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楚寒衣青      更新:2023-06-18 23:31      字数:5185
  俞适野不再说话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又知道老店长家里的事情呢?***总是知道了目的地的路程更加快捷一些,出门还嫌有些远的路在回程的时候可近了,只是车上打个盹的时间,车子就停在了熟悉的居酒屋前。老店长下了车,回程的路上,他得知了温别玉会做饭之后,就非要送温别玉自制的酱料,说是感谢他们今天的辛苦陪伴。温别玉也没有拒绝,下了车,同老店长一起进入店铺拿东西。俞适野就不去凑热闹了,他开车开得有点累了,下了车,在外头站一站,还没走两步,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有点抖。这个瞬间,俞适野还有点纳闷。难道最近缺乏锻炼,身体太虚,走路不稳……?他下意识地眼睛,朝左右看了看,才发现抖动并不止存在于自己身上,就连道路两侧的房屋,也正轻轻颤动。他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地震了?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揭露他们分手的第一层理由~第二十三章当俞适野意识到地震的同时, 街道像是自沉眠中被颠上了发条的玩具盒子, 链条一绞,绞得门窗齐齐开放。可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的动静。那些敞开的口子像吸纳光线与声音的通道, 阴沉沉的,任什么进去了, 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俞适野的目光自这些缺口处一掠而过,他没空思考为什么没人出来, 只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将目光转向身后的居酒屋。老旧的店铺还是一副老旧的样子,门前的帘子在地震之中微微颤动, 像狂风里抖在枝梢的嫩叶。它抖得这样勤快, 以至于俞适野总觉得下一个瞬息,这副帘子就会被人掀开,刚才进去的温别玉将再带着老店长从里头出来。他没有等到人, 只等到了哗啦啦接连的炸响, 像是无数瓷器一股脑儿全砸在了地上。这些接二连三的清脆声响中,依稀还有一道模糊的闷哼,在层层叠叠炸响的间隙里,见缝插针地钻出来,一路钻到俞适野的脑海里。这是温别玉的声音!俞适野感觉到了一点儿恍惚, 恍惚还残存在脑袋里, 他的身体已经自动行动起来,猛地向前快跑两步, 已经跑到居酒屋的门口。粗糙的木头门框抵在了他的掌心,这一点点的尖锐刺破了俞适野脑海中虚幻的泡沫,他一下冷静下来,冷静着俯下身,调低重心,扶着门框的手与双脚同时用力,整个人如同猎豹一样,蹿入居酒屋。一步跨出,光暗骤变,居酒屋的小窗户被地震中掉下来的挂画遮了大半,剩下的口子里筛出几缕探照灯似的光,打在室内,先打出一室浮尘,再直通通地照亮一地的碎瓷和倾倒下来的壁柜。壁柜没有完全伏倒地面,它被支在了半空中,和地面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夹角,而这夹角的支点,正是温别玉的肩膀,他的前面,柜子与地面的空隙处,老店长拐着脚,正努力地想要爬起来……俞适野及时赶上,手稳得像是手术台上医生的手,在一阵阵的晃动之中,轻柔地将老店长自柜子下抱出来,再蹲下去:“上来,我背您。”老店长虽然拐了脚,但并不慌张,在日本生活,总要习惯时不时就会发生的地震,而以他判断,现在的震幅并不剧烈,不会有太多危险,他指导俞适野:“主震结束了,接下去是余波,我们趁着这个时间,先从房子里出去。”俞适野听了老店长的话,再将目光转到温别玉身上,心脏这时才抖了起来,像盛在水波里,无处着落:“还可以吗?”“没事。”温别玉神色清明,吐字准确。就这两个字,俞适野胸中的水消失了,浮起来的心脏也跟着安稳落下,他一只手绕到身后,托举着已经抱住了他的老店长,另一只胳膊顶在柜子上,对温别玉说:“我帮你撑着,你先出来,我们一起跑出去。”两人错位,支点转移,温别玉放松身体,从柜子底下脱身出来,站起来的那一刻,他满心信任俞适野,头也不回,立刻向外跑去。这是很短暂的刹那,可感官又将它拉扯成了很漫长的时间。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温别玉能够感觉到俞适野始终跟在自己的背后,对方甘洌的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温暖和煦,在他身周拢成了透明的罩子,将危险隔绝在他的世界以外。这样的感觉,他许久没有体会到了。***一进一出,昏暗消失,光明重新降临下来。俞适野背着老店长,和温别玉一起顺利出了居酒屋,也是这时候,周围的房子里才陆陆续续有人出来,虽然地面依然有些震感,但大家都很冷静,并没有什么惊慌的样子。他们在人群的聚集处等了一会,感觉到断断续续地余震,也听见房子里因为震动而传来的一些碰撞声响……其后,晃动停止,声音消失,这场突然发生的地震,跟着过去了。聚集在周围的大家活泛了过来,一些老人似乎是认识吕光远的,走过来和吕光远搭了几句话,声音挺低,但神色十分关切,其中一个还来到俞适野面前说话并比划手势。俞适野愣了愣,才意识到对方正告诉自己最近的医院的方向。接下去,他开着车,载温别玉和老店长前往医院,挂号就诊,前前后后忙下来,时间倒也不长,就一个小时多一点。这时,诊断报告也出来了,老店长的脚拐了,好在不是很严重,平常多多注意,休养一段就行;至于温别玉,情况就更加轻微,只是柜子倒下来的时候碰青了肩膀,骨头没有问题,回家先冰敷,再用药酒揉开就好了。俞适野拿了这两份报告,一边看一边让老店长翻译,等确定两人都没有问题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也是这时,医院休息区的玻璃门突然被撞开,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满头大汗,发型凌乱,衣服皱巴巴的,甚至连面孔都有点变形,一副刚从滚筒洗衣机里捞出来,连甩干程序都忘了经历的模样。他进到休息区,喘着粗气停下来,脚步停了,双眼却还是活的,咕噜噜地仓惶在里头转了一周,直至看见俞适野----更准确的说,是看见俞适野身后的老店长时,才蓦地迸发出激动的光彩来。“爸----”这一声呼喊让俞适野确认了来人的身份,显而易见,他就是老店长生活在东京的儿子。接下去,事情就好办了,俞适野迎上前去,简单和儿子讲了医生的诊断,接着,几人一起带老店长回到了居酒屋。他们穿过一塌糊涂的店铺,经由吧台里的一扇门,进入后半部分居住用的房子里,分散坐在一个小小的,十平米左右的和室里。这间和室杂乱挨挤,正中央的位置是一台老式电视机,旁边是一个神龛,神龛里摆放着一位年迈的女性黑白照片,她面容平凡,但笑得很温和,应该是老店长的妻子。至于其余的角落,杂乱堆积着书籍和衣服,中间是一张桌子,上边摆着没有收拾的瓶瓶罐罐,桌子腿边居然还有一个花色的保温水壶,整个显得杂乱拥挤,拥有任何一张九十年代时期的家庭老照片能给人的感觉。儿子将老店长放下来坐好,随即跪坐下来。回到的一段路上,已经足够他了解发生的一切了,他俯下身,用略显生疏的中文同俞适野与温别玉对话:“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两位的帮助,如果不是两位,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我爸爸身上。”随后他直起腰,很严肃地面向父亲。“爸爸,如果不是您的邻居告诉我您受伤的事情,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打电话跟我说呢?”儿子非常严肃,吕光远却全不上心:“不过是脚拐了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让你咋咋呼呼。”“什么叫只是脚拐了?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父亲,请您端正态度。”“呦呵,你倒教训起老子来了?”“我没有,但我认为父亲您不能再呆在这个地方了,请您和我回东京,同我住在一起吧,我的妻子会照顾您的,孙女也很想她爷爷。”“闹啥呢你,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有朋友有店铺,去东京干什么呢?你想来看看我就回来一趟,别老说要工作我就谢天谢地了。”“我确实要工作!”儿子强调一句,又说,“这家店铺太过破旧了----”儿子只是说了实话,吕光远却勃然大怒。“旧,旧,旧!你只有这一个词了吗?我和你妈就是用这个破旧的店铺一点一点喂大你,把你喂去了东京,你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知道么你!”“爸爸,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对你的好----”儿子急了。这一句更加惹怒吕光远,吕光远异常粗暴地打断了儿子,声色俱厉:“别说了,我早说过我不会去东京,我讨厌东京,讨厌东京的地铁迷宫,讨厌东京的拥堵人群,讨厌一幢幢怪兽一样伫立起来的高楼,那种冰冷没有人情味的钢铁城市容不下我一个土老帽!你滚回你的东京去吧!”这一对父子的性格真是一脉相承,在老店长说出上面一席话之后,儿子也没有了冷静,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从脖子到脸颊节节涨红。俞适野和温别玉眼看着不好,赶紧一人上前拉住一个,俞适野扯住了儿子,温别玉安抚老店长,但拉得住人,拉不住话,儿子开始和父亲吵起架来。这样可不行。俞适野不再手软,给了温别玉一个照看好老店长的眼色,强硬地拖着儿子离开房子。挣扎的过程中,儿子的脚踢到了桌子旁边的花色水壶,水壶撞在墙上,飞了盖子,碎了内胆,银白色的碎片掺在水中,从倾倒的壶身汩汩流出来,在榻榻米上留下一片支离破碎的狼藉,狼藉之中,是老店长颓唐佝偻的背影。***俞适野带着人到了房子外头,这下,不用他再用力,老店长的儿子先一步泄了力气,他从俞适野怀中挣脱出来,狠狠踹着墙壁发泄自己的愤怒。“到底在搞什么啊,为什么他永远都听不懂我想说的话,为了把他接到东京去,为了照顾他给他养老,我干两份工,从早到晚要做十二个小时,已经很累了,可到了他这里,还是不讨好,永远不讨好!我真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讨厌东京,东京招他惹他了吗?!”俞适野看了人片刻。他转身,逃避似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旋转脚踝,鞋子在地面上磨出沙沙的轻嘲声,回到儿子身旁,告诉对方。“你爸爸不讨厌东京。”讨厌东京的人,是不会在他的车子上,对窗户外的城市流露出向往的表情的。儿子反应了一会,终于意识到俞适野在对他说话,他皱起眉头。“不好意思,你说什么?”俞适野明确地告诉对方:“在发生地震之前,你爸爸刚刚从东京回来,他来了日本这么多年,从未看过东京塔,一直期待着在有生之年能去一趟东京,看看东京塔。”错愕浮上了儿子的面孔,他迷惑地看着俞适野,像是不能在两种完全相反的信息中分辨出真实的那一样。俞适野有证据。东京塔前偶然拍下来的照片竟然成了告诉儿子真相的物证,真是上天注定。他拿出手机,将那张照片给面前的男人看。儿子没有话说了,摇摆消失了,可更多的茫然就像浓雾一样,簇拥着游曳着,将他笼罩在其中。他有些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样这样子……我很早就跟他说过了……会为将他接来东京努力的……他既然想要在东京和我一起生活……我当然会努力把他接过来----”“你的努力是一连做两份工作,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吗?”俞适野问他。“还要我怎么样呢?”“并不要你怎么样。”俞适野这样告诉他,声音异样的轻柔,轻柔得和抚过脸颊的风一样。他垂下眼皮,薄薄的眼皮遮住眸色,“正因为不想让你承担这么大的压力,所以你爸爸始终不敢让你知道他喜欢东京。”因为曾经负担过国内女友在日本生活的老店长,比儿子更知道那种万分努力依然改变不了现实的疲惫无助。既然如此,索性不要让人为难。儿子听明白了,他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他的形容已极其狼狈,身上的衣服在又一次的挣扎之中变成了梅菜干,领带歪了,衬衫的底部也从皮带中扯了出来,胡乱在肚子上堆出个小丘来。他在此刻得到了最真切的解答,于是,生气和不解,激动与愤怒,全被一桶从天而降的冰水浇成了灰烬。他坐在泥泞又冰凉的灰烬堆中,茫然了好一会,突然抱住脑袋,呜呜哭了起来。俞适野沉默不语。长辈的爱,无声厚重,伴着奉献,伴着牺牲,数也数不清。于是孩子的嚎哭响了起来。那是对自己不能十足回报的悲伤,更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惭愧。他眼中闪过轻微的怜悯,怜悯却不止对着眼前的人,更对着过去的自己。越要回避的过往越被人提,越想埋葬的旧事越被人掘。如今的人事和他与温别玉曾经经历过的如此相似,但当年的他是如此的自信,自信能够改变一切。十八岁那年的寒假,温别玉的爷爷中风偏瘫。这对从小被爷爷带大的温别玉而言,不吝一场天塌地陷的打击;而第二个打击接踵而来,从外地赶回来的温父温母,在短暂的商议之后,很轻易地做出决定:“忙,回不来照顾,送疗养院吧。”惨白的病房里躺着惨白的人,惨白的世界里,也许只有温父温母还一身鲜亮。他看见坐在医院病床旁的温别玉,温别玉将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突。天一直是阴的,没有雨,雨只在温别玉心里滂沱地下。他将温别玉抱在怀中,不让一丝风寒侵入他们,他不愿见到这样的温别玉。他想要守护他,想吹开阴云,雨过天晴。第二天,他们一起去温父温母所说的疗养院。一个大房间里摆着十三张床,每张床上都是一个瘫痪的老人,空气里弥漫着很古怪的味道,像是消毒水混杂着排泄物合成的味道,也像是肉类腐败的味道,更像是死亡的味道。他们走近了,看清了床上的老人。这些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泛黄的医疗床上,不说话,很久很久,才眨一次眼睛,像一株类人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