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6      字数:4800
  苏瞳点头:是。乜秋隐约觉得这个行事古怪、于他而言目的不明的仙君写的不是什么游记,但他没来得及细想,只听外头的天上劈过一声惊雷,紧接着雨点击打地面的声音把行人们的轻呼声淹没了。云离轻描淡写道:又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茶馆老板从柜台里面跳出来,踩着密集的雨声,奔出去把摆在外面的椅子桌子都搬到了室内,各位可得在我这馆子里边多坐坐了。这雨来得急、来得猛,乜秋出去吃东西的念想泡了汤,他举目四望,只有寡淡的茶水和吃下去会死人的木桌木椅,不由四仰八叉摊在椅子上,挥泪道:小哥、苏公子,我饿。云离转头道:苏公子你饿不饿?苏瞳还没说话,他又对乜秋道:苏公子都不饿,你饿什么?乜秋被云离惊呆了,可一时无言以对。街道上,踢踢踏踏的奔跑声四起,有些疾走的声音在茶馆门口中断了,转换成为挥袖甩水的声音。随着势力毫不减弱的雨下得越来越久,茶馆里聚集了越来越多避雨的行人。云离那几句话里的元素依次登场,现在就只等一位恰好经过此地的说书先生了。不多时,一长褂先生进了茶馆,拿着伞,但身上的衣服还是被雨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对于此人,苏瞳和乜秋没有过多在意,但在云离眼中,这人在着装上、举止上能凸显身份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不啻面上直接写了我是说书的几个墨字。那说书的走到柜台处,瞟了瞟在场被淋得狼狈不堪的众人,对茶馆老板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他说话的时候,茶馆老板频频点头,最后抚掌大喜道:好哇,先生有请!老板响亮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纷纷投渚视线。云离道:那人好像是个说书的。他注意着苏瞳,但苏瞳只是稍稍抬了下眉梢而已。说书人到最前面的木桌后面站定,说自己一早想赶回老家随水镇,不想途中遇雨,而大家相聚有缘,闲来无事,不如听他聒噪几章奇闻异事。报完来历,他反手抽出袖中折扇,铿然一抖,又端起桌上的醒木一拍,声音一扬,以话说二字作为引语便讲开了。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异说诡事信手拈来,妙语连连,座下一片叫好。云离只顾着在苏瞳脸上抠下一丝笑容来,也没听清木桌后那人到底讲了些什么。然而随即他发现苏瞳听个说书跟听学一样,正襟危坐,不论是唏嘘处还是笑声哄然处都一个表情。正当云离再一次因为苏瞳感受到了挫败感,说书人话锋一转时提到的一个名号,瞬间把他激得一惊。说书的道:那古树妖魁自打从小厮口中得知仙君丈夫负心一事,便噩噩终日,自断修为,发誓此生再不入天界,甘作人间一无情凡木诸君携着这段仙妖孽恋,再回看方才苦情的才子佳人,便可知三界上下,情字无常,怎初时的海誓山盟延续得了古树妖魁?云离抱起手臂,开始认真听那人说书。不过,这四个字他再没在后文中提到。呵,听一场凡人的说书,竟然能听到自己亲娘的名号,也是奇了。云离回过神来,耐下性子听了几段故事,觉得其中并无甚值得称道的地方,不禁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从某种角度来说,仙界司命和凡间的说书人有着天然的联系:凡间的故事脱胎于现实,而凡人的现实是被司命仙的命簿推动的。司命仙的戏是根,说书人的书只是枝叶而已。在作为司命的云离听来,凡间说书人捡的枝叶平淡无奇,拿到司命仙境去是万万上不得台面的。乜秋道:怎的,小哥不喜欢?云离:我讲得比他好。闻言,苏瞳低头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却没有喝,又轻轻放下去了。乜秋:小哥,人是专门干这行的。小哥你的故事再奇,讲出来可就不一定比得过人家。此时,醒木声冲出了掌声的包围,说书人结语道:终了,不在话下。话音落,纸扇叠起,鞠躬谢场。下面的人喝道:再讲!再讲!先生再说一章!就那妖魁一段,何妨细细说来?说书人委婉道:在下连夜赶路,不敢停歇,只为盘缠不足,境况窘促所以还望各位捧个钱场。说书人赚说书钱,合情合理。下面已经有人在掏钱了,云离却几步跨至木桌前,抢话道:大家要听的古树妖魁这段,我来讲,各位不用出钱。包括那说书的在内,在场所有人的动作都凝滞了,被突然冒出来的小公子惊成了塑像。有人道:这不是云公子吗?是云公子!一旁的说书先生强笑道:小公子这是何故啊?云离道:无故。说书先生道:对仙门而言,说书不是什么雅致行当,小公子何必抢我这粗浅俗人的一碗饭?云离想了想,走到苏瞳面前,把他原本准备的买包子的钱讨了来,递给那说书先生:别人听书给钱,你听书得钱。这生意你做不做?说书先生喜道:做、做。他接了碎银子,买了一碗茶,在人堆里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等待,看这位小公子会讲出个什么名堂。乜秋眨眼道:小哥这是在干嘛?苏瞳奇迹般地回了破巫师的话:向你证明,他确实讲得更好。他这语气,就像和云离相处得较久的不是乜秋而是他,更了解云离的也不是乜秋而是他。乜秋哦了一声,庆幸云离这回准备以文服人而非以武服人。云离绕至桌后,抽出破剑,向空中一掷,破剑立刻幻化成了一个面孔模糊的人形。接着,他手掌一托,掌心处绿色光芒流转,光芒汇集、组合,变为一棵大树的剪影。大树继续变换,生出修长的双臂和双腿,眨眼的功夫就蜕出了身着长裙的女子的形态。他对父亲和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凭着残存的记忆只能裁剪出这两个抽象的无面人。一银一翠,光晕交织,座下众人目不转睛。在云离的操控下,破剑勉为其难地扮演起了妖魁的夫君,扭扭捏捏地抱住那束形似女子的绿光。破剑的动作虽然生硬,但在光影的掩映下,它演技上的许多瑕疵都被遮盖了。云离一边用仙力维持幻象的形态一边道:古树妖魁曾经是一株盆景,一仙君将其浇灌长大。百年后,妖魁被移植入园林,千年后通灵为妖,三千年后修为人形,结丹修仙。修仙中程,妖魁与一上古神祇相遇,钟情寤寐,不思进取,金丹废,修为大减。百年,神祇意觉自己实已情坠妖魁,于是凭上古神力助其再度结丹。两者情意相通,是时神妖之恋传为一段佳话。再百年,神祇心变,妖魁哀极,毁灵力,还妖形,以誓此世来生绝不破禁。云离说到这里的时候,方才由绿光编织的灵动飘逸的女子又凝聚回了树木的形状,旋即碎成了灵星的光点,从座下的众人中穿过去,消失殆尽。破剑抖了抖,抖去了饰演的神祇的长发,如释重负地回归剑身,回鞘。单论说的功夫,云离比不得说书先生,但加上令凡常人目眩的仙门灵力,云离这短短的一段在喝茶的人里获得了更高的评价。乜秋想到了苏瞳说的话,心里一提,赶紧带头捧场道:好!那说书先生眼见云离不是在跟自己拼行当里的硬功夫,也释然道:云公子的本事妙极!妙极!众人鼓掌道:云公子再讲一段!云离的耳朵自动屏蔽了杂音,他下意识去看苏瞳的反应,然而苏瞳竟显得心不在焉。刚才那段,云离讲的是他爹他娘在三界流传颇广的爱情故事。他琢磨了一番,觉着这故事确实悱恻凄婉了些,纵使叙述方式华丽惊奇,苏瞳不笑也是应该的。毕竟里面毫无笑点,多愁善感的人说不定还会因他爹娘的故事潸然泪下。云离思考片刻,取出观清镜,置于木桌上,让铜镜将一些神仙的秘辛糗事一一演来。座下有掩嘴抿唇的,有捧腹的,有前仰后合的,有笑得将旁人一把拍在地上的,当然,还有面无表情的。云离看着苏瞳,心中盘旋着你不给爷笑一个小心爷弄死你的想法。他不信邪,秘密地用拢在袖子里的手揉了一个东西出来,趁苏瞳和乜秋都没注意,将那东西朝着苏瞳扔出去。那团由绿光凝结的虚影飞到了离苏瞳鼻尖三寸远的地方,停住,扩大。一张巨大的、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笑脸阻隔了视线,云离看不见苏瞳的表情,只知道当那团光纹消失时,苏瞳的嘴角仍然没有半分上扬。云离把簿子一摊,提笔狂草几字,揣好观清镜,同时把桌子一拍,收工。茶馆刹时安静下来。当着惊愕的众人,云离对苏瞳道:苏公子,雨停了。第二十五章出了茶馆,苏瞳想到的第二个地方是白隐寺。但白隐寺满是灾情过后前来还愿的香客,云离和乜秋同时举手表示不愿意上山看人头,苏瞳便带两人间至山后,去到修竹河。修竹河河水尚浅,平素一些河底秽物此时也一览无余,甚至散发出令人遮鼻掩口的怪味,坏了众人预期的景致。此时阳光已经照得烈,别说早上的包子,乜秋已经接受今日无缘晌午饭的事实了。他前胸贴着后背,纸片儿一样跟着苏瞳沿河飘了一路,肚子不时发出要死要活的咕噜声。云离嫌他吵,刻意跟他拉开一大段距离,由是三人前前后后在河边排成了笔直的三点一线。乜秋落在最后面苦道:小哥,是肚子叫,又不是我要叫,我也办法啊。转过头,眼见乜秋三两步又要靠近自己,云离做手势止住他道:你的肚子不是你的东西吗?你拿他没办法,难道我有办法?乜秋吐舌拳手作家犬之态,嬉笑道:怎没有办法?小哥你赏我口饭吃就好了。云离抓起一把土扔他:吃土去。乜秋反应慢了半拍,让突然飞来的一把散土洒了自己满脸。他忙抹了抹嘴,呸呸了几下,哭丧道:两位公子,大半天水米不进,顺着臭水沟瞎逛,恕在下实在无法理解二位的意趣所在哇!云离停下来,面向气色不佳的修竹河,对苏瞳道:苏公子,这倒是。他在茶馆的时候想让苏瞳开心开心,无奈这人情绪内敛得像天生缺失开怀的能力,云离也只好用失亲之痛沉重如山,一担石不足以移之的想法来宽慰内心,以免自己这个司命仙君的自信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他大损。云离看开了不少,觉得苏瞳既然带他和乜秋去了茶馆、来了修竹河,就证明他在导游修竹这件事上没有敷衍,多多少少花了点心思;另外,茶馆和白隐寺附近的修竹河,算是常年被关在家中苦读的少年能想到的最惬意的去处,虽然苏瞳面上平平静静无甚欣喜,但云离猜他心里一定不像前一天那么沉重了。乜秋吵嚷之前,云离想着苏瞳要去哪里干脆就随他去吧,改变其心性的工程不能一蹴而就,急也急不来,现下最好放开手,不再干涉;了解了解他到底对什么地方、什么事感兴趣,逐步找到突破口才是真。不过,放眼望去,这修竹河现在就是一条乜秋口中的臭水沟,苏瞳不紧不慢地走了半天,难道是要在接受嗅觉折磨的过程中获得什么精神世界的升华?云离打量了苏瞳一番,觉得不管怎么看,这个被贤人圣言滋养出的少年都不该有这种怪癖。苏瞳并不知道云离在心中围绕着他进行的种种剖析,沿河走路的时候,还不时仔细地朝河里看。听到云离叫他,他才把自己从沉思中抽离出来。苏瞳停下步子,下意识道:云公子。他看着云离过来,当云离走近时,却又把头别开了。云离:你在看什么?找鱼。云离的第一反应是:你想吃鱼了?苏瞳:找金鱼。修竹河里本应有很多金鱼。哦,金鱼你喜欢金鱼?苏瞳望向远处:嗯。云离瞧着当下的修竹河,觉得别说是金鱼了,今天大概连最不挑剔水质的小杂鱼都看不着。他正这样想着,忽听乜秋一惊一乍道:小哥、苏公子!金鱼!云离和苏瞳顺着破巫师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什么东西都没看到。乜秋跑过来指指点点了一阵,两人才好不容易在两块石头的夹缝中,见着了一尾孤独无依的金鱼。那金鱼瘦瘦小小,无精打采,鳞片像褪了色的胭脂一样暗沉,不甚灵动、鲜丽。乜秋突发奇想道:捞回去养起来?是时,他的肚子又哀哀怨怨地咕嘟了一声。云离没睬他的意见,嫌弃道:离我们远点。乜秋捂着满肚子噪音,再度鼓起勇向云离投去求助的眼神,全部五官都配合着眼睛呼喊着我饿。云离微错一步退到苏瞳身后,眼不见心不烦,省得被破巫师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惊起满身鸡皮疙瘩。面对着苏瞳,乜秋吞了吞唾沫,也不敢再说话了。他知道,他和苏瞳之间永远横着一个死去的苏求光;除非他能让苏求光死而复生,否则,两人的误会不是单方面澄清一下所谓的事实就能化解的。乜秋挠了挠头,打哈哈道:我离远点、离远点。云离意识到苏瞳是专防破巫师的上好护身符,便一把勾搭住他的肩膀,熟络地用肢体语言和他称兄道弟起来,成功地把乜秋撇在一旁。转而他觉得胳膊有点酸,过了一会儿才不得不承认这是身高问题,于是撤了自己的手,把苏瞳的胳膊捞起来搭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