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5      字数:4781
  天神连一滴雨都舍不得下,蒸蒸暑气让构成世间万物的线条扭曲、变形,活人也和死物一样颓靡,状如行尸走肉。于是,两个人影和一串声音在死寂的修竹倍显突兀。乞儿!乞儿!乞儿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被同样年迈的丈夫扶着,沿路呼喊,艰难地转动不太灵便的脖子,本就突出的眼珠由于瞪圆了像是要跳出来。她的丈夫沉默寡言,只掺着她,不出声,但急急移动的视线里有和妻子同等的焦灼。两人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走遍了田间小路,依然没寻到他们口中的乞儿。这些天他们磨破了鞋,衣服上的刺绣也被枯枝断木钩坏了。举目望去,只有死掉的植物和死掉的人,哪有什么活物。老妇人哀哀地呻唤道:哎呀呀,老头子,乞儿不见了呀,乞儿不见了呀。老人用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妻子的头发。忽而两人背后那间小茅草屋的门开了,一个稚嫩而虚弱的童声道:爹,是程伯伯和程奶奶哩。小女孩的父亲也走了出来,对上老夫妻二人的目光,叹道:程叔,程婶,你们这是何必嘛,乞儿是别人家的孩子,找到了他,你们还养他不成?说罢,扫了扫二人蒙尘的装束,不忍似的啧啧两声。小女孩的母亲一把将女儿和丈夫拉回来,嘭地关上风烛残年的破木门,泼辣道:你两个背时鬼,瞎操心别人的事作什?人家不像咱家缺衣少食,就缺个娃娃,让他们找去,看他们找到死找不找得到程氏盯着茅草屋愣了一会儿,程老拽了拽妻子的衣服,拖她走了。程氏不甘,接着喊:乞儿乞儿日照当头,热气更加可畏。夫妻俩走到了白隐寺那座山的山脚,因着腿脚不便,只在上山的小路口相互扶持着扣了三个头。山道被上香拜佛的人踩的很是光滑,粗糙的泥路竟然呈现出莹润的感觉,像是由黄褐色的玉石铺就而成。绝望的氛围弥漫,近来少有人再上山,那玉石路便兀自孤独着,被病怏怏的草木包围。炎阳的金光顺着山路滚下来,携着热浪。程叔,程婶。老夫妻耳朵不好,叫他们的那人走过来拍了拍二人的肩膀,他们才觉察到有人。来者一手一个把跪伏着的老夫妻扶起来,两人一看,发现是刚才那小女孩的爹。程氏道:延山?程老给妻子抹了抹膝盖上边的尘土,抬眼看了看来者。程叔,程婶,不怕你们笑话,我是背着梅子出来的。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和你们说一说延山诚恳道:那乞儿的爹是得了瘟疫死的,他娘也感染了,就算官府的救济到得了,他娘不被饿死也要被瘟病拖死现在他自己还染了病,我知道二老疼那孩子,但捡回去一个病苗,对二老也不好啊。程氏惊道:你说乞儿病了?可不是嘛,所以说您两位就程氏:延山,你知道乞儿在哪?不是我咒那孩子,他病得重,天神仙君全部来了也救不了。二老听我延山一句,你们要真喜欢他,筹备一口棺材就行了,让他沾了你们的福气,风风光光地走。死后有住处,乞儿到了阴府一定会感念二老的恩德,好好护着您俩。程氏颤巍巍道:乞儿在哪?现在我说不得,说了就是害你们,瘟疫有多凶你们不知道吗,两位原本什么都不愁,接一个病人回去找罪干嘛。程氏闭了口,不再问,拨开延山一步一颤走了。延山以为老妇人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补道:程婶,你放心,我不管梅子骂我不骂,过几天我帮你把乞儿送过来。只有程老知道妻子这是要去哪。去乞儿母亲的坟地。乞儿的母亲葬得很偏僻,尸体无处堆放的当今,也少有人涉足,算一小块清静之处。老夫妻七拐八绕找到了这里,中途走错了地方,还迷了一会儿路。除了偏远,这块地方幽静的原因之二,在于被当地人视为不祥。乞儿的爹是修竹第一个患病的人,死相惨不忍睹。当时瘟疫尚未流行,巫师说他是被厉鬼附身后折磨致死,为防止他被困在体内的厉鬼变成活死人,危害邻里,当地人依了巫师的话,把他的肉身捣碎,抛洒至此。这里因而成了修竹禁地。随后瘟疫暴发,当初那言之凿凿的巫师却逃到异乡去了。修竹人对乞儿一家虽心有愧疚,但也只是到他家送了几口粮食,后来旱灾席卷,除了程氏老夫妇对其多有照拂,这家人再无人问津。再往前走几步,果然,那少年正倚坐在母亲的坟堆旁。少年的头发许是多日没有梳洗了,乱得像草,一些找不到组织的头发随意垂在脸上。乱发丛中,少年的脸廓有从稚嫩往俊朗的方向发展的趋势,可这趋势被疲惫掐断了,灰色的阴影在他眼眶附近涂了一层又一层。乞儿?乞儿!程氏轻呼道。听见人声,少年的第一反应是侧过身,紧紧抱住那寸草不生的土堆。程氏:乞儿,来,跟奶奶回家哩。少年想把伸出双手的程氏推开,但想到自己染了病,缩回了手,怕老夫妇由于激动离自己太近,于是乖乖站起身,立着不动,对于老妇人要他回家的要求不置可否。他一个人呆在这里陪母亲,太久没说话了,加之口干舌燥,嗓子处像卡了一道生锈的闸门,拧不开,一时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程氏似担心惊扰了小动物:乞儿乖,和奶奶、伯伯回家好不好。程老拙于言辞,只附和妻子点点头,道:回家。什么我已经没有家了之类的话,少年到底没说出口,万千情绪都和着所剩无几的唾液咽下肚了,面上只留令人心酸的淡然。少年当然想跟老夫妇回去,程老的家有足够三个人挨过旱灾的粮食和舒适的床榻,夫妇还能给他亲人的关照和温暖。只是他身上带着会传染的病,快要死了,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连累两人。终于,少年拧开了闸门,沙哑道:我不回。程氏上前了两步,刚一动,少年便调头往相反的方向跑。饥饿、口渴、眩晕这些□□上的痛苦,和脚下的石头、草枝不分伯仲,各自施展神威,拖拽着少年,让他几步一个趔趄,跑得偏偏倒到。没跑多远,少年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人各有命,苏求光想在寒门养一只凤凰出来,痴心妄想,这不,被上天惩罚了吧!苏家这孩子也真是可怜,没了爹没了娘,自己又惹上了瘟神,被程叔程婶抱回去吊了几天命,还是哎。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好在老天没有迁怒,不然程叔程婶帮了苏家那么多忙,早就惹祸上身哩。哎哟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往那门里跨什么跨,晦气晦气!给我到你爹那边去延山,你死哪去啦?闺女你不要啦!抬出来啦,抬出来啦,乡亲们,我们散开一些,散开一些。爹爹!延山你是不是要翻天,居然跑去抬棺材!我剩下几口米给你吃,不是要你去糟蹋自己的好哇,你敢瞪我,我看你脑壳就是坏了,不灵光!木木,我们走,今天你爹连锅底都没得舔苏瞳睁开眼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和女人的怒骂声穿透力惊人,隔着棺材板,硬是把他这个死人的眼皮撬开了。撇开闷闷的空气不谈,棺材里有软软的褥子,配合富有规律的轻微颠簸,倒是个睡觉的好地方。苏瞳仔细听了听,外边凑热闹的人大都谈的是自己,切切察察里有叹惋,也有自以为是的客观评价,同时幸灾乐祸、阴阳怪气的刺耳杂音还穿插其中。震得脑袋突突发痛的喧哗,岂是一个热闹非凡能够概括的。真难让人相信那些人的腹中是空晃晃的胃、嘴巴里是被旱情烤得发焦的舌头。咚咚咚。有人道:打雷了吗?咚咚咚。起先三声闷响少有人觉察,后三声被更多人听到了,一阵嘘过后,说话的人都住了口,竖起耳朵想要捕捉雷声。咚咚咚。是打雷吗?是打雷吗?娘,是不是要下雨啦?好久好久都没有下雨了。咚咚咚。一人冷静道:不是天上的声音。被浇灭了希望的众人戛然无声,在念想落空的感觉中沉浸片刻后,才有人开始交头接耳,问刚才听到的东西是不是棺材里边传出来的。棺材里?你别吓人喂。哎,好像真的是你们不要嚷嚷,自己听听看。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苏瞳停止敲击,然后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颇为符合诈尸者身份、用一种幽幽的声音问道:有人可以开开门吗?棺材剧烈地晃荡了一下,应该是抬棺材的人被怔得走了神。程老和延山眼神相接,将棺材稳稳放在地上。咋啦咋啦?女人咋呼道。娘,乞儿哥哥好像活了。胡说!打嘴!梅子,木木没胡说,我们都听到了。苏瞳感觉自己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睡得浑身的骨骼都融化了,整个人成了一□□囊兜住的液体,发声时就像搅动汤汁,控制不住液体流动的方向:程奶奶,程伯伯奋力收住颤音,顿了顿,又道:是我。程氏:乞儿?嗯。老头子、延山,快打开,打开。程氏围着棺材绕了一圈,其他人纷纷后退,腾出一个空地。程氏絮絮念诵着佛经,末了道:老头子,我就说昨天有仙君给我托梦,说咱们乞儿还活着,叫我们别钉上棺材盖。棺材盖一开,汹涌的阳光灌进了苏瞳的眼睛,刺得他下意识抬起了麻木许久的胳膊。适应了一阵,视野中炽烈的白色退去后,模糊的色块终于组合出了熟悉的图案。随后程氏的脸挡住了炎阳和暗沉沉的枯死草木,轻微突出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惊惧的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小心翼翼地围拢。苏瞳的后背被有力的手掌托起来了,不过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那手掌突然撤走,他身子不由一倾,靠在了棺材边沿。只见女人提着那手掌的主人的耳朵:叫你碰!我叫你碰!你不活就去死,但我和木木还不想跟着你上黄泉路。那家伙脏得很,你碰了棺材还碰了他,给我去修竹河里边泡一泡,不泡到天黑不准回屋。对于延山和梅子的相处方式,周遭人习以为常,且笑了笑,常和梅子下地干活的几个女人上来说了几句,总归把她喋喋不休的嘴堵住了。梅子把女儿往怀里一揽,大人不记小人过似的叉起腰。延山当众被妻子唠叨,为保住最后一层面子,看了看苏瞳又看了看老夫妇二人,犹犹豫豫地拉扯着妻子回去了。梅子拍掉延山的手:你上白隐寺洗一洗,我和木木自己会走路。梅子这噪音担当离了场,空气一静,瘟疫和干旱带来的灾难氛围顿时无孔不入。苏瞳满眼尽是面容干瘪的邻人,蜡黄着脸,直愣愣的视线聚集在他身上。方才这些人还谈论得风风火火,此时盯着坐在棺材里、被程老夫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苏瞳,不知道那是人是鬼、是仙是神,居然一个都不敢说话了。凝滞的血液随意识的恢复开始运转,苏瞳感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越发踏实,便强迫自己多日水米未进的身体站了起来。咦,这个人是谁??说话者伸手一指,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向站在外围的一个人。那是个雅致的女子,穿着素净却自有一股仙风。众人听程氏道:哎呀,老头子,这位是昨天给我托梦的仙君!人们一时面色肃敬,内心哗然。女子目不斜视,悠悠地走到苏瞳身边,纤长的食指点了一下少年的眉心。而后凭空消失。第十二章嘉辉元年。司命仙境,诺音阁。阁前排了一列表情丧然的司命小仙,手里攥着连班赶写的长文,文章说是认错,实则小仙们为了凑字数,纯粹是把捅了马蜂窝的心情具闻以详。所谓马蜂窝,里边难招惹的人不用太多,一个云离和他护犊子的师傅司命君慕遮就够了。司命小仙们成天紧赶慢赶编写凡人的簿子,如今自己倒成了供仙君、天神磕着瓜子观看的对象。神态悠游的仙君、天神在进进远远的亭台楼阁上凭栏俯望,想看看这司命君慕遮上的是哪一出。待司命小仙们站到感觉腿脚都不是自己的程度,诺音阁门终于打开了。慕遮捧着裙摆走出来,在小仙仆搬过来的椅子上坐定,满意地扫了一圈按时赶到的小仙们,露出本君欣慰的表情。再放眼望去,见仙君天神们来得不少,慕遮眼珠子转上几转,什是高兴,不忘自己的本职道:司命仙境有一宝,名曰观清镜。本君的地盘重在一个观字,我既以此为生,那本君希望各仙君天神在上,捧人场的同时,不吝用几粒细碎仙银捧捧钱场。司命君的霸道规矩:凑热闹也要给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在这里消磨消磨时间。慕遮说话间,不少仙君天神依言抛来碎仙银。慕遮捋着头发眯眼笑道:云离,收钱。司命君身侧的少年仙君手里端着观清镜,零散的银子被悉数收至镜中了。谢谢天地赋予了仙神们挥霍不尽的生命,慕遮赚得盆满钵满。慕遮对诺音阁阶前的小仙道:一个一个念。小仙们敷衍了事的长文属于见光死,他们没料到司命君会叫自己念,纸上尽是堆砌辞藻的句子,有些部分文不对题,甚至是互相借鉴拼凑而成。文章的字体、书法倒好看耐眼,然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