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一头蒜      更新:2023-06-19 02:23      字数:5084
  听花明去南海死意跟着,说是宝物亲自寻得才能动人肺腑,花明觉得有理,便顺了他,允他跟着。花明无奈只得带着顾回腾云驾雾,因带着凡人,腾云速度慢如龟爬,一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走了七天。他们在当地最大的酒楼住下,那酒楼统共建有九层,一共九百九十八间房,雕梁画栋,华美的不似人间,一块硕大的牌匾挂在正中间,据说是三百年前建这座酒楼的人亲笔题的字。“长明楼。”顾回颇有文人气质晃开纸扇,满怀豪气的念道。长明楼,长明灯?顾回进楼后扬手甩出一叠银票,旁边小二便点头哈腰的把两人引到最高层。那小二虽着普通衣衫,但模样俊俏,是个海棠花妖。花明仔细留意长明楼里每一个人,他们皆是蛇虫蚁怪所化,看到顾回这一个生人皆是口水横流,又看到他旁边那位仙气蓬勃的主儿只得收了邪念,认真打理手上活计。酒楼里每一寸土地都是用货真价实的大理石铺起来的,光滑的很,若有不开眼的盗贼来到府里,定会被摔到怀疑人生。顾回提着脚尖盯着脚下,却任他自己再小心也摔了十余次才来到卧房,直摔得浑身红紫,骨头发疼。花明就住他旁边,当归贪杯,化出人形斜躺窗前提壶斟酒。忽而他发出惊叹,道:“这里的妖气好强大!”花明洗脸醒了醒神,水珠顺着鬓发落下,还未沾襟就被花名屈指一弹落在后院里的海棠树下,水入土中,探到下面有石棺一具,棺中盛有一把烧尽的灰,和一盏油灯。那盏并不是凡间普通油灯,而是水晶刻云纹的长明灯,此灯可渡阴司不渡亡魂,消千灾解百厄,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你去后院看是否有株久开不败红海棠。”当归片刻即回,点头道:“那株海棠有参天之势,不分春秋冬夏开满海棠花。”“我想我们找到长明灯了。”花名刚刚合唇,便有敲门声传来,不是顾回,而是他的另一位邻居。那位邻居名唤云泥,红衣黑靴,黑发用红发带半束着,其余浩浩荡荡飘在背后,甚是艳丽夺目。云泥手里提着一小坛桂花酒,说是当地特产,特为他们送来尝尝。花名笑着收了,直言道:“不知阁下找来有何事?”云泥没有身为客人,须得听从主人安排的自觉,拍了拍他肩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啊,不知修了多少年才能做几日邻居,所以我急急忙忙赶来打算续一续缘分。”他耷拉下眼皮,看到花明露在外面的方寸镯,低低笑道:“方寸镯,不知是谁的心化成一个镯子让阁下画地为牢?”花名诚实答道:“不记得了。”云泥视线瞟了瞟一旁傻站的当归,花明道:“他与我是朋友,我的事从不瞒他。”当归一脸得意。云泥道:“阁下不是凡人,当然在下也不是,阁下因机遇飞升成仙,在下却如阁下未成仙时一样,已在人世飘荡七百年有余。听说长明灯可使死者复生,故来此一寻。想必阁下也是为此灯来的吧?”花明颔首道:“正是。”“长明灯是用人鱼膏所制,千年不灭,可就在五百年前人鱼族一夜之间灭族,其死后被制成长明灯一盏。”☆、鲛人传说关于长明灯还有一个传说,花明曾路过瑶池,与灵清仙君行礼时正好看见南方直冲云霄的火光,而一向温文的仙君竟破天荒叹了句孽缘,花明问其缘由,灵清仙君便拂袖而去了。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就很难再放下。能让灵清仙君说孽缘的事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又找到值完班在松下与司命星君喝酒的太阳星君。太阳星君光辉普照大地,天光云影下自然难有事掩过他。太阳星君喝了一大口从他那强取豪夺过来的花雕,叹道:“说起来又是一桩风月债。”南海有个逍遥镇,逍遥镇上都是勤劳朴素的渔民,他们靠海吃海,每日乘船出海打渔,多余鱼虾被拿到集市上去换钱,钱财不多,过得倒也逍遥快乐。八月十五,海上骤起风浪,外出打渔的人无一人安全返回,海岸上的人望穿秋水,母亲也没等来儿子,从此妻子没了丈夫,儿女没了父亲。十日后,又起风浪,一位貌美倾城的公子唱着渔民经常唱的哨子撑船而来。村民听歌声悦耳,以为自己人又回来了,便纷纷站岸上翘首望去。那公子海水蓝袍,衣袖上是层层叠叠的浪花,眉眼间不知人间忧愁。待那公子靠了岸,村民才看到船上躺着的人,纷纷喜极而泣,迎去数里。那公子嗓音温柔,报了自家名姓。姓余名岁,家住海的彼岸,因出海打渔见人在海上漂浮,所以救了下来,并将他们送回。说来奇怪,那位叫余岁的公子再没回家,而是每日住在周盈家,养了一院子海棠。周盈是逍遥镇最穷的人,上无长辈,下无晚辈,是周家孤零零的一根苗。周盈运气不佳,虽每天累死累活跟着众人出海,却还是填不饱肚子,现在又多了一张嘴,每日更加辛勤了,可还是饿肚子,饿到他半夜三更起来喝凉水充饥。周盈是余岁在大风大浪中救出来的,自然看不得他受苦,一日,余岁拿出一张白如霜雪的帕子,问他能否到集市上换两个铜钱,周盈虽持怀疑态度,但还是听了他的话到集上去卖,没想到还真碰到识货的人了,一张看起来普通至极的帕子卖了五文钱。回去时,三文钱买了一棵海棠,两文钱买了点米下锅。余岁将海棠种在院中,希冀能有一天长成参天大树。周盈扔下铁锨,擦了擦汗,道:“海棠树哪有长那么高的?!”自此,余岁每日拿出几张帕子让周盈去街上卖,南海龙绡宫三十三位鲛人织出来的帕子从五文钱涨到了二十两,到后来竟是千金难求。二人似人间夫妻同吃同睡,恩爱度日。周盈天生是个生意人,在他的带领下,门店越来越多,到后来竟开到了京城,专卖女子手帕饰物,日进斗金。两人住的房子越来越豪华,院子越来越大,周盈每次出门还是会带一株海棠回来,然后两人共同栽在院子里。月圆之夜时,余岁倚在周盈身上,捻着他的黑色织金的袖口,问道:“真想和你长长久久的就这么过下去,直到南海的水枯了,你我还在一起,看院里海棠花开。”周盈下巴搁在他柔软的发上,怔怔望着圆月,轻轻道:“可我只能活一百年。一百年后喝了孟婆汤便谁也不识了。”许久之后,嗓音比之刚才沉了许多,道:“听说世有长明灯,能渡不灭之魂,倘若我有一盏,必定携在身边日夜不离,这样就算不和孟婆汤也能投胎转世,与你再相见。”七日后,艳阳高照,周宅来了个号称伸张正义的修士,趁余岁不注意桃木剑一挥便把他定在原地。那修士虽着白衣道袍,眼睛里却遮不住的邪气,他抚着山羊胡,又用黄纸写了几道符咒贴在余岁的蓝袍上。余岁本不是俗物,此刻被符咒困住不能动,心中虽有慌乱但还不至失措,就在他低头要解去咒语时,周盈从院外一步一崴的走过来,随他而来的是逍遥镇所有村民。那些平日朴素和蔼的寻民此刻怒目圆睁,吵吵嚷嚷往他身上丢菜叶子,臭鸡蛋。反倒周盈最为平静,他望着那张如玉的脸,不知人间愁的眉眼里填满了惊恐。他走了半天才走近余岁,深沉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们说你是妖。”声音异常平静,既无旁人的恐惧,也无悲伤难过之情。余岁放弃了挣扎,面如死灰,他抬眸直直望着他,“你信了?”“嗯。”余岁接着问:“他是你请来的?”“半月前,他来到店铺里,说那些帕子珍珠是海里妖物的东西。我只是请他来试试,没想到你真是。”“没想到你真是。”声音越来越小,小到他自己也听不清了。余岁一生并没接触过人,猜不到人心复杂,以为真情换真意,他尽心尽力帮周盈摆脱贫困,到头来却因那些手帕被他背叛,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得眼睛酸酸的,落下泪来,化作一颗颗珠子。落泪为珠!村民们一阵哗然。“我见王大娘死时就有这般珠子!”“刚满三岁的小妞也是!”……他们说的明明是人话,余岁却一句也听不懂,只茫然的望着他们,望着他们愤怒,望着他们从丢菜叶到丢石子。不知是谁的手法奇准,一下正中其眉间,瞬间鲜红一片,染红了整个脸颊。周盈看着落在地上的珍珠,捡拾在手心,他慢慢起身,温柔的替余岁擦去泪珠,不教他们落在地上沾了尘埃。“当初你救我,和我好,是不是想要吞噬我的阳寿?要是那样的话,你大可以直接和我说,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你想要,我自然给你,可你为什么去害旁人?”余岁撇过头,舔了舔滑到唇角的猩甜,“我没有害过人!”“你们看啊,妖怪都是嗜血吃肉的,他连自己的血都不放过!”下方又是一阵轰动。“自从你来到逍遥镇,隔三差五都会有村民死亡,而在尸首旁边有同样的珍珠。”周盈仿佛一个刽子手,一字一句擅自宣判了余岁死刑。余岁坚决道:“我不屑于此!”“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周盈平静问道。余岁冷笑道:“没做过的事,何来承认一说?!”周盈不顾院中沸反盈天,无视余岁身上的鲜血,臭鸡蛋,烂菜叶,将他深深搂在怀中,右脸颊贴着他的左脸颊,像极了平日温存,“别怕,我会陪你一块死。”余岁强解咒语,后退几步,避开他的怀抱,冷眼看着村民和他,“大丈夫敢做敢当,我余岁没做过的事就算粉身碎骨也断不会认!”余岁一番话激怒了下方看客,将其绑在海边沙滩上的柴堆。周盈许是累了,坐在柴堆旁佝偻着腰望着他。蓝衣白袖被掩在黄色符咒下,他本就是一个修行浅薄误入人间的小妖,一个连普通定身符都能把他治住的海妖,此刻披头散发斜了玉冠,被捆在十字木架上。余岁朝周盈勾了勾唇,笑容妖媚,示意他走近,周盈满腹疑惑的走近,将耳朵贴在他唇边,下一瞬却捂着耳朵大叫了一声。余岁嘴里衔着咬掉的半个耳朵,哈哈大笑:“这一双不辩是非听风就是雨的耳朵要他作甚?!来,再把另一只靠过来,让我一起解决了他们!”余岁虽笑着,周盈却用残破的耳朵听到了珠子落地的声音。余岁皱眉像咀嚼一块虾肉一样认真咬碎那半只耳朵,而后咽在肚里,那双首次充满仇恨的眼睛如一支利箭,直直刺向周盈心脏。在众生吵闹中,他听到了那只妖的诅咒。一字一顿,一字千金。“我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真心相托!”后来,周盈被拉下柴堆,他开始极其冷静,冷静的看着人们点燃干柴堆,直到火势蔓延开来,他才疯了似的冲向火海,吼叫道:“我陪你一起死!”可天意不如人愿,他被修士和村民拦下,眼睁睁的看着余岁因火烧而痛苦嚎叫,巨大的鸣叫声冲向云霄,震动九州。大火烧透半边天,那袭海水蓝的袍子被火烧成红色,最终化为灰烬,随风扬走。周盈跌坐沙滩上,海风吹起黑色织金的袍子,他静静地收了余岁的骨灰,不分昼夜凿了具石棺,葬在院中海棠树下。若故事到此算完,顶多是一个寻常故事罢了,可后来周盈竟修邪道入海,到龙绡宫杀死三十三位鲛人,做长明灯一盏,日夜燃烧不休。周盈八十三岁逝,二十三岁失去余岁,整整六十年,无人信他,无人与他真心相交,被逍遥镇上的人当作与余岁一样的妖物看待,远远隔着他。周盈在得到长明灯后,倾家荡产,将原来府宅扒掉重建长明楼,海棠花铺地,夜明珠悬顶,据说与深海里消失掉的龙绡宫一模一样。而最令人惊叹的是那棵直插云霄终年不败的海棠花树,据说周盈死后放弃轮回,栖身于海棠花树,陪着海棠花树下长眠的人。说罢这些,一向粗糙的太阳星君竟吟了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花明觉得这句用来形容周盈和余岁不大准确,却又不好驳了老友的面,便应和道:“余岁死都死了,周盈做出一副深情的样子无非是减轻自己的内疚罢了,有本事生同衿,死同棺,一剑抹了脖子岂不更好?”太阳星君道:“周盈万万没想到余岁在咬他耳朵时,竟把内丹给了他。想死?哪那么容易。”“所以周盈也是妖?”太阳星君喝了口酒,酸辣入喉,竟有些许寂寞,“你以为凡人想修正道就修正道,想走邪路就走邪路?那样岂不是太简单了些?做成长明灯后,周盈便吐出内丹做了灯芯,以血为引点燃,放在余岁石棺中。”“长明灯有何用处?”花明继续问道。“传说中能使死人复活,可余岁连魂魄都烧没了,纵然天君出手也是白搭。”“那周盈生前可知此事?”司命星君又翻开他的簿子,查看人世命运,淡淡道:“谁知道呢。”或许周盈知道余岁永远都回不来了,纵然他把鲛人杀光,血洗龙绡宫,余岁也不可能回来了。在没有余岁的六十年里,他是怎样无望而又坚持一天天的度过?花明想着想着便悲伤满怀,止不住伤感。恰巧灵清仙君路过看到,说他养的凤凰又偷喝了他宫里的琼浆玉液,气得当场发飙,刚酝酿出的哀愁一瞬间荡然无存。☆、你莫不是喜欢我吧?云泥见他发呆,便在他耳旁大吼一声。“你干什么!”花明顺手打了他一下。云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到底知不知道长明灯在哪儿?”方才他费了那么多唾沫星子与二人讲解关于长明灯的故事,现在他已经自来熟的揽着花明肩膀称兄道弟了。“你管我。”花明拍掉他手,有意识的与他拉开距离,“你要长明灯干嘛?”云泥捏了捏挺直的鼻梁,道:“我要渡一个人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