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9      字数:5259
  那后来,你有没有叫过他师祖?江礼追问。当然叫过。人在屋檐下,低头的时候总得有。叶鸯捶捶腿,思绪飘回很久以前,又落回很久之后。叶鸯当然叫过叶景川师祖。不过,当他这样称呼叶景川,通常是别有意图。他们在床上的时候,叶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师祖师父好哥哥多种称呼轮换着叫,直叫得叶景川兴奋,连带着小景川也兴奋,然后被翻红浪,共赴巫山。那只是他们两人知道的事。又谈了一些从前在无名山上的过往,叶鸯终于累了。打着呵欠拭去眼泪,拿走江礼手中瓷杯,与自己那只一起放回木桌,又坐到床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眯着眼看遍地明月光。江礼亦感到疲惫,此乃长途跋涉所致。他爬山时累得不轻,直到现在,双腿还微微发颤,迫切地需要休息。叶鸯挺了挺脊背,动动脑袋,好像要同江礼对话,然而那两片嘴唇还没来得及动弹,人已被拖入睡眠的深渊。他靠在江礼肩上,很快沉沉睡去,江礼探手摸他的额头,感觉温度并无异常,这才放心。小心翼翼地扶着叶鸯令其平躺,江礼除去外衣,掀开棉被一角,极快速地钻了进去。一颗心砰砰直跳,貌似很紧张。它在紧张什么?我在紧张什么?江礼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又不是第一回黏着他,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为什么总想黏着他?怕他走丢?怕他不见?还是担心他忽然淡出自己的生命?江礼摸索着抓住叶鸯的手,感觉那手指像石头一样冰凉。两汪热泪忽地上涌,他用力睁大眼睛,借着月光细看叶鸯面部的轮廓,小声叫道:哥。叶鸯迷糊着应声,但没真正醒来,也没接他的话。外面的风变小了,窗户那边却出现轻微的响动。有人站在外头,想打开窗。理应戒备的江礼没有动作,因为他透过窗缝,辨认出外面是清双。清双眨眨眼,透过一道狭窄的缝隙与江礼对视,似乎在询问他今晚是否准备留在叶鸯屋内照看。江礼摆摆手,竖起食指,又指了指沉睡的叶鸯。清双笑笑,替他们关好窗。月色满山,一夜静谧,风在奔忙,人睡得安详。握着叶鸯的一只手,江礼心中很不是滋味。费力地去够另一只,摸到的还是一片冰凉。且把它们放在自己这儿暖一暖罢?也许能叫这一夜不那样难捱。紧盯着叶鸯的脸,江礼又开始迷惑。从巫山一路来到这里,他当真是为了看一眼雪色?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对赏景不那样热衷?如果不是,真正的理由,该是什么?心念电转之间,江礼有了答案。叶景川。今晚叶鸯提到最多的,不是南国,不是巫山,甚至也不是北叶。是叶景川。恐怕叶鸯本人对雪没多大兴趣。他生活在北叶的那些年,早就见惯了落雪,哪里会感到稀奇?这座雪山的意义,不在于其上终年覆雪,只在于叶景川。所以无论是冷是累,无论有多痛苦,叶鸯都要来。他哪里胆小如鼠?他的胆子大得很,令人望之生畏,不敢与他相比。江礼张了张口,最终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叶鸯听不到。此刻他静静安睡。☆、第 94 章和谁同榻而眠,并不能决定叶鸯做怎样的梦。说来尴尬,这一夜睡在江礼身旁,他却梦到了叶景川,还是十分上不得台面的那种梦。春梦了无痕,完全是哄小孩子听的,待他们长大了便会明白,春梦非但不可能了无痕迹,其痕迹还明显得很。叶鸯满头大汗,自梦中惊醒,瞥见高高昂起的小兄弟,不由大窘。趁江礼尚未睁眼,慌忙盘膝而坐,平心静气,好容易才把小兄弟的兴致压下,热汗已沾湿了衣领。夜间极冷,日间极热,叶景川的家乡就是如此怪异。分明是伏天,却完全没有伏天的样子,除了外面刺眼的阳光之外,其余的景观令人看不出此地正是夏季。叶鸯抹掉脸上剩余的汗,推推江礼唤他起身。清双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但顾忌着某人还在睡觉,不敢贸然进屋。倪裳不与他们同行,江礼这几日又总黏着叶鸯,方璋在偷懒,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煮药送药的重担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清双身上。外面日头毒辣,她站在阳光底下,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叶鸯有些过意不去,见江礼动了动,全没有要醒的意思,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把房门打开,接过清双手中的碗,将碗内苦药一饮而尽。喝药喝出了饮酒的豪气,其感受却不见得比饮酒舒爽。叶鸯一时逞能,后患无穷,药液方一下肚,腹内立时翻江倒海,激得他险些把刚咽下去的药全吐出来。清双眯着眼看他,瞧出他不舒服,塞给他一块糖。叶鸯接了糖块,嘎吱嘎吱嚼着,后面床上的江礼被这阵声响搞得焦躁,伸手在床上乱摸一气。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摸到了叶鸯的枕头,下一瞬,枕头就跑到了他的脑袋上,死死压住一只耳朵,似要钻进他的耳朵眼里去。叫你叫不醒,推你也不动,吃块糖倒把你吵起来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怪病?叶鸯道,既然醒了,就快起床,少学方璋偷懒,睡到太阳晒屁股都不动弹。清双低笑,似乎在笑江礼,又似乎在笑方璋。她接过叶鸯手里那只空碗,低头大步离开,影子在地上投下漆黑的色块。说来也真奇怪,清双回屋不久,外面的天色就暗了下来。叶鸯抬眼一瞥,发现空中有几朵洁白的云遮住了太阳光。云是好东西。巫山有云,无名山也有云。叶鸯以前最爱看云的变化,也常常在水面上观察云的倒影。他害怕水底,但喜欢天空。阳光不再直射白雪,总算能让人舒服一点儿。光太亮也是种困扰,适当的阴暗反叫人喜欢。床上的江礼哼哼几声,无意识地扭动身躯,宛如一条长虫。叶鸯见他一时片刻没有要清醒的迹象,便不予理会,从房间角落搬来矮凳,坐在门前看雪。无名山一带的雪有时也算得好看,然而堆不成雪人,捏不成雪团,就连晶莹的冰凌,存在时间亦不长久,几乎不成气候,哪儿能比得上真正的雪山?作为北地人士,叶鸯对冰雪有着没来由的喜爱,却也谈不上非常喜欢。他只是贪恋雪天的静寂,贪恋那抹洁净。覆雪千里,掩盖污秽浑浊,大地白茫茫一片,好似天上仙境。人间有多少苦多少痛多少恨,似乎能暂且忘却,哪怕是最贫穷的人,也会为铺天盖地的白色而失神。一双看够了白雪的眼感到疲倦,不由自主地闭合。抛弃了视觉,听觉便愈加灵敏,叶鸯听到了鸟儿盘旋声、振翅声、人语声、脚步声以及风声。风卷起细碎的雪沫,打在他脸上,有谁静悄悄地走过来,停在他跟前。上次来时,此间并非这般面貌,若不是亲眼得见,我恐怕不能相信。方璋抱剑,围着叶鸯转了几圈,用鞋尖轻轻踢地上的雪。叶鸯睁眼看他,笑道:今年天气反常。老天爷心情不好。嘿哟方璋东扭西扭,伸个懒腰,甩甩胳膊。他动作太大,剑鞘撞到了叶鸯的脑袋,直叫后者气得发笑,扬言要打得他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即刻回屋取来佩剑,把矮凳踢到一旁,专心致志与方璋切磋。昨儿休息好了,状态就是不一样,叶鸯连出数剑,将方璋逼退五步,不禁大悦,接下来的招式也流畅不少。方璋轻敌,竟被他占去上风,纵然后知后觉地回神,想借助猛烈攻势取胜,却已让对方把控了主动权,再无转圜余地。比试第一轮,叶鸯出其不意地取胜。方璋不服,硬拉着他要再来一次。叶鸯舒活舒活筋骨,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应允他的请求,剑锋划过地面上薄薄的积雪,掠起可迷人眼的白尘。若是叶景川站在这儿,看到覆雪的山峦,看到用剑的自己,是会故作不屑,还是不吝赞美?叶鸯忽地出神,没留心方璋的剑已到身前,再醒悟时,寒芒刺目的剑尖已离他很近。惊叫一声慌忙避过,叶鸯埋怨道:我还未调整好,你怎的忽然出手?面对劲敌,可没人给你调整的机会。方璋讥笑,与我过招,还想旁的事情?把你的闲心收一收,好好同我比试一场如何?方璋的水平,当然值得叶鸯心无旁骛地与之过招。叶鸯抿唇,道一声抱歉,眸光霎时转冷,提三尺青锋,带七分杀意,如白虹贯日般向方璋攻去。好!方璋高喝,这才是你!旋身避其锋芒,反手刺出一剑,剑刃相撞,发出令人头皮酥麻的声响。叶鸯咬牙,奋力前冲,却扛不过方璋的力气,僵持几息,只好抽身后退,暂且示弱。方璋并未乘胜追击,而是东一剑西一剑,毫无章法地胡乱出招。他的剑术阴险狠辣,独辟蹊径,这不是方鹭教他的招数。杀人的剑,角度总是刁钻。方璋摸得透叶鸯的套路,叶鸯却摸不透他的,因此显得左支右绌。第二回切磋,以叶鸯气力耗尽,无力抵抗为结局。本以为你那招数不适合持久作战,但如今看来,大概是我失算。叶鸯席地而坐,微微喘气,胸膛不甚明显地起伏。方璋蹲在他身旁,嘻嘻直笑,伸手为他拭去额上汗滴。屋外煞气弥漫,罡风涌动,江礼早就被惊醒,这时候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毛,扒在窗口看他们两人。叶鸯不经意间回头,撞见他闪闪发亮的眼,稍稍一愣,旋即怒道:起这么晚,还不洗漱,衣衫不整,像什么话?!回去回去,穿好衣服再出来晃!你这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活该挨一顿揍!嘿我早已洗漱过了,你空口白牙在这里诬赖人,可真讨厌。江礼撇嘴,拍着窗框发脾气,可惜他这满头乱发的形象全无威慑力,看上去好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咪,压根没有他想象中威风八面的气势。叶鸯对他的愤懑不屑一顾,又同他斗两句嘴,忽然听他问道:你们方才在做什么?他明知故问。叶鸯摆摆手,随便应付:我们在切磋。得了他的回应,接下来的话题便好说。江礼转而望向方璋,跃跃欲试:方公子的剑很厉害,不知这剑术可有什么渊源?方璋两眼一闭,就要张嘴开吹,叶鸯唯恐他误人子弟,连忙高声打断:他那剑术不适合你,你切莫跟着他学!江礼这样温和的性子,压根就不适合方璋那阴狠的杀人剑术。江小公子生来就该是个风雅青年,谦逊有礼,温润如玉,他使的应当是君子剑,他的剑招,不该与杀手扯上关系。要是把方鹭教的那一套搬出来,多半能完美贴合江礼本人的性格,但方鹭恐怕不愿意再收徒。并且,他先前受叶景川所托,曾杀过江礼或远或近的亲戚,甚至恐吓过江礼本人,如此复杂的纠葛拦在中间,实在不适合做师徒。像叶景川那样不靠谱的师父,世间有一个就已足够,像自己这样好笑的徒弟,也不能再多一个了。叶鸯苦笑。责怪地瞪了方璋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耽误大好青年,方璋轻哼,别过头去,眼角余光却不住往叶鸯身上飘,好像在等他发表有用的意见。叶鸯不理他,径自对江礼说道:我记得你从前想过拜景川为师他的剑术极其精妙,但在我看来,也不太适合你。方才你所见的那一套,乃是杀人剑,非狠戾者不能使用,而景川的剑术,其间也融合了一些杀人招式。你心无杀念,怎能用得了这样的剑?方师叔的剑法温和如水,那倒适合你。哈,你说来说去,竟想把人往他那里推?方璋最不愿别人与自己抢师父,登时杀气满溢地盯住了叶鸯,继而审视起江礼。有谁要与你抢师父?叶鸯直翻白眼,他的剑法已经大致成型,稍作指点便是,哪儿用得着拜师?方璋还想说什么,叶鸯便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人闭上嘴,旋即回身,食指遥遥一点,对江礼道:你把自个儿收拾齐整,拿上剑出来,我看能不能指点你两招。☆、第 95 章江礼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最后决定交付信任。那满头乱发往后一闪,闪出了叶鸯的视野。方璋咧咧嘴,学着叶鸯盘膝而坐,眺望原处的山巅出神。这一带不止一座山峰,也不止一堆雪,其他山上人迹罕至,兴许雪会更白一些。然而到了更高的地方,雪却不见了。终年的苦寒令万物难以生长,雪花亦失去踪迹,惟有长久的荒芜伴随它,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千年万年。人喜欢居住在平原丘陵一带其实是有道理的,毕竟高处不胜寒。平凡、平坦、平整,是要比高峻艰险之处安逸太多。叶鸯闭目养神,不曾起身,也不曾驱赶方璋离开,他只是静静地等,他知道江礼会来。没过多时,房门口传来嘎吱声响,方璋回首望去,恰见江礼口衔发带,手持木梳,一双眼滴溜溜转动,透露出些许焦急。当即笑道:你慢慢梳,我不会走。说了不走,那就是真不走。江礼放下心,转回屋内仔细打理鸡窝似的头发。折腾好半天,桀骜不驯的乱发终于臣服,总算变回了能够见人的模样。江小公子满意地点点头,抓起佩剑跑出房门,直奔叶鸯所在。刚要出招,叶鸯忽而改变主意,拍拍身旁空地叫他坐下,说道:我适才想了想,天下剑术之根本,似乎无甚差别,唯一能称得上差异的,恐怕只在于用剑之人的心境。我不敢教你剑招,只能与你谈谈别的,你可愿意听?且说来听听。江礼掸掸衣袍,于他身旁坐下,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叶鸯沉吟片刻,接上不久前中断的话,继续向下讲述:教你用剑那人,可对你提起过快慢之分?出剑要快,心要慢,类似的言语,他对你说过不曾?江礼摇头:用剑便是用剑,一心求快不就好了么?天下万事,贵在沉稳。若是沉不住气,反容易露出破绽。不论是守是攻,但凡能沉静如水,皆有获胜之可能,一味前行不可取,须得适时退让,才能从战中获利。叶鸯嘴角含笑,屈指在剑身上一弹。长剑嗡鸣震颤,似乎在应和他这番话,并提醒江礼听从。我大致懂得了。你继续说。江礼嗯嗯两声,随手在剑鞘上抚弄一把。其上花纹凹凸不平,硌得他手掌微微发痛,却产生出另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叶鸯清清嗓子,又说:与人相斗时,出剑务必要快,但发力不宜操之过急。以你之能,应当鲜少遇见旗鼓相当的对手或强敌,多半是些鸡鸣狗盗之辈。对待这种人,记得留几分力,打伤即可,打死就不太妙;你不适合杀戮,该学着点儿怎样留手,下手要有多重,出力要出多少,皆是你应当考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