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楚寒衣青      更新:2023-06-18 23:31      字数:4950
  他们离开了。自那栋疗养院出来以后,温别玉魂不守舍,半天以后,低声说:“爷爷不会喜欢那里的……”就是那时,他下定决心,告诉温别玉:“我们一起来照顾爷爷吧!”这个想法并非脑袋一热,在医院的时候,俞适野就已经在想了。他没有照顾过病人,能够猜测这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但他觉得问题不算太大,有志者,事竟成。而且----他的手被温别玉紧紧抓住,温别玉眼里闪烁的光,是他自认识对方以来,所见最亮的。而且,他们是一起的,他们如此相信着。有了决定,温别玉行动起来。俞适野给温别玉出了个注意,温父温母送疗养院的钱不用白不用,只要让他父母把钱打到温别玉的卡里,那温别玉用这张卡里的钱做什么,就是温别玉自己说了算。这一计划达成得很容易,不用三言两语,这一对夫妻就被忽悠了----他们的心和神,本来也不在这里,当然看不出任何蹊跷。拿到了钱以后,俞适野和温别玉正式开始物色护工,学习专业知识,甚至去之前的那家疗养院当义工亲自实践了不少次。一开始有点难,俞适野和温别玉去了几次,就吐了几次。吐着吐着,慢慢地也学会了不少东西,等到寒假结束,爷爷从医院里出院归家疗养,他们也能够上手,和护工一起照料爷爷。时间方面还好说,高三已经不需要学习新的知识点了,一个人没有足够的时间照料,两个人轮流,反倒富裕,就将是学习中途的身体锻炼。倒是金钱开始有些不凑手了,温父温母找的疗养院每月所需费用并不算高,用于支撑护工工资就有些吃力了,至于其他什么药品费营养费各种各样的费用,有些能用老人的医保抵扣,有些不行。不行的那一些,俞适野和温别玉一直在计算着。他们马上就要高考了,已经圈定了要考取上海的学校----一个距离这里很近,很繁华,医疗条件更是国内顶尖的城市。温别玉不想留爷爷一个人在老家,俞适野也觉得,既然他们能在老家把爷爷照顾得好好的,那换一个地方,应该也能行,大学还比高中轻松呢,唯一值得顾虑的,大概就是这中间很具负担的开支了。他们来回商量了好几轮,想过几个办法,都觉得不是特别好,最后,达成了这样的共识:这四年艰难一点,等大学毕业工作了,就不会再愁钱了。高中最后那半年的生活,被两人安排得很紧凑。确实有点累,但他们所获得的成就感足以掩盖身体上的那些疲惫----这半年的认真照顾之下,温别玉的爷爷渐渐恢复了,可以拄着拐杖自己走路了,这是他们高考前获得的最好礼物!他们的高考无比顺利,双双以超出入取线不少的分数考入了第一志愿。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原本已经能够走路的爷爷二次中风,程度比第一次严重很多很多。他和温别玉守在急救室之外,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爷爷再度出来。爷爷醒了,他失去了声音,在足足三天之后,才找回语言能力,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不……和……你们……去……上学……”我不和你们去上学的城市。俞适野和温别玉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一能说话,说的是这句话。他们还试图去劝说爷爷,可爷爷表现得异常暴躁。双方的对峙,在爷爷激烈的反应下,以俞适野和温别玉的失败告终。他们做了新的计划:上海离这里并不远,他们可以周末回来看老人,如果课程忙,就一周一个人回来,如果不忙,就一同回来。一开始还是好的。可是,可是那一次……那一个疏忽。俞适野从回忆中惊醒。他的身体正在发颤,颤抖让他打了一个寒噤,他退后两步,抬手摸了下额头,摸出满手冷汗,他的双眼也变了,好像瞳孔里贴上了层老旧泛黄的膜,这膜被烧着了,眼前的一切也开始焦黑了。他无法回忆这些,只能怔怔地想之后的事情。那后来……他在医院里通知了温父和温母。赶过来的两人凶恶且轻蔑地推开他:“小孩子能干什么,什么也干不了!早说了要送到疗养院去接受专业的照顾,现在我爸走了,就是你的错!是你们的错!”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这一道,在耳旁不停大声循环,怎么也关不掉。是我没有将老人照顾好。俞适野茫然地随同耳中声音想。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狂风打碎象牙塔,血和眼泪,让天真与自负一同坍塌。作者有话要说:国内的养老院确实存在着设施老化和从业人员严重缺乏的状态,这是一个很辛苦的工作,工资还不算高(。不过近年还是在这方面投入了很大的政策倾斜的,总体是在摸索着变好。第二十四章“我该怎么办?”讷讷的疑问自地上的人嘴里传出来, 有些涩, 像在话里藏了小石子,一颗一颗硌着人。时间真像一条悠长的迷宫,曲曲折折, 蜿蜒辗转,人在其中走了许久, 还是回到了最初的位置,面临同样的东西。俞适野将手插在兜里, 他摸出了一根烟,有点想抽,可最后还是丢进垃圾桶。他对坐在地上的人说话:“未来固然重要, 现在就可以抛弃了吗?”这引来对方茫然的一眼。俞适野耐心地解释:“把爸爸接来的希望在遥远的未来, 你为之拼搏没有错,但未来还在很远的地方,我们总得把现在的日子先过了。如果给不了爸爸希望, 那总要给爸爸一些安慰吧?”儿子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了……”稍作整理, 收拾狼狈,两人再度回到屋子里。他们出去的一会儿里,地上的杂乱已经被收拾了,老店长垂头喝着水,背脊还挺着, 但银白的发丝和横生的皱纹尽情将他苍老的模样透露出来。总有那么一天, 你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衰老,如同走过岁月的岩石, 遮不去满身风化出的千疮百孔。俞适野的目光在老店长身上一掠而过,很快转到温别玉身上。温别玉没有坐着,他倚墙站立,双手环抱,目光虚掷,有点发怔,有点焦躁。他是在想当年的事情。仅只目光一触,俞适野就明了了。他心中陡升一股焦急,当年的事他不想回忆,更不想让温别玉回忆。“爸!”儿子叫了一声。这一声正好给了俞适野灵感。他向旁走了一步,侧身对着温别玉,不让温别玉看清自己的脸。了解总是互相的,他能够看穿温别玉在想什么,温别玉也能看穿他在想什么。他正面对上了吕光远,吕光远依旧拉着脸,扭着眉,连粗重如同被激怒的公牛的呼吸表达自己的愤怒。然而父子哪有隔夜仇,父亲不过需要一个台阶下。俞适野递出了台阶:“我刚才在外边和您孩子聊过了……”他眼角的余光留在温别玉身上,看见温别玉随着他的声音抬了抬头,目光中聚出专注的神采。“……您的孩子已经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了。他很后悔,在外头跟我说,以后一定会多抽时间,带着自己的家人回来,好好陪您。”俞适野缓慢说话,将事实做了一个轻巧的扭转,让不能改变的“孤独的老人与无能为力的孩子”变成了可以改善的“孤独的老人和自我的孩子”。儿子还有些失魂落魄,但他跟上了俞适野的节奏,走到老店长面前跪坐下来,握住老店长的手,怔怔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爸,对不起。”仓皇和紧张在老店长脸上一闪而过,紧接着变成了对自己感情流露的一些羞恼,他囔囔起来:“干什么呢,多大人了,也不嫌害臊,我说你了吗要你道歉……”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瞬之间成了父慈子孝的场面,像戏台上的演员,拿手一抹,黑脸变红,哭脸变笑,快到苍白。可人本就如此苍白,只要有一点点色彩,就足以孕育出能将生命粉饰的绚丽色彩。俞适野依然正眼注视这一对父子,余光观察温别玉。他看见对方有些怔住,脸上带着的紧张不知不觉消散,消散成为放松,放松又星星点点汇聚,汇聚成为羡慕。俞适野也跟着放松了下来。他相信了。这样最好。真不希望再在他脸上看见那种一片空白的痛苦。这让人的心,也变得一片空白……温别玉爷爷的葬礼,几乎重现在俞适野眼前。一片森白的灵堂,乌泱泱跪着群披麻戴孝的哭灵人,头戴高帽,手舞丧棒,唢呐声伴着灵堂哀乐,哭嚎声裹挟黄纸飞舞,自脸盆里升起的烟,活了似的,窜在唱作念打的哭灵人周围,窜在三五成群的吊唁人旁边,再扑向棺材,和站在棺材前的人。那是站在父母身旁的温别玉。温别玉站着,目光原向停灵棺,忽地扭过头来,朝站在灵堂外的他看了一眼。灵堂,人群,烟雾,是隔着他们的三重栅栏,一重深,一重远,一重一重,轻飘飘的拉开两个人的距离。那时温别玉的面容就是空白的,上面什么也没有。引得他的心也空白起来,委顿下去,和黄纸一同落在火焰中,无声无息烧化了。***终于尝试着去理解彼此的父子还有很多话要说,那是不需要被别人知道的私密时间,俞适野和温别玉没再停留,趁着父子两无暇他顾的时候静悄悄离开了。这么一折腾,时间已经迟了,俞适野也没太多力气再把车开回东京,于是依然来到昨晚住过的酒店住下。俞适野对温别玉晃了晃手中的药酒:“我帮你把淤青揉一揉?”温别玉:“不用了,看着是青了,但其实没什么感觉。”俞适野瞅了人一眼:“你不会害羞了吧?这样吧,我蒙着眼睛给你上药怎么样?防止我见色起意,犯错误。”温别玉无语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以为我是小女孩吗,揉个淤青还要这样那样,以防有一块肉会突然掉下来?”“那……”俞适野再度晃了晃手里头的药酒,暗示含义非常重。温别玉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他默不作声脱衣服,将身上的毛衣和衬衫一同脱下来,露出自己赤裸的上半身。如果说俞适野的肤色是健康的牛奶的颜色,那么温别玉的皮肤就像是冻起来的冰,冰上再涂一层瓷器般的釉。正因背对着的人看不见,俞适野更要保持绅士风度,一眼没往其他地方多看,只将目光集中在温别玉的左肩膀的伤处,那里,青紫从手臂一直蔓延到肩胛,真是素白宣纸上大煞风景的染料。俞适野先拿起一旁的冰袋,为温别玉的肩膀做最初的冰敷处理。背对他的人没有吭声,只是被敷着的肩膀处,应激似地轻轻一抖。这一抖似乎抖进了俞适野的心里,让他忍不住随之嘶了一声。“……俞适野。”“嗯?”“我还没叫呢。”温别玉提醒对方。人误会了,俞适野也没有解释,只笑着应和一句。“你没叫也不妨碍我叫两声。”俞适野笑了笑,冰敷得差不多了,他放下冰袋,将药油倒在双手,把双手相互搓热,才将手掌按在温别玉的肩膀,开始揉动。这边有些技巧,不能太重,要轻轻的,打着圆圈,均匀地一点点把掌心的药酒搓到皮肤里头。和药酒一起进入温别玉体内的,是俞适野手掌的温度。温度是烫的,这烫甚至掩盖了那些微的痛楚。“不痛。”温别玉仔细感觉片刻,突然出声说了句话。“这证明我技巧还不错,没有弄痛你。”温别玉扭头看了俞适野一眼,眼中似乎包含着些许沉思,接着,他扭回脑袋,自言自语:“难道学生时代的我这么没有技巧?所以才让你在涂药酒的过程中一直大呼小叫?”俞适野下意识地瞥了下自己的膝盖。自窗口中落下来的月光洒在他的腿上,像面镜子,回忆在里头水似地流淌过去。学生时代,有一次他打篮球磕着了腿,磕的时候没有感觉,下了球场掀开裤子一看,膝盖连同下边的半个小腿都是青色的,当时可把温别玉吓坏了,马上跑去药店,替他买了跌打油过来……“其实不痛。”俞适野出神一会,坦诚告诉温别玉,“就是想让你多啾啾我而已。”这句话引得温别玉转过身。两人是盘坐着上药的,俞适野突然看见前方的人转回来,他赶紧礼貌地向后躲避,没想到本来就坐得不是很正的他身体再歪,立刻重心不稳得倒在了榻榻米上,忙乱之中,还引得温别玉也倒了下来。温别玉赶紧伸手,撑住自己,但他一不小心用了自己受伤的那只胳膊,当下疼得紧皱了眉头。俞适野的双手本来是规规矩矩放在床上的,这一刻他忽然抬起了手,揽住温别玉的腰,先把人稍稍托起,让那只受伤的手远离榻榻米,再把人放下去,就放在自己的身上。两人脸贴着脸躺了片刻,温别玉把自己撑起来。“一不小心。”“没事……在揉淤青这件事情上,我们总是比较会出状况的。”俞适野说,“上一回你给我揉到一半,不是还一不小心把药油揉到自己眼睛里?”“那是因为你全程在哼哼唧唧,我心里担心,才俯身仔细观察的。”温别玉没好气说,“谁想到----”谁能想到呢。温别玉涂着涂着,一不小心把药油碰到了眼睛的位置,当下辣得直抽气。俞适野也顾不上打闹玩笑,赶紧找出湿纸巾,擦拭温别玉的眼角,那地方皮肤嫩,只擦了两下,就红了起来,像飞了道胭脂上去。其时,温别玉又眨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