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9      字数:4880
  他同叶鸯搭话,从酒馆老板娘说到青楼头牌,话题越来越往下三路走。叶鸯听得苗头不对,猛然回神,打断道:莫要说了。你沉溺美色,总有一天栽跟头。我不沉溺她们。方璋道,家养的花,种一棵就好。野花算不得干净,亲亲就免了,抱抱勉强可以,至于那档子事嘛,你情我愿,做个几回没有什么。家养的花?叶鸯声调一下子拔高,当心他听见你放狗屁,上手活撕了你!他家养的花到底是谁,江礼无暇关注,总之不会是清双。方璋与叶鸯在此话题上意见相左,大致说了几句,便不约而同地转换话题,谈起那串钥匙,以及和它们相匹配的门。江礼听不懂他们的谈话内容,只听明白叶鸯终于打算收回什么宝贝,但叶鸯有怎样的宝物,确实也同他没有关系。自己为何被他带来这里?江礼愈发迷惑,脚下步伐乱了,险些被露出地面的树根绊倒,幸而叶鸯在旁扶了一把,才没把两颗门牙摔断,变成个丑丑的缺牙怪。他站稳的同时,方璋忽然拔剑,顷刻间绿叶零落,枝条坠地,一扇嵌在岩石间的门展现于三人眼前。是这儿没错。用剑尖一戳门上的记号,方璋旋身,冲着叶鸯摊开手。叶鸯晃了晃钥匙,不清楚他需要哪一把,索性将一整串全丢了过去。单独一把钥匙也许很轻,但一大堆钥匙却沉得要命。江礼清清楚楚地听到方璋骂了句娘,随后钥匙们跌落在地,激起一大片历史悠久的尘。刚刚没扔准,再来一次?叶鸯讪笑。你闭嘴。方璋将钥匙拾起,两眼一翻,走去开门。他开了第一扇门,还有第二扇门;开了第二扇门,竟还有第三扇门。北叶的先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用机关守卫宝库,而是简单粗暴地安了无数道门。此刻,跟在方璋身后的那两人终于明白,原来那些钥匙竟然都有用,按照悬挂的次序,一把一把开过去便是。真是有病。叶鸯脚下踩着祖宗给他留的山头,心里想着祖宗给他攒的财物,嘴上却毫不留情地骂着祖宗,并且压根不觉得自个儿忘恩负义。你要去拿何物?江礼突然问,你带我来此,又有何用意?等打开门,我把钥匙给你拿着。叶鸯道,也许最后一道门里面好东西有很多。快到了。方璋在前面开门,钥匙飞速轮换,用过一把,疾行数步,再换另一把上阵。江礼看得花了眼,几乎以为他拿的不是钥匙,而是一朵黄澄澄的花,开在这久不见阳光、仅有壁上明珠发亮的山洞里。不知走了多久,钥匙终于都用过一遍,把守北叶多年来积累的最后一道大门,被方璋轻轻推开。上次来拿,取得不多。换了两把佩剑,搬了九箱美玉,拿走些银两雇人搬运拿了多少,这会儿记不太清,不过佳期如梦那边有记录,你回去看便是。方璋掰着手指,口头与叶鸯清算账目,后者应声,接了钥匙塞给江礼。目光交汇的刹那,江礼望见他眸中映出自己的影子。叶鸯很快转过头,又去推那扇门,方璋侧身给他让路。他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看了会儿,回首对江礼笑笑:你过来罢,看看里面都有什么东西。江礼越过方璋身旁,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别人家的地方,他不该随便走动。然后他抬眼看,看到满天闪烁星河。大大小小的珠玉宝翠,竟嵌满三方石壁,惟有穹顶处仍保留着黑暗,显出突兀的质朴。琳琅满目,金银遍地,箱箧垒成高台,美玉在其间生辉。而它只是江州想要得到的附加赠礼。☆、第 91 章这便是你父母想要的。叶鸯尽量把语气放得和缓,好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咄咄逼人。其实他并不想在此刻提起江州,可他不得不提。满室奇珍,是江州所求的一部分,亦是江夫人所求的一部分。北叶南江冲突频发,若说无人打对方家产的主意,恐怕连当事者都认为那不真实。假如单枪匹马杀到江州眼前的不是叶鸯,而是他的某位兄弟,或者他的父辈,他们一定会先盘问出南江宝库的所在地,再了结江州的性命,然而仅有叶鸯具备活到最后的好运气。他放弃吞并南江,放弃夺取南江的财富,不是因为江礼,而是因为他自己。他的想法,从来惊世骇俗,不循常理。叶鸯低垂眼帘,望向江礼手中的钥匙,漾起一个极好看的微笑:喜欢吗?什么?江礼没听懂他的意思也许是听懂了,但不敢真往那方面考虑。这是你父亲想要的,也是你母亲想要的。叶鸯将最初的那句话复述一遍,又说,今天我把它送给你。尝试着去拉江礼的手,却被对方避开。叶鸯微微讶异,借着洞壁上的珠光,瞥见江礼显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仿佛听到了什么坏消息。我爹娘或许很想要它,但是江礼不再盯着门内堆叠的财宝,他将钥匙塞回叶鸯手中,低声道,但是我不想要它,我不需要,我不想要。江礼无法接受北叶的家产,正好似叶鸯无法接受南江的财富。尽管它们令不少人趋之若鹜,可除了它们的主人之外,不论谁得到它,都是一笔不义之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两人大约都不算真正的君子,却在尽自身所能,效仿君子处世。气氛一时间竟有些僵硬,方璋掩口轻咳,想替他们打破这令人生畏的沉默。叶鸯回首,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那阵咳嗽声登时停止,留下的依然是寂静,寂静环绕着整座山,环绕在叶鸯周身。没人说你想要,摆出那副表情作甚?叶鸯拍拍江礼的肩,又把钥匙推回去,是我想把它送给你。从他的语气中,江礼听出了不祥的意味。叶鸯总把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他本身不以为那些语句有问题,但别人总与他看法不一。这回江礼收下了他的馈赠。他将山中宝藏拱手相送,送出的不是一件两件物品,而是一颗真心。江礼从不肯糟践谁的真心。晃动钥匙,叮当叮当的声响格外清脆,悦耳动听。江礼最后施舍给北叶的宝物们一个眼神,关上了布满灰尘的门。北叶的财富不是他想要的,他从未打过这些东西的主意,停留在他脑海里的与北叶相关的人事,除去叶鸯和叶景川,便是那只翠玉貔貅。当时江州正是因为看到翠玉貔貅,才重燃了贪欲和野心。你有心事?不待江礼开口,叶鸯便率先询问。江小公子实在是一个很容易被看透的孩子,相比叶景川那样的老狐狸、方鹭那样的闷葫芦、方璋那样的小恶霸,他简直就像一张薄而轻的纸。纸薄且轻,边缘倒十分锋利。他对人事有独特的判断,凡是他不认同的,都要被他割伤,吃点儿苦头。如果被别人看透,江礼兴许要恼羞成怒,或是死不承认,不过对着叶鸯,一切原则与习惯都可违背。那不是爱意,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种特殊的、难以言喻的信任。非要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它的话,惺惺相惜能勉强应用。有一件事,我很在意。江礼直言不讳,和北叶有些关系。但说无妨。叶鸯笑道。江礼深吸口气,保证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他不确定叶鸯听到他的问题,会不会当场翻脸:我在意的,是那只貔貅。貔貅二字一出,勾动叶鸯隐秘的回想。刺鼻的血腥气,居然还没有散尽,仍在他的回忆中弥漫。他望向江礼,笑意渐收:我已将它扔下无名山那么小一只东西,如今已找不到了。闭上眼睛,感受着身旁风声的涌动,叶鸯在黑暗中静立,调整好情绪,这才再度开口:要用它开启的密室,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唯一有价值的,在我师父身上,须得一年之后,方能重见天日。到那时,你会带我去吗?江礼问。我不带你去,难道让你好奇一辈子?叶鸯失笑,你总想那些有的没的,等上一年,又能怎么?虽说他总把一年之期挂在嘴边,但实际上已经不到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过一天又一天、一天接一天地过,管你心急与否,时光都不急不缓地行走。江礼知晓心急无用,只得叹息。叹息过后,江礼上下打量起叶鸯,提醒道:那东西我可没有半点儿兴趣,你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又给我准备什么大礼。它们太贵重,我消受不起。放心便是。那东西我喜欢得紧,须得让我师父拿着它当信物。叶鸯嘻嘻直笑,看一眼方璋,又回来看江礼。另外两人总觉得他这个信物前面少了俩字,但也不好意思说,不约而同地咳嗽起来,转过头去。方璋自觉无趣,晃晃脑袋,哼着小调离开此间。叶鸯与江礼像来时那般跟在他身后,钥匙提在江礼手上,随着他的步伐摇动。江小公子接受了叶鸯的馈赠,依然有些忐忑,走出几道门,忽地问起叶鸯将财产赠予自己的缘由。在他看来,叶鸯大可以将它们留下,就算要送,更合适的人选也不是他,而是倪裳。然而叶鸯不管他那一套,只觉得他叽叽歪歪,简直没个人样:那本就是我的东西,还不是爱给谁就给谁?我把它给你,你收着不就行了,哪儿来那么多话?你这屁多话稠的样儿着实欠揍,你要是我亲弟弟,我非喂你几顿拳头。问你几句而已,不愿说就别说了嘛。江礼不满,天天嚷着要打人,好生粗鄙无礼。叶鸯笑着,扑过来作势要打他,江礼咦地叫起来,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才动手哪!你要做君子还是小人?动不动搬几句大道理,叶景川没收你做徒弟真是可惜。叶鸯一扯江礼的面皮,把他的脸扯得变了形,你真想知道我为何把它给你?江礼当然是真想知道,否则也不会问出这个听上去很愚蠢的问题。看他坦然承认,叶鸯笑得更高兴,更狡诈:父亲给儿子留遗产,不是天经地义?江礼:方璋人在前头,耳朵落在后头,闻声插嘴:他爹死了。这话说得没错,他俩的爹是都死了。叶鸯飞起一脚,脚尖正中方璋左臀,似乎在谴责他的多嘴多舌。这年头,实话实说竟也是错。那一大串钥匙原本就沉重,而当它被叶鸯赋予新的含义之后,江礼再拿着它,竟感觉自己手里托了一座大山,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下山路上,他做了无数个深呼吸,努力自我说服,在心中反复念着不过赠礼而已,结果却适得其反,非但没轻松起来,内心反而更压抑。身为北叶后人,竟将自己应得的财产转手赠送给南江的小公子,该说叶鸯傻,还是该说他太重义气?江礼莫名紧张,老感觉叶鸯此举别有隐情,但又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用意。叶鸯一向是对他好的,从未把对江州的仇恨转嫁到他身上,不管是在无名山下的小院里,还是后来在佳期如梦,他总把人照顾得无微不至。除了前几日的利用然而就算是利用,亦有不会伤人的前提。叶鸯待江礼很好,好到他无所适从。他深知江州对叶鸯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叶鸯能把他和父亲分开看待,无疑令他吃惊。北叶的财富一夕之间易主,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指不定会在江湖上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可叶鸯并未动用倪裳的人脉,对此大肆宣扬。他只是进行了秘密的交接,偷偷摸摸地把这份好礼送给他的朋友,倘若他认识路,恐怕会亲自带江礼前来,而不是求助于方璋。他是为了补偿南江的损失吗?可他并没有必要去补偿。多半是像他说的那样,只是送个礼物。他出手阔绰,随手派送出如此珍贵的宝藏,要让他师父知道,一准骂他败家。江礼正出神,走在前面的方璋突然停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向叶鸯,发出一阵怪笑。你笑什么?叶鸯横眉怒目,被他弄得极不舒服。忽然间想起,昨夜有人发了悬赏。方璋搓搓手,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叶鸯感到不妙:悬赏谁?谁发的悬赏?江夫人悬赏你。方璋如是说,兴奋的光芒愈发闪亮。爱财如命的方公子掐着手指头算数,不由喜笑颜开,比出四根手指头,兴高采烈地看向叶鸯:你值这个数!江礼:叶鸯:真是个好数。额角抽痛半晌,叶鸯耐着性子说道:好啊。待我死了,你就从我身上拿件信物,去找她领赏。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当是你爹我给你留的遗产。☆、第 92 章入了伏天以后,风变得极闷热,有如一条黏哒哒的舌头挂在人们身上,直捂出满头满身的汗。南与北的界限,在这时候不甚分明,横竖都是闷,走到哪里都闷,并不因你是南方人或北方人而有所改变。往年这时候,江礼呆在家中挺尸,方璋躲在巫山的小院子里闭门不出,叶鸯则每日跑进无名山的树林,冒着被蚊虫叮咬出一身大包的风险纳凉。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人总能想出各种应对伏天的方式,来度过暑热难耐的时节,走不脱的便抱着冰入眠,能远走高飞的,纷纷拖家带口北上。今年叶鸯就拖家带口,做了叶景川故居的不速之客。雪山果然是雪山,纵使天气闷热,山间积雪依然晶莹,于阳光下闪闪发亮,有种别样的美感。那雪果真是雪,伸手摸去冰凉冷硬,直要将人的手指头都冻住,暑热经它一冷冻,霎时间被削弱,逃离了这排斥它的地带。从未来过塞北的江礼,竟能扛得住此间严寒,看来关于南国人的传言不可尽信。但是叶鸯总觉得,待到入夜以后,呼呼的山风刮起来,江礼能不能扛住,那还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