队的人来头不小。云离:走,去看看。三人行至白隐寺百级石阶的最下端,只见石阶上的人都扭头下望,看向越来越近的、呼喝声阵阵的马队。有不少本在寺院里面的人也出来了,包括白隐寺的和尚们。一时间,百级石阶密密麻麻占满了人,再后来的人用一根手指头倒立着走路都不一定插得进去。吁马队的领头人在第一阶百级石梯前翻身下马。说是领头人,实则他的装束和其他骑马的人并无甚可以区分的地方,都是一身士兵模样的统装。不过,这身统装并不普通。乜秋只看了一眼,便道:京城的士兵。京城的士兵直属于皇帝。云离粗略数了数,马队大概是由三十多匹膘肥体壮的马以及三十多个京城士兵组成的。很快,他、乜秋和苏瞳都发现了每匹马上挂着一个笼子,笼子里面装着些大小相近的物体,无一例外被一层黑布包裹着。皇帝为何派这样一队人马来蜀州修竹?那领队郑重其事地取出一块镶金的令牌,举过头顶,道:奉圣上之命,携张科、崔镜、许献桦等三十一颗人头,前来告慰修竹百信的亡灵!一语落下,他后面的士兵齐齐揭开了笼子里的黑布,露出他口中所说的人头。那些人头诠释了什么叫做扭曲怪诞。它们个个的表情都定格在惊恐万分的状态上,那种惊恐不像是对死亡的惊恐,而是对疼痛的惊恐。这样的惊恐有着打碎五官、重新拼接的蛮力,不是踏踏实实活着的人能表现出来的。云离尽管不知道这些被断了头的人犯的是什么死罪,但从它们颈部断裂的截面来看,他猜测这些人不是被快斧,而是被钝刀断的头。换句话说,笼子里的那些脑袋在分家之前,其主人的脖子经受了被一刀刀切割的痛苦。领队手持令牌,抬脚跨上白隐寺百级石阶的第一级。令牌似乎有着分割人流的功效,看上去严丝合缝的人堆,竟然再往左右两侧压了压,在中间分出一条容得一人通过的道路。士兵们纷纷下马,腕上挽着悬挂笼子的锁链,提着人头跟随领队。笼子里的人头好像供人观赏的展品。事实上,士兵就是奉命来让修竹人观赏人头展的。走到第五十级台阶,领队又举起令牌重复道:奉圣上之名,携张科、崔镜、许献桦等三十一颗人头,前来告慰修竹百信的亡灵!见令牌若见皇上本人,但此时没地方容众人伏身下跪,人们便垂首低眉以代之。小孩子们透过爹娘的指缝窥看着。云离问:张科、崔镜、许献桦是些什么人?苏瞳沉声道:布政府主部、监察府主部、戎尉府主部。云离一惊:当今的皇帝,竟然摘了这三个万人之上的人的脑袋。斩杀三府主部,无异于动了整个国家除脑袋以外的骨头;要让全国正常运作,非从接骨开始、重新组装血肉不可,约等于再造一个新人。乜秋是游历遍天下的人,他一一扫过其它人头,一边辨认一边补充道:还有充州布政台主部、湖州布政台主部、沙州布政台主部、海州布政台主部他顿了顿,除了蜀州,所有布政台主部,都到齐了。第二十六章云离细细一想,现在是嘉辉元年。元年,他多少能理解那皇帝的做法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皇帝上任也得放火,这两者的性质大概是一样的。只是,嘉辉皇帝的这把火,放得未免有点太大、太烈。京城布政府和各州布政台负责赈灾粮食的发放,如今,皇帝让人提着那些主部的人头到蜀州修竹逛上一圈,说是告慰亡灵,其目的是显而易见了。蜀州修竹未得到应有的赈粮,不管发粮期间是哪个芝麻官吏的环节出了问题,最后的责任总归能牵连到总管此事的布政府主部身上。布政府和各州布政台是拴在一根绳索上的,布政府被皇帝的火烧了,各州布政台也抵挡不住顺势下来的火势。皇帝要扣给他们贪官污吏的帽子,他们想摘摘不掉,只得稀里糊涂让那帽子吃掉了脑袋。而京城三府关系密切,监察府主部和戎尉府主部多半还在隔岸观火,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布政府、布政台那边的一串火,已经沿着三府之间的关系链条燃到了自己身上。嘉辉皇帝要为自己革新心腹也好要扬威立规矩也罢,总之,他要杀人;笼子里的脑袋们,生前是找不到扑火的水的。身首分离的主部大人和相关人员也许没犯什么夏国法典里清清楚楚写明的死罪,若硬要说他们有什么错,那么他们错就错在碰到了一个新皇登基的年头,而自己恰恰是权势较大、不被嘉辉皇帝信任的旧官。但嘉辉皇帝的一把火,肯定起到了震慑天下的作用,败坏吏治的行径应得以显著减少。云离不什了解这位皇帝,也不知道说他暴戾昏聩还是杀伐果断为好。拿着令牌的领队登上了第一百级石阶,到了白隐寺的门口,被寺院主持与几个和尚联合挡住了。领队遵守寺院的规矩,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然后命众士兵提着涂满干涸暗血的人头原路返回。来时一阵风,去时也一阵风。士兵们把黑布在人头上一罩,跨上马转眼便不见了踪影。人虽不在了,乜秋还是用手掌在鼻子旁边扇着风,眉头锁紧。人们瞬时议论开来。有愤愤然啐骂死掉的主部们的,有拍着胸口说好生吓人的,有大呼皇帝英明的,还有不明所以向旁人打听究竟的。当然,喧哗了一阵后,人们心头的各种不平很快被白隐寺的幽静气息熨止了。依然有人在余波中切切低语:听说京城的官员都被换干净了?我看只是换了三府的头,三府的其他人还是那些人。你又没见过三府的官大人们,怎晓得笼子里面没有三府其他人的脑袋?见过啊,谁说我没见过?你知道我以前的饭馆开在哪里吗?开在京城!别说三府的官大人,就是宰相大人,我都接待过。怀疑道:开在京城?那你干嘛回咱们这里?哎,你以为京城的生意那么好做吗?天子脚下,人才荟萃,我们那平实馆子的平实菜品,怎么和别家大厨的东西较量?这么说说话者再把声音压低了些,宰相大人变没变?变了。哎呀,当真?将将的哪颗的脑袋是宰相的?瞧你这话,别瞎说!原先的宰相大人是寿满天年,去年随先皇去了。国师呢?哦,国师这茬,有的说头。我回修竹的几个月前,京城里的人都在传,说当今圣上邀老国师下棋,下着下着,老国师突然就不动了,手上的棋子掉在了棋盘上;棋子滚了几下,自己落在了最关键的一格上,翻转了整盘棋的局面,结果老国师反败为胜。你说这事奇不奇?不动了是什么意思?哎呀,就是老了、死了。现在的新国师,年轻得很还有点奶气。小小年纪就当国师?呵,你莫不是在开玩笑。爱信不信,不信拉倒。云离三人自己跑到了人多的地方来,现在人一流动,三个人动弹不得,把旁边人的谈话听了一耳朵。云离只当那些谈话是无聊时候的消遣,他对凡间宫廷里面的事情并不上心,听过了,过一阵子多半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