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6      字数:4828
  苏瞳感到腕上一丝冰凉:云离缠了一缕仙力在上面。苏瞳用眼神问:这是什么?让苏公子可以自己打伞,免得有人在旁边吵嚷。云离把伞交给他,拿着。云离转身正要走,苏瞳却将伞送到他头上挡雨,开口说了沉默多时之后的第一句话:云公子怎么办?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你不言语不谈心,做着无聊透顶的事情,我正正在想我该怎么办!我该靠什么在司命仙境混下去?云离很是心累,随意道:什么怎么办?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我去淋我的雨。苏瞳再不懂这位司命仙君的焦虑之处、和他的隔阂再深,这时也听出了云离语气里的不耐。他静静站了会儿,然后把伞柄递过去:这是你的东西。云离退后三步走进雨中,复又制了另外一把雨伞,以示苏瞳的关心实属多余。云离转身和苏瞳相背而行,几步之后再回头瞥去时,苏瞳已经站在了距他三丈远的地方,低着头。那里是云离想起来了:他在观清镜里见过的,那里是苏瞳母亲松衣的坟茔。而苏瞳脚下,是糅合着他父亲血浆肉屑的泥土。少年孑然孤身,立在白色的雨幕里,立在被视为禁忌的荒地上。云离莫名很深沉地叹了一声,责怪自己明白得太晚,早先竟然忘了就算修竹下雨的事再值得庆贺,苏瞳心里失去双亲的伤痕,也不是一场雨带来的喜悦就能愈合的。他看见苏瞳慢慢弯下腰,捡起了几颗嵌在泥地里的石头,用手擦了擦,再把它们放在那堆新翻的坟墓上,排成一个规整的圆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松开了云离给他的那柱空气,每个动作都带着严谨的虔诚感;打在他身上的雨点似乎为此情此景增添了某种不可或缺的仪式性,表达着类似于无论风雨如何鞭笞,寸草也无以报三春晖的愁绪。云离终究没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尽管无话可说但还是走了过去,俯身在那圆环里边再加了一块石头。苏瞳捧了一把土盖在坟堆上,云离也捧了一把土盖在坟堆上。苏瞳鞠了一躬,云离也鞠了一躬。当云离要跟着苏瞳弯腰往下跪时,苏瞳暂时直起了身,用略带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云离道:苏公子没看出来吗?我是觉得刚才和刚才的刚才说错了话,所以现在要争取苏公子的原谅。苏瞳没顺着他这话往下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而是突兀地道:云公子要是早来些时日就好了。要是云离早些来,苏求光和松衣大概不会死。然而,换一种角度来说,这种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因为正是苏求光和松衣的死亡动了云离为苏瞳塑造的心性,云离才会萌发到蜀州修当面见见他簿子里的人的想法。简言之,若苏瞳未受到影响,哪怕瘟疫和旱情杀光了修竹人,云离都不会来。云离:苏公子节哀。苏瞳又上文不接下文地道:修竹之事经蜀州太守大人和三台主部大人写成奏章,层层上报,皇上知晓灾情后命京城官员开仓放粮,然谷米粟粒被沿途克扣,至修竹时几近一厘不剩。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双掌按压坟堆上的泥土,好像这样就能让母亲的住所再牢固几分,这个时候,娘已经身患重病,她不愿拖累程奶奶和程伯伯,于是拒绝了他们的接济娘把她的那份食物都让给了父亲和我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她快要不行的时候,医师来了最后最后医师说她是活活饿死的。苏瞳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这正是云离想要的。可云离莫名高兴不起来。苏瞳绕回去道:云公子要是早些时日来就好了。这样的话,大雨一过,田农复苏,松衣不至于没有盼头。除了表层语义,云离在苏瞳的话里抓住了点别的东西。他定了定,试探道:这就是苏公子立志读书入仕的原因?他脑子飞速旋转起来,至于苏瞳点没点头,他也没有在意苏瞳的愿念已经很明晰了。云离突然觉得声音不再是他自己的,竟道:苏公子才志双丰,日后定能为国家社稷汇入一股清流。当天晚上,云离躺在程氏家中的榻上,回忆起自己这句话,忍了很久才没有抬手抽自己。他来修竹见苏瞳是为了找出并消解其愿念,好让苏瞳在他簿子里成为一个可被把控的人。现在好了,他被苏瞳带偏了去,一句鼓励的话恐怕会使这无聊的少年更加坚定地继续无聊下去。唔,为社稷汇入清流?这听起来貌似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达成的目标云离一想到他或许要因自己的失误喝几十年西北风,不由在心中痛呼哀哉!哀哉!云离辗转到了天明,头疼了一阵,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的念头将他拽了起来。苏瞳的门缝里透出摇曳的光亮。云离正要过去,一个幽幽的声音把他惊得一愣:小哥你起那么早?乜秋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他半躺在房间中的另一方床榻上,抱着头翘着腿。尽管光线昏暗,但云离看得出他两只眼睛的下面有浓浓的黑色,颓累的模样和那有气无力的声音确也匹配。乜秋又道:小哥,自我半夜回来,就见你一直醒着,在想什么呢。半夜回来这家伙居然用符咒隐着身,在旁边观察自己。想到昨天臭巫师还偷看了观清镜一茬,云离新帐老帐一起算,当即用绿光把他打回原形。挨了绿光,乜秋刹时精神了,抱着头嬉皮笑脸道:小哥宽宏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饶命饶命!云离压低声音:给我小声点。乜秋双掌合十:是、是。云离:你怎么不快点滚?乜秋:我已经很伤心了,现在又知道小哥你盼着我滚,岂不是更伤心了吗?小哥,我已经伤心得滚不动了你安慰我几句,我再滚滚试试?云离:去死。乜秋:呜呜呜。云离瞥了眼苏瞳的门缝又瞥了眼乜秋,想了想后坐回榻上,对乜秋道:你师弟的事情,其实我可以帮你查。云离难得给自己揽事,当下好不容易想帮别人一把,却被乜秋一口回绝了:仙君的好意捏某心领了。仙君愿随我来这,就算是帮了捏某一个天大的忙。捏某的其它私事就不用再麻烦仙君。平时乜秋一口一个小哥,叫得甚是欢脱,云离也习惯了,这时他一串严肃认真的仙君愣是让云离怔了怔。小哥。嗯?乜秋扬了扬下巴:喏,苏公子。云离转过头,只见苏瞳握着一卷书走了出来,道:云公子和乜先生醒了?程奶奶最晚睡得迟,今天早上我给二位熬粥。云离莫名其妙道:你会熬粥?苏瞳:嗯。云离:刚开始学的时候呃,你炸过锅吗?乜秋的眼睛瞪大,一脸悚然,一半是因为云离居然在这里和苏瞳交流熬粥的经验,一般是因为他听出云离自己煮饭的时候多半炸过锅。转念一想,这人是云离嘛,云离炸个锅多正常,不炸人都算是好的了。谁知,接下来苏瞳把书一卷,点头道:炸过。乜秋被自己的唾沫噎了一下。云离:现在还炸吗?苏瞳像是在思考什么正经问题似的,默了一会,缓缓吐出两个很严谨的字:可能。云离以拳击掌道:苏公子,这就对了,熬粥太危险,你不如现在就带我上街,咱们早上出去吃。修竹城里什么东西好吃?嗯你记不起来的话,我想包子总该有吧?好,我们上街吃包子,就这么定了。吃不吃包子不重要,赶快拉苏瞳进城玩一玩、补救补救那句话造成的恶果才重要。早上走大老远的路,去修竹城吃包子,乜秋真不知道云离是怎么想的。后来乜秋意识到,在这三个人当中,可能他才是思维脱轨的一个。苏瞳盯着云离的脸,盯得云离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良久,苏瞳回屋把书放在了桌子上,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枚碎银子。看他这架势,乜秋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正常的话了。果然,苏瞳从云离和乜秋两人中间穿过去,晃了晃捏着碎银子的拳头,道:好。云公子乜先生,我们去吃包子。第二十四章修竹城像大病初愈的人,虽然生气有所损耗,街道上多少有些冷清萧条之态的残影,但立竿见影的一场雨恢复了它的气韵,来往的行人脸上都挂起了与过去几个月截然相反的轻悦神情。人们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走着,平平淡淡也安安宁宁。三人从程老夫妇的家到这里的时候,晨日已经把光亮洒满了修竹城的角角落落;被阳光照顾到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声音在谈论昨天那场雨。早起入城的大都是小商贩,这群人中陆续有人认出了云离,纷纷拿出自己的东西招待这位仙门高徒。转眼间云离和乜秋便抱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鞋底、香囊、手帕一应俱全,多得可以摆绣工摊。乜秋叹道:可惜没人送包子。不仅没有人送,街上连卖包子的都没有。一场雨又不能够立刻把麦子谷子浇出来,这年头,卖包子的人家都没有面粉,面粉全被人的肚子消化干净了。乜秋空荡荡的胃抗议了一声,乜秋哀道:小哥,还不如让苏公子炸一口锅!云离:包子算什么,吃饭算什么,修竹城的特色不在此,是吧苏公子?我们来都来了,自然要享受享受昨天来不及享受的东西。苏公子,你看着办,带我们在这修竹城里面好好逛一逛。云离本以为无趣如苏瞳,一定会带他和乜秋踏过大大小小的各条道路、留下足迹就算完事,不料苏瞳竟然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一间茶馆,由茶馆老板引着找了个位置坐下,凭着某些记忆点了三杯茶。乜秋虽然饿得发晕,打心里觉得大早上坐在这里喝茶不可理喻,但喝茶是苏瞳的主意,由于苏求光的事情,面对苏瞳时,饶是他脸皮厚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暗暗为自己的肚子感慨了一通苍天大地,端起杯子把茶水当汤喝。苏瞳才不知道乜秋在心里叫苦连天。他一直侧对两人,面向茶馆最前面的一张木桌,看上去不像是在发呆,而是在看着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云离咂了一口茶,说实话这茶比起诺音阁的茶只能算是次次品,盛在舌头上有辱他的味觉;不过他想到了这茶在苏瞳心中的分量,想着想着就吞了下去,不经意间竟捕捉到了一丝清甜的舒爽感。这间茶馆,苏求光在苏瞳小时候带他来过几次,每次只会要这种最便宜的茶。是以这种茶不仅仅承载着苏瞳关于父亲的回忆,还承载着童年时为数不多的轻松和惬意。茶馆里的娱乐之一便是听说书人说书。醒木一起一落,一个新奇世界的大门就开启了。云离道:苏公子想听说书?苏瞳的目光再在前边那张空荡荡的木桌上流连了一阵,没说话。乜秋把茶杯一顿,笑道:那可不简单,我和小哥算得上走南闯北的人,肚子里的故事多了去,一抓一大把。小哥,苏公子想听说书,你先讲还是我先讲?云离也道:苏公子想听谁讲?苏瞳本来没有理会乜秋这馊主意的意思,但云离依着乜秋的话一接,他只得摇头,还好笑地抿了一下嘴唇。云离恼道:苏公子笑什么?苏瞳:无事。云离托着腮,闷声把不合他品味的茶喝了个见底。茶馆老板见他和乜秋很快喝完了第一杯茶,又笑着迎上来把两人的茶杯添满了。令云离欣慰的是,苏瞳觉察出他兴致不高,把自己面前的茶杯往前推了推,道:今天这里是冷清了些,我们走吧。苏瞳此言让乜秋甚感愉快:小哥、苏公子,走吧。云离转了转茶杯,另一只手在膝盖上点了几下,抬眼扫了下苏瞳道:苏公子想走吗?苏瞳没明白他的意思,端起茶杯,看着他的眼睛喝了一口茶。云离见过苏瞳平静、低落甚至发怒的样子,却没见过他发自内心的喜悦神色,现在突然想看看他高兴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司命仙境的祖辈仙君言道喜一分,悲一分,要是云离这簿子自始至终没有一分喜,通篇下来再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也算不得成功的好簿子。再者,若苏瞳不好好笑一笑,云离总觉得他那张好看的脸有些浪费。再等等,说不定这里就热闹了。云离道。苏瞳别开眼,轻微地点点头。乜秋:哎,小哥他径自起身去了茶馆门口的柜台,向老板要了一支笔,再坐回来从袖子里便取出苏瞳的命簿。乜秋伸长脖子道:小哥,这是什么?云离推开他的脑袋道:游记。乜秋用脸和云离的手做抵抗:小哥,佳文还得共欣赏,你不妨让苏公子和我拜读拜读你的文章。云离白眼道:流水账,懂么。里面全是到此一游之类的东西。乜秋:流水账好啊,流水账记事多。云离:手起开。乜秋老老实实缩回手,坐端正。借着记事的名义,云离在苏瞳的命簿上写了一笔:嘉辉元年八月朔卯正,蜀州修竹城馨韵茶馆,遇雨行者聚焉。说书先生至,适客众,一桌一木,淋漓尽致。蜀州修竹旱情已过,谓之天时;茶馆旁行人来往,谓之地利;到茶馆里避雨的都是闲人,谓之人和。各条件足了,云离以司命仙君的实力为苏瞳排一出听书的戏,不成问题。写完,云离合上簿子,确认道:苏公子,这间茶馆可是名为馨韵?我刚才没仔细看门口的招牌,怕在游记里边写了白字,到时候回去给大家介绍修竹,就该闹笑话了。说着,他在空中虚画了馨韵二字的笔顺:这样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