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5      字数:4867
  辅一出门,安桐就看到了安府全员劝阻袁悯医师进入安老爷卧房的场景。从鲜少露面的仆从到张叔,从安然、宋婵到安曹氏,层层上去,都婉言谢绝袁医师前去探看安义安老爷的好意。但袁悯提着药箱,铁了心要去安义的卧房,说不信那治疗风寒的方子居然会没有效果,大家别拦,拦就是不给他这个医师面子、不给监察府主部何惇大人面子。袁医师自前堂出来就一路踩着风,然而,当安桐迎面走来时,貌似狂风暴雨天雷地火都拦不下的袁悯却自己停了下来,笑道:安大公子。尽管二人的外表没有相似的地方,可安桐觉得,袁悯的笑容和那日何惇的笑容重合起来了。何惇浮肿眼眶里的小眼睛仿佛被装在了袁悯脸上,使何惇能通过袁悯窥看安府。最主要的是,窥看自己。安桐感到了混在冬风中的另一种凉意。停是停了,停过后还是要走。袁悯衣袖一拂又径直向安义的卧房而去,边走边道:安大公子不如随我来,听听我给安大人开的方子。上次的方子不见疗效,怕是贵府的仆从执行不力,少捡或捡错了几味药材。这次我新开一剂药,把方子亲自交到安大公子手上,袁某才放心。安桐道:尉迟大人还在前堂久等。袁悯道:尉迟大人那边有令堂安夫人,安大公子就依袁某所言吧。隔着袁悯的肩膀,安桐和安曹氏对视了一眼,彼此朝对方点了点头。进了卧房,还没站定,袁悯的手就向着安义的手腕伸出去了。安义躺在床上,只觉装病比承认欺上之罪还要难受,眼睛鼻子拧在一起,脸色苍白的样子算是本色出演。看袁悯把完脉,安桐关切道:袁医师,家父的身体如何?诊断的时候袁悯一直背对着安桐,现在也没转身,安桐不能通过观察他的表情看出什么。只不过面向他的安义气色渐渐和换下来了,想必袁悯没有表现出任何难解的神色。不明显,但安桐和安义都听见袁悯低低咦了一声,末了,袁医师又扶住安老爷的手腕把第二次脉。复查之后,袁悯沉声道:安大人,安公子,恕袁某无能,无法查出任何问题。安老爷身体状况良好。安桐大喜:袁医师,真的吗,家父的身体无恙?袁悯搭在安义腕上的手指还没挪走:无恙可是安桐抢了他的话道:可是家父最近仍然觉得全身酸痛难忍,现在袁医师诊不出原因,那该如何是好呢?袁悯改半跪为站立,啪嗒一声锁了药箱,轻微的响声在安静的卧房中显得刺耳。安桐走到父亲榻前,把吊在床沿的一角被子折回去,侧脸去看忽然一言不发的袁悯:袁医师,会不会是家父病中伤了元气,而今元气尚未恢复,才会觉得身体酸痛、精神疲累?袁悯只能道:或许。安桐:袁医师妙手回春,医好了家父这难愈的风寒。安某代安府谢过袁医师,还请袁医师转告何大人,说承蒙何大人的关照,家父已经无碍,再休养些时日就能痊愈了。安桐扶安义坐起来,安义抱拳拱了拱手。袁悯将药箱一搁,道:安大公子。袁医师,何事?可否借一步说话?安桐淡淡道:袁医师,有什么事情是要避开家父才能说的?袁悯似是窘迫,眼底飘过些异色。安义厉声道:安桐,你无礼了,怎么能这样跟袁医师说话。安桐倾身:失礼。袁悯摇了摇头,重新提起他的药箱,走出去的速度比走进来的速度还快。他目不斜视,的确是要借一步说话的样子,避开忙忙碌碌的仆从,迂回着往人最少的地方走,结果到了安府书房后边的那片竹林。安桐提醒他,说袁医师您再往前就踏出安府了,袁悯这才放慢脚步,然后被倏然落在他肩膀上的一片枯竹叶挡了下来。袁悯失了作为一名医师应有的稳重,因一块镶在泥土中的石头绊了一下,定了定,吐出一口气,才道:安大公子为何在信中谎称令尊有疾?安桐:安某不明白为什么袁医师要这样问。袁医师医术高明,断出家父身体康健,不假;但家父实际上感到不适,也不假。这种情况的出现其实可以解释,您方才也肯定了安某的猜测,所以,何来谎称一说?袁悯不知何故被拨动的心情总算平静了,慢慢地,在脸上绽出一个冷笑。这脸变得堪称诡异,联系安义中毒之事和三儿的话,安桐莫名预感到了袁悯会在他安宁多年的内心中砸下一块何等分量的石头。那日何惇打量自己的目光又浮现在他眼前了。袁悯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药箱:安大公子,袁某实在没必要装糊涂。我想知道安大公子究竟瞒着何事,比如说安大人的病是怎么好的、何时好的?袁医师,正如你诊断的那样,家父的风寒已退,但症状还有残留,安府中的人在用药行医方面皆是外行,既然连袁医师都判断不出确切时日,安某又能如何知晓呢。不再是袁悯单方向审视安桐了,安桐也半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袁医师。袁悯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就像问饥饿多天、不省人事的人他什么时候开始饿的。安桐:袁医师说没有必要装糊涂,安某也赞同。只是,安某现在是真糊涂,袁医师有什么亟待印证的话,不如直言。袁悯:安大人得的,根本不是风寒!也许是想到父亲装病的事情已经败露了,对当下的安府来说,一味躲避不如破解真相安全,安桐收起委婉的语气,直视袁悯的眼睛,半试探半逼问:袁医师上个月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风寒,那是什么是袁医师给家父下的毒吗?闻言,袁悯非但不惊慌,竟然还很得意:安大公子,你终于承认了。安桐暂且没有多想袁悯那分得意源自何处:如此说来,袁医师也承认了?袁悯冷笑道:安大公子好医术,袁某自愧弗如。安桐:不敢当。袁悯相当于是认了:他给安义下过毒。袁悯脸上毫无心虚之色,相反,他的笑容更盛,而且越笑越真实、越来越发自内心:怎的不敢当,昔日苏瞳宰相留下来的毒药毒丹,世上,除了苏宰相本人和袁某的老师,可是无人能解。安桐:是吗?那么我可要向你举荐为家父开方子的郝医师,袁医师应向何惇大人美言几句,照您的说法,郝医师在宫里担任一个御医的职位完全不是问题。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有了袁医师您做那伯乐,郝医师也不会一辈子委屈在蜀州修竹这种小地方了。袁悯:苏瞳不愧是苏瞳,不管什么时候都能面不改色。安桐只觉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安大公子,不,苏瞳大人。何大人、尉迟大人和袁某又不是伤天害命的恶棍,令尊的病情若果真不见好转,袁某自会挟着家师的方子拜谒贵府、替令尊解毒。哪料想苏瞳大人孝心殷殷,这般心急,宁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也要亲自为父解毒呢?二十余年已过,也该有旁人参悟出苏宰相那毒丹的破解之道了。袁医师称安某为苏瞳,折煞安某。苏瞳大人若是喜欢当今安大公子的名号,袁某以之相称就是了。安大公子是聪明人,袁某接下来要说的,您定能从中权衡出于贵府最有利的选择。今时的安大公子不比昔日的苏宰相,如果何大人的尉迟大人执意要取令尊的性命,以您的力量,是绝对无能为力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令尊去死。并且,令尊将挂着洗脱不掉的罪名,安大人苦心经营的形象,便会因为浑浊的污名和简陋的葬礼毁于一旦了。袁悯的话,直白到厚颜无耻,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想要救令尊,安大公子听取袁某指的明路未尝不可:白隐寺附近苏宰相的墓穴中,有一笔财富,安大公子将其取出献于何大人,便可息事宁人。曾经,苏瞳虽然位居宰相,但从不致力于谋取财物,俸禄的大部分都捐与贫户,自己留下的所剩无几;晚年,靠的是寺庙管理人的虚职和白隐寺的斋饭生存。不过,云离一神仙闲来无事,尝试了多种人间致富之道,都颇有成效,在白隐寺附近挖了一处密洞,又在里边堆了一座小金山,说是给苏瞳的礼物,但苏瞳不收。安桐作为鬼魂时,悄悄回来观摩过自己的葬礼,确实见到主元方丈和云离把他葬在了那秘洞中,与金山长眠只是,这件事仅有白隐寺中的人才知道。袁悯知晓安桐会在何处存疑,道:安大公子,人被绑在柴火堆上,面对一把明火,总会感到恐惧。某个小和尚一惧之下说了些事情,乃人之常情,还望苏还望安大公子不要记恨那小和尚。袁医师这不是逼安某假扮苏宰相吗?非也,袁某只想得到传说中的财宝何况,白隐寺的人证实,那并不是传说。不带袁悯找寻苏瞳的墓穴,安义在劫难逃。同意交易,无异于坦言自己就是苏瞳。袁悯道:从前苏瞳大人您最恨贪官污吏,一经查实就要把人连根拔起。可现在,您还是要败在咱们贪官污吏手上,不是吗?这感觉不好受吧?一个念头在安桐心中一闪而过。袁悯的主要目的,是来讽刺他。袁医师,你上头那位摆了好大一出戏,安某佩服。哦?所谓贩卖私盐大案,乃子虚乌有,袁医师的真正要做的,是引我咬上你们备好的鱼钩。安桐道,你和监察府主部何惇串通一气,称自己是何大人的医师,其实不然,因为你一直和戎尉府主部尉迟令在一起。密谋安府,应是尉迟令的主意。然而戎尉府无权单独行动,于是尉迟令用金山作为酬谢,请何惇在皇上面前虚报私盐案。如此,尉迟令作为戎尉府主部,就有正当理由随监察府来蜀州修竹。袁悯笑道:袁某就说,安大公子是聪明人。安桐:你的老师,是尉迟令?袁悯默认。安桐平静道:尉迟令是尉迟府的旧人?找安某报仇?袁悯道:安大公子不如揣着袁某方才说的话,先去前堂见过家师。安桐正想见识见识这个不避祖辈名讳的戎尉府主部尉迟令是何方圣神。袁悯做了个请的手势,把安桐让在自己前面。冬天的竹林萧萧索索,虽有绿色,但都暗暗沉沉,没有春夏时节鹅黄、新绿那样活泼的色彩,加之枯萎的棕黄夹杂其中,整个林子显出衰老的斑驳感。袁悯的脚步声踩着安桐的脚步声,簌簌的声响牵连不断。往事又历历在目。所谓的不堪回首,时间拉长之后,也就成了旁人的事情,所能勾起的心绪便只是叹惋而万万不足令人生畏了。安桐听着身后袁悯的呼吸声,默默打开封锁回忆的匣子,漠然翻阅了一遍,说不清楚那些违背阴阳轮回的东西算不算是自己的。他本来决心用时间的微火将之焚烧干净,但若不得不重拾旧物,他也可以以旁观者的视角,坦然接受。第十一章座上的,根本不是什么不避讳的尉迟家族后人。那是尉迟令本人。相隔几十年,之所以安桐还能认出他,并非尉迟令身上有独特的气质,而是因为他的容貌完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眉眼里有种老成的感觉,是以尽管皮相年轻,旁人也难说准他的年龄。唯一的不同是他的肤色比七十余年前苍白,蒙上了一层透明的病态。经脉从他的脖颈爬到眉梢,青红两色交织、盘绕、分岔,被肤色清清楚楚地衬托出来,像妖冶的毒草。见到他的一瞬间,安桐压下了其它所有话,只留一句:好久不见。两人是地地道道的旧相识。尉迟令眉梢一抬,面无表情:苏瞳,好久不见。要不是你如今声小有声名,我也不会想到珏归兄的灵魂会屈尊寄居在一个普通书生的躯壳里。安府的人早就被尉迟令遣退了,前堂中只剩安桐、尉迟令和袁悯三人。事到如今,再怎么否认都是徒劳;何况尉迟令以戎尉府主部的身份出现在他眼前的刹那,安桐也不愿再否认什么。安桐:想不到你还活着。尉迟令转着佛珠:这句话,我对你说更适用吧?安桐的余光忽然搜索到了袁悯,他未接尉迟令的话,扭头朝袁悯看去,眯眼,将周遭的一切都虚化,只观察对方的眼睛。这对眼睛这对眼睛他是见过的。在哪里见过呢?又是什么时候?旋即,安桐想起来了。他嘴角浮起无意义的笑意,向袁悯道:那天,白隐寺里抢丹药的,是你。陈述语气,没有疑问句的升调。那日白隐寺,一个身手不凡的蒙面者潜入,带走了苏瞳炼制的半成品仙丹,随即无踪无影。安桐只看清了那个人的眼睛,也记住了那个人的眼睛。二十多年后后,人会老去,可眼睛中某种缥缈可确乎存在的东西不会改变。那是人由内而外的底蕴,虽然随时间推移愈发复杂、愈发深厚,但剥除异物,青年的初心尚且有残留的痕迹。袁悯道:被安大公子记得深切,袁某荣幸。安桐盯着尉迟令:你服用了丹药?袁悯称尉迟令为老师,极可能那颗丹转手到了尉迟令那里。怎么,那颗长生不老的丹药成功了?尉迟令摇摇头,动作之轻微,像被蚊虫叮上后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我不过,我来找你,与此有关。嘉辉元年。蜀州修竹,夏季,烈日毒辣,水稻田干涸,枯死的粮食蔫在皲裂的土地里。祸不单行,春末方有苗头的瘟疫在被旱灾摧残的修竹愈演愈烈,无形中夺去数千生命,坟地里里外外都睡满了人。数月,修竹人哭累了喊累了,当巫师的法事也终于因为无用而消停后,万马齐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