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9      字数:5167
  到了车上,还是昏昏欲睡。方鹭疑心叶鸯受了风寒,探手去试他额头温度,却发觉其体温与常人无二,并没有病弱迹象。由此看来,不是劳累,便是犯懒。好罢,只要不是发热,任他困,任他懒。方鹭精神头还算足,不过也没有替代方璋赶车的意思。徒弟大了,做师父的不愿再庇护他,如今的体力活,方鹭多半都丢给他去干,好在强健体魄的同时,磨炼他的心智。赶车就跟钓鱼似的,不能全神贯注,也不可心不在焉。有些人乐意钓鱼,乐意赶车,非是由于他们擅长苦中作乐,而是他们善于从外物当中发掘内在的静。马蹄扬尘,鱼尾生波,这都是动,而当人们寻找到了动的规律,即刻认识到动中亦有静谧。可惜此类道理,现今的方璋难以参悟。他的心智尚且停留在目中无人的阶段,除了天大地大,就是他本人最大,迄今为止,在师父与好友之外,还不存在其他人或物能撩起他的兴趣。他参悟了也好,不能参悟也好,总之,他赶车仍是稳的,找路仍是准的。方鹭时不时掀开车帘,看一眼道旁风物,见没有偏离既定道路,便点点头,表示赞许。他的赞许,在方璋眼中大约不算什么,但总比批判强上太多,假如师父这一路上从来不给方璋好脸色看,这小子恐怕要怀恨在心,故意惹祸。隔着一道轻薄的车帘,车厢内的说话声飘入方璋的耳朵。他无事罢?莫不是没睡够?这是江礼在问东问西,试图搞清楚叶鸯的状况。无事,兴许是太累了,且叫他睡。方鹭回答,横竖他回北地,不是为看风景。不是为了看风景,还能为了什么?方璋没把江礼的话放在心上,而师父说的话,他句句仔细想。登时忆起北叶那座藏了密室的山头,那山中都被挖空了,收藏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足够撑起许许多多个佳期如梦与金风玉露。方璋舔舔嘴唇,几乎要认为叶鸯此行是准备回到北叶挖开那座山,但理智告诉他,事实并非他猜测的这样。的确,仅凭他们几人,想挖开一整座山,有点儿过分夸张。况且,方璋了解叶鸯的心思,北叶的财富,对叶鸯而言如同粪土,叶鸯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寻常人家柴米油盐的生活而已。天不遂人愿啊!方璋叹息。叫你赶车,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事?正当此时,方鹭突然掀开车帘,一双眼幽幽地盯住徒弟,瞳仁中仿佛闪烁着莹莹鬼火。分明知晓他不凶悍,方璋心里却无端冒出一股寒意,而最令人生畏的,则是他吐露的言语。你又不会读我的心,怎知晓我在想旁的事情?方璋死鸭子嘴硬,紧咬着不肯承认,无中生有,指鹿为马,师父的癔症愈发严重了。哈,我有癔症?方鹭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别人看不透你,我还看不透你?道走偏了,专心驾车,不要胡思乱想,没有意义。方璋如梦初醒,慌忙拐弯。他拐得太急,车身剧烈摇晃,方鹭险些跌倒,慌忙之中,伸手扶住他的肩。一切很快恢复如常,方鹭轻咳一声,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窸窸窣窣的声响飘过来,车帘复又被放下。口是心非的东西。方璋暗自冷笑。为了引诱师父现身,接下来的一段路上,方小公子操纵马车拐了无数次大弯,走了无数条岔道。行至正午时分,眼看叶鸯被晃得难受,睡也睡不安稳,方鹭忍无可忍,沉着脸叫徒弟停车。该死的孽徒这会儿倒出奇听话,嘻嘻一笑,将车停到路边,继而转头,不怀好意地望向他。方鹭被气得心绞痛,兀自忍耐,没有抬手抽他一耳光,只是瞪他两眼,接替了他的位置,赶他到车内乘凉。这时候,方小公子总算安分,没再捣乱。叶鸯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车身没有那么晃了,不由轻舒一口气,浅浅地呼吸着,再次进入梦乡。方璋低头看他,越看越觉得惨,越看越觉得可怜。从前他不会这样嗜睡,上次他嗜睡,是因为叶景川伤了他的心,这回他嗜睡,却还是因为叶景川。看看清双,又看看江梨郁,方璋感觉从她们那儿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压低声音问江礼:他昨夜睡了么?江礼同样低声回复:后半夜我醒了一次,见他没睡;那时已很晚了,尽管催着他躺下,也睡不了多安生。真是麻烦。方璋撇嘴,十分嫌弃的样子。江礼摊摊手,从怀中掏出块手帕,给叶鸯擦汗。叶鸯身子骨是虚,如今他不容易入眠,还比别人更怕热、更畏寒。今日阳光好,车内众人感到温暖,他却热出一头汗。江礼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一滴滑落的汗水,惊讶地发现那汗是冷的。轻轻一点叶鸯额头,着实不烫,但异乎寻常地凉,凉得像数九寒天里凝结的冰块,直令江礼上下两排牙一起打摆子,哒哒哒哒响个不停,恰与马蹄声重合。他怎的了?方璋一颗心霎时间提到嗓子眼,挤过去探叶鸯脉搏,只感觉弱到不可寻,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一般。这饶是方璋嘴欠,此时也欠不起来,张口呆愣半晌,才僵硬地缩回手,道,今晚我与他同睡罢。再这样下去,怕不能好。唔你们小声。吵。话音刚落,那脉搏微弱的家伙突然有了动静,将另外四人吓了好大一跳。他蹭蹭枕头,挪动身子,钻入最阴凉处,继续呼呼大睡。方璋在他肩上拍了拍,想劝他换个地方睡觉,省得过一阵发冷,他却无动于衷,像只冬眠的乌龟,藏进厚厚的壳,对外界一切不予理会。他拒绝配合,方小公子没了办法,思忖再三,从江礼处要来手帕,仔细擦干叶鸯额上汗珠,随后从包裹里扯出件外袍,盖在叶鸯身上,这才作罢。清双旁观他做这一切,不由失笑:原以为你们闹掰了,难道不是这样?闹掰了吗?是谁说的这种话?方璋道,好友就是好友,偶尔吵两句没什么的。他想我好,我想他好,这便够了,至于相处方式,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说完,对江礼笑笑:我说得对罢?你也应当是想他好的。谁不想呢?江礼叹息,只他一人对自己不上心,活好活差浑不在意。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说一些有的没的。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爱憎分明,这是理想中的人格。叶鸯不是这样,江礼也不是这样,这段故事里所有人都不是这样,他们并不看重仇恨,只是想放下,选择自己想要的友情或是爱情,然后好好生活。谁都可以站在自己的角度说不该不能,但谁也不能替别人做选择。所以,就算创造出他们的我能做到爱憎分明,他们也不可以,那背离他们的人格。这段故事原本就是几年前某个晚上我做的梦,从开头到结尾都是一个梦境的重现。我并不准备因个人喜好而改变最初的设定,一旦改了,这个故事的意境就会完全转变,它将不再是我的梦。如果两家祖辈结了仇,他们给予后人的将是一种仇恨教育。在梦到这段故事之后,想到了这个问题。有一位很好的朋友。两家恰巧是祖母一辈结的仇。江礼诞生的那一刻,我想到了这位好友。前人的仇怨究竟该不该让后人来背负,是一个永恒的说不烂的话题,一千个人有一千个理由。☆、第 83 章不在意自己死活的叶鸯睡了一路,正午歇息时他没醒,夜间停车时他还没醒。方璋唤他起身,他抬了抬眼皮,没能爬起来,稍微动了两下,又跌回枕间。瞧他如此,方小公子直翻白眼,但也不能将他扔在车上,总得把人挪到屋里头去。于是对江礼使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叶鸯,下了马车。叶鸯简直犯贱,旁人叫他起,他不起,这会儿大家放弃了叫他,他却悠悠转醒,软绵绵地靠在两位好友身上,发出满足的喟叹。方璋看不惯他把别人当仆役来差使,冷笑着刺了他一句:你软趴趴的,是没有骨头么?是呀,是呀。叶鸯厚着脸皮承认,我没有骨头,劳烦方哥哥背我上楼。你恶心不恶心?方璋感到一阵恶寒,咧着嘴抖了抖,起了浑身鸡皮疙瘩。叶鸯恶心人的招数多又多,可谓是天赋异禀,叶景川平时大约不教他这些,全靠他个人摸索。江礼轻咳一声,关切道:你睡了一路,是身子不舒服,还是昨儿没睡好?我夜里睡觉不安分,今晚你就不要与我同住了罢?同住还是要的,叶鸯想。那群人说不定是冲着谁来,假如他们的目标是江礼,到了夜间江礼身旁无人,怎么看怎么危险。因此他晃晃脑袋,直接否决江礼的提议:与你睡一张床,总比独处要舒适。他们两人嘻嘻笑着,方璋在旁边听得不是滋味。昨日傍晚叶鸯提出换房,要与江礼同住的那一刻,他便感到不对劲了,叶鸯这小子仿佛有了新欢忘却旧爱,为了区区一个江礼,竟把多年好友一脚踢开。方小公子何时遭遇过此等对待?当即气得直咬牙,说:你们两人感情好,倒把我当作空气一般。平时也不见你吃味,今儿闹什么脾气?叶鸯觉得奇怪,你夜间无聊了,去找方师叔嘛。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叶鸯与方璋聊天的特色。他们二人多年互相踩痛脚,已然踩得习惯,知道踩哪里最痛,扎哪里最狠,甚至修炼到了随便说出一句话都能往对方心窝子捅刀的境界。叶鸯的无心之言,听在方璋眼里刺耳得很,原本就差劲的心情立马更加差劲,黑着脸扫了叶鸯一眼,不再出声。察觉他的不快,叶鸯自知失言,连忙直起腰来讨好他:哎,你别气,我错啦。我这嘴太欠,你若生气,不如抽我一巴掌消消火?他要能少说两句,方璋定能多活个十好几年。方小公子心下冷笑,手臂一晃,叶鸯失去倚仗,向后仰倒,登时发出尖叫,死死扣住了江礼的肩膀。他手底下压到江礼的一缕头发,江小公子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能骂他,只好眼泪汪汪地动动脑袋,颤声说:松、松后面几个字,疼得四分五裂,终难冒出。方璋哈哈大笑,把叶鸯放到地上,后者惊魂未定,双脚沾地,险些没站稳,给方璋来个跪拜大礼。方公子得意地挑挑眉,拎着叶鸯的后衣领,将人拖入房中,安放到木椅上,叶鸯敢怒不敢言,只道:你欺负江礼,当心挨骂。色厉内荏,不足为惧。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他?方璋皮笑肉不笑地拍拍手,片刻后话锋突然一转,不过,安生得太久了,我倒也真想挨顿骂。有病吧你?!叶鸯感到不妙,霍地站起,拔腿便逃,其身姿矫健,全然没有不久之前病恹恹的影子。没能逃出多远,发尾被人一把抓住,方璋拽紧他的发丝,粗鲁地将他拖回桌旁。叶鸯既惊又怒,连声叫骂,偷眼看向门边准备求援,然而江礼不知所踪,似乎去了别处。就差那么一瞬间,房门就关上了,关得严严实实,锁住了房中可怜的傻鸟。方璋一口气憋了许久,今天逮到机会,非得打个够本不可。叶鸯还没出手,背上先结结实实挨了重击,顿时啊哟一声叫出来,扶住桌沿大骂:你先停手!且等我拿剑,我们真刀真枪比试一场!背后偷袭,算什么本事?小人行径罢了!方璋从不自诩君子,他给自己的定位十分明确,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叶鸯这番话听在他耳朵里,倒不似在骂他,反而像是赞扬。多谢。他心情极好,勾起嘴角笑了笑。你有病哪!谢什么谢!我说啥了你要多谢!叶鸯急眼,一手揉背,一手抓起桌上茶壶,将满满一壶水泼洒出去。那壶中的水是热是冷,他不曾注意,只想着借此一举,暂且逼退方璋,为自己争取片刻喘息时机。清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转瞬间雨点似的落到了地面,木桌上当然也有一部分,正亮闪闪地发着光。方璋背着手,对叶鸯呵呵冷笑,不无嘲讽地说:这壶精美,想必贵重,你可得拿稳一些,千万别欠下债务,非卖身不能还清。哈!你脑子里也就只有这种事了罢!叶鸯果真放下水壶,嘶嘶抽着气坐到床边,他步履摇晃,显然是受了些伤。方璋下手从不留情,这可不是个好习惯,万一他哪天跟个病秧子闹着玩儿,一不留神将对方打死了怎么办?看他疼痛难忍,方璋面色稍霁,是出气出够了,打完巴掌预备着给块糖吃。一撩衣摆坐去叶鸯身边,探手抚上适才遭殃的部位。手下微微用力,便听见压抑痛呼,情真意切,不似作伪。真那么疼?方璋半信半疑,手臂绕至叶鸯身前解开衣带,拽住衣领往下一拉,白皙皮肉上赫然浮现一个掌印,五根手指,几条掌纹,居然都印得分明。这下真尴尬了。你是哪家出来的小少爷?打你一掌竟打成这样,实在娇气得过分!我去给你拿药,乖乖坐着别乱跑。作为凶手,方璋对叶鸯的伤情非但毫不内疚,居然还反过来谴责他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叶鸯欲哭无泪,小声抱怨:你下手从来都没轻没重,我最近身子不好,哪儿扛得住你拍我一巴掌?得亏你没往我脑袋顶拍,还给我留了条命在!语罢,复又抽着气,费力地去够背上那只巴掌印。他疼痛难忍,眼泪都出来了,随之涌现的,还有无止尽的委屈。以前二人也是这般打闹,然而如今的他不同于往昔,没法硬扛对方这一掌,说白了,也不怨方璋不留手,怪只怪自己体虚柔弱,不比过往。将被单揉成一团,感受着粗糙表面在指尖摩擦出的疼痛,叶鸯闭了闭眼,一滴冷汗自额角滑入鬓发,湿淋淋黏糊糊的,令他浑身不适,恍然间竟也分不清汗水与血水的差别。低低咳嗽两声,吐出一口黑糊糊的东西来,满不在乎地拿手帕掩了,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从晨间起就堵在喉咙里的淤血,竟被方璋那一下拍出他的身体。叶鸯清清嗓子,觉得神清气爽,要是背上不痛,那感觉估计就更好了。门外传来一阵嘈杂,方璋如愿以偿挨了师父的骂,叶鸯听着好玩,嘴角不禁上挑,扭过身去,想看看师叔把徒弟训斥成什么模样。才一转头,就迎面撞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嘴角的笑登时一僵。江梨郁紧抿着唇,抱着那只对她而言过于庞大的药箱,费力地走进屋来,爬到叶鸯床上,极认真地说道:我来给师兄上药。上过药了,就不会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