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9      字数:5066
  或许是雪吸收了周遭声响,或许是形形色色的生灵不肯惊扰此地的宁静,总之雪山里静谧至极,与叶鸯上次来时大致相同。他们上回来此,有叶景川带路,一行不过四人,却远比今日这支队伍要吵闹,想来是心境不同,遭遇亦有所不同的缘故。叶鸯慢慢往山上爬,时而左顾右盼,没觉得这儿和之前有哪里相似,却也没觉出有哪里变化,只得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人心要想安宁,务必摒除杂思,平心静气,而这境界,叶鸯今生恐怕永不能至。一颗心躁动不安,连带着叶鸯整个人都浮躁。额头冒出一层薄薄虚汗,胸腔内砰砰乱响,脚下迈的步子毫无章法,有几次险些绊倒。方鹭不动声色地扶住叶鸯手臂,牵引他稳稳当当往山上走,方璋见得他们如此,半妒忌半愤恨地嗤了一声。方璋的意见,没能影响方鹭什么。微弱的抗议,他向来直接略过。叶鸯倒是注意到方璋发出的怪声,犹疑着回头望去,很快就被方鹭拽回来,不由分说地架着他朝山顶走。师叔。叶鸯小声叫道。嗯。方鹭应了,等他讲话。方鹭应得太快,叶鸯一时没能组织好语言,支支吾吾半晌,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正当此时,不远不近的地方忽地传来冷哼,显然又是方璋在作怪。两束灼热的目光钉在叶鸯背上,好像要把他穿透,再透过他的身躯,烧化整个山头。这如芒在背的感觉令叶鸯浑身不适,可他突然间感到头晕,暂时还离不开方鹭的手。尽管晕眩无比,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叶鸯强打精神,低声道:师叔,您看他不高兴了。谁不高兴?方鹭刻意抬高声音,好让方璋听见,不高兴就滚蛋,哪儿来这么多事。此语一出,阴阳怪气的方璋终于停止捣乱,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十分不甘心。若是放在往年,叶鸯还有闲心调侃他,调侃过后,也有余力去安慰,然而这会儿叶鸯已自顾不暇。眼前被雪堆晃得发花,叶鸯匆匆停了脚步,用力闭眼。刚想睁眼迈步,双腿就阵阵发软,要不是方鹭在旁照看,此刻多半已跌下山去。没休息好?方鹭轻声询问,略一弯腰,想将他背上山顶。叶鸯连忙阻止:不过是行走太久,有些疲惫而已,多歇一歇便能好。天色尚早,上山不急于一时。方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就近寻到一块大石,拂开其上积雪,与他并肩坐下。那石块很大,表面平整,根基稳固,不怕倾斜,不怕坠崖。两个姑娘家一路不曾多言,但看她们的样子,也是累得没有余力。叶鸯挥挥手,招呼她们过来,四人坐在石块上,各自占据一席之地,总算能松口气,揉揉酸痛的脚腕。江礼并不觉得疲累,因此不与他们争抢。况且这四人都有歇息的理由,他无法要求谁起身给他让位。不贪图小便宜,不与人争来抢去,是江小公子与人交往的习惯,却不是方璋的习惯,此人修炼到了一定境界,脸皮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竟要强行把叶鸯从方鹭身旁赶走,自己鸠占鹊巢。或许是狗占鸟巢。他累了,你少动他罢?江礼皱眉,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清双拧开水囊,灌了一大口水,还未完全饮下,便急着点头附和。在他们二人眼里,方璋的行径恶劣到令人发指,原本就是因为叶鸯感到不适,众人才稍作停留,他怎能为一己私欲,逼迫叶鸯起身?方璋似乎知晓自己触犯众怒,没再给叶鸯制造麻烦,袖手在旁站着,也不作声。他之所以知晓,并非因为他听进去了江礼的话,更不是因为看到了清双的表情,而是因为方鹭的神色发生了改变。那一点失望与痛心,被方璋看在眼里,好像一把刀横在他面前,逼他收手,逼他止步。可他偏不停。非得折腾点儿事,他才能高兴。把行李搁在脚边,方璋一屁股坐到了师父腿上。方鹭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沉了下去,但直到最后,他也没把方璋赶走。有外人看着,师父理应给徒弟留几分薄面,方鹭可不是心黑的叶景川,他正如表面展现出来的那样,心软且心善。是相对而言的心软与心善。碰见不值得心软的小王八蛋,他那些好脾气持续不了多久,便要飞到九霄云外。忍了方璋一会儿,方鹭终于忍不下去,强压着火气问道:你歇够了没有?哪知小王八蛋抓住了他的弱点,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头去问叶鸯:你歇够了没有?叶鸯:虽说力气恢复不少,但叶鸯仍然头昏,气息也未调节好,此刻上路,跟要他半条命也没什么差别,方璋问他这一句,其心可诛。为了不让方鹭气恼,叶鸯只好违心地说:已歇够了,这就上路。语罢,抱着行李起身,继续往山上走,没再等方鹭搀扶。许是没料到叶鸯竟会给出这样的回答,方璋愣在原处,没有动身,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鹭一看徒弟就来气,听他没事找事也来气,看他不动弹就更加来气,当即一掌甩在他脸上,清脆的声音响彻山谷。这真是何必呢?那一巴掌太狠太响,江礼听见动静,腮帮子隐隐作痛。别过头与清双又嘀咕一句,两人一左一右牵着小妹的手,飞也似的往前方赶去。他们急于脱离漩涡中心,甚至于越过了叶鸯,走到了整支队伍的最前端。叶鸯不禁无语,扬声道:你们走那么快,可认识路?初来乍到,当然不认得路。江礼回首,脚步未停,但那不成问题嘛,走到岔道我们便不走了,在道口等你。若真这般,倒也无妨。叶鸯摆摆手,由他们去。山间忽然起了风,近似于无名山的味道。发丝擦过叶鸯耳廓,扎得他有些痒,不禁抬手揉搓耳尖,驱逐那细碎的痒意。雪压断树枝的响动钻进他耳朵里,好像某人踩在雪上发出的嚓嚓声,分明是两种不同的动静,粗略一听,却又相同。一双手按在他肩上,可惜不是他真正等待的人。师叔。叶鸯茫然,看着眼前一片白雪,轻轻说道,我总觉得在这里,处处都有他的影子。不要想了。方鹭站在叶鸯背后,伸手覆盖住他的眼,柔声劝告,若是眼晕,就少看那些雪。精力不济,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那的确不丢人。叶鸯叹口气,旋即收拾好心情,微微一笑:有劳师叔扶我上山。正当此时,方璋又跳出来搅局:我扶你。我怕你把我推下山。叶鸯同他开玩笑,一边走着,一边斗嘴。直到气力难继,才收了声,任由他们搀扶。起初是两人一左一右扶着一个,很快就变成了两人架着一个。又走出十来步,叶鸯头一歪,迷迷糊糊睡死过去,剩下方鹭师徒面面相觑。三人已走到岔路口,率先上来的江礼正在前方不远处等候。他见叶鸯昏睡,放下包袱想背他上山,却被方璋摆手制止。惯常冷漠的方小公子,今儿居然大发善心,要背叶鸯爬山,这实在不合情理。江礼感到奇异,把眼睛揉了又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不由怀疑方璋被鬼附体。被鬼附体也好,良心发现也罢,总之他背起叶鸯,仍然健步如飞,连气都不带喘。江礼和清双跟在他后头,咕咕叽叽讨论了老半天,最终找到了他精力丰沛的缘由。在背起叶鸯之前,方璋根本就没拿多少东西,也没有帮别人背过小孩子。清闲了一路,精力丰沛才算正常,倘若在如此状况下他还感到疲累,那他大概虚得不能再虚,方小公子从此就要更名为体虚公子。江梨郁突然拉了拉哥哥的手,嘴唇微动,好像说了什么,但谁也没听见她的声音。怎么?江礼问,是累了吗?哥哥背你好不好?江梨郁摇头,走出一段,又撅起嘴:师兄他不舒服。他休息不好,所以不舒服。江礼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妹妹,只好如此搪塞。哥哥江梨郁晃动他的手,双眉紧蹙,对他的答案很不满意。然而,也没人能够说出一个更完美、更易于理解的答案了。太早地把人情世故灌输给小孩子,似乎过分残忍。还是等她再大些,再慢慢说与她听。江礼心肠一硬,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师兄休息不够,晚上莫要惊扰他,乖乖同清双姐姐在一起,知道么?嗯。江梨郁低了头,没过多久复又抬眼,紧盯着叶鸯的身影。☆、第 93 章雪山上的风总夹带着尖锐的寒意,激得人头脑清醒,而短暂的清醒过后,往往伴随着额角的剧痛。不正常的终会受到惩罚,不论过去、现在或将来,都是这样。叶鸯日间睡过,夜里又睡不着,没有胃口,草草吃过两口饭,便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一轮明月发呆。这座山离月亮很近,古人云手可摘星辰,大约正是形容此刻叶鸯所见之景。原来这座雪山极美,但不知为何,上次来时,叶鸯居然没有发现过。兴许是由于那时叶景川在身旁,分散了他大半注意。细细一想,的确如此。只要叶景川在,叶鸯眼里永远盛不下别的,他仅有的那点儿见识,全被用来琢磨叶景川这个人。大风用力撞击着门窗,今夜的风格外暴戾,好像要替主人教训不成器的徒弟。然而它们再凶猛,亦无法穿透厚实的墙壁。墙角的火炉成为叶鸯周身温度的唯二来源之一,令他维持体温的另一事物,则是他手中捧着的装满热水的杯子。白日里有多晒,夜间就有多冷,叶鸯终于领悟了这一要诀。他将拳头放在嘴边,低声咳嗽。先前的经历,让他对自己的承受能力作出了错误的判断。昔日的他能抵御雪山上的夜风,如今的他却不能。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能。与他一样难以抵抗凉风侵袭的,还有此时正站在外面轻轻叩门的人。叶鸯瞥见门缝中露出一只乌溜溜的眼睛。既然来了,你就进屋,在外面站着吹冷风作甚?叶鸯道,回头让别人看见了,又要说我的不是。声音不大,恰好够江礼听到。江礼短促低沉地笑了一声,推门入内。叶鸯口中的别人是谁,江礼不甚在意,他搓搓手,靠近木桌倒了杯热水,学着叶鸯的模样,把瓷杯捧在手里。热气从杯中飘出来,变成一缕游丝荡在半空。被冷风吹僵的手又灵活起来,江礼伸出手掌,弯了弯手指头。叶鸯望着他笑:今晚怎么又来了?是怕鬼,还是怕冷?有些冷。江礼回答,外面风吹太响,吵得我睡不着,发现你也没睡,便想进你屋里坐坐。叶鸯掀开裹在身上的被子,像护子心切的大鸟张开翅膀那般抬起手臂,把江礼罩进了棉被。倪裳派了人看顾这院落,房中被褥枕头常常拿出去晒,于是到了夜里,它们就散发出好闻的香气,那是光的味道。江礼深深嗅着那气味,半晌才说:我从没想过有一天,竟会来到这个地方。以前的伏天,你在南江怎样过?叶鸯蜷起腿,弯腰抱住双膝,侧头等待江礼的答案。在诸事不顺的一年里,这还是江礼首次听见他说出南江二字。沉默片刻,江礼调整呼吸,试图回忆南国的夏天。不过对他而言,南国的春夏秋三季,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南国之夏,较春秋更暖一些。伏天闷热,间或落雨,雨下得没有规则,尽随老天心意。江礼掰着手指,往叶鸯身边靠拢,絮絮讲述,一到下雨,天就很闷,水里的鱼都探出头,浮到上面来吸气。我小时候总趁着下雨天去捞两条鱼。若是雨下得大,你也出去?叶鸯问。江礼摇头:倘若雨下得太大,风多半也会很大;而且天色发黑,没多少人会挑那时出门。听你描述,南北之夏的差距,不似我想得那般明显。叶鸯垂下眼帘,复又望向窗外,南国一年四季,却有三季是热的,这倒很稀奇。南国的春夏秋冬当中,与北地最为相似的是夏,而它大概也是唯一的相似之处。你们那里,江河湖海总是很多。叶鸯又说,你喜欢水吗?没有海。南国没有海。那些江河是要汇入海里的,但我长这么大,仍未见过它。江礼纠正叶鸯的小失误,继而回答他的问题,我喜欢水,我们那边的孩子应当都喜欢水。方公子是巫山人,亦属南国地界,你看,他也很喜欢水。恐怕没多少人会讨厌水,尤其是在炎炎夏日里。水之清澈凉爽,足以让人身心愉悦,将一切烦恼抛诸于九霄云外。可惜叶鸯怕水,向来只敢在浅处与它亲近,稍微深一些的地方,如果一眼无法望到水底,他决计不会靠近。江礼知晓叶鸯畏水,但从未探究过他畏惧的原因。不窥探旁人的秘辛,是江礼的一个习惯,他并没有那么多疑问。而这时候,不等他发问,叶鸯却先开口:我倒是很怕水。从前我被水淹过一次,自那时起就怕了它,师父总拿这件事来念我,嫌我胆小如鼠。叶景川的原话其实并不像叶鸯说的那样好听,只是他一时想不起原话是怎样说,便照着自己的理解,对江礼大致描述。如果他没记错,叶景川说那些话的时候,还处于厌恶他的阶段,因此把话说得很刺耳、很伤人。那倒也无所谓,毕竟在师父挖苦徒弟的同时,徒弟也在给师父添乱,令其常常发怒。叶大侠会那样说你?江礼疑道,我想他很喜欢你那是后来的事。叶鸯只笑,他一开始讨厌死我了。我第一次到无名山,他硬要我叫他师祖,我当时想啊,这人真是有意思,分明长了一张能做我哥哥的脸,凭什么要跟我爷爷一个辈分?我不愿意叫他师祖,就只叫他师父。他要我给他洗果子、捏脚,我就先给他捏脚,再拿果子给他吃。他生气了,骂我一顿,我便告诉他,我爷爷就喜欢别人先捏过脚,再拿果子。江礼听得嗤嗤直笑。室内太安静,他不敢笑太大声,因而憋了一半的笑声被藏进肚子里。没一会儿,腹部开始鼓胀,他只好腾出一手去揉肚子。慢慢把那些笑声揉散了,揉入四肢百骸,融成零零星星的暖,犹嫌不足,是以又往叶鸯身边蹭去,俩人肩膀碰着肩膀,紧紧地挨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