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8      字数:5450
  叶景川不在身边,他竟失魂落魄到如此地步,难道当真被惯坏,离了师父就什么也做不成吗?江礼心下犯了嘀咕。瞧叶鸯的模样,还没到这程度,但他的确恍惚得过分,这是出于何种缘由?罢了,明日再说。几人一起上街走走,再回来时兴许能好受些。江礼压住那点怪异感觉,慢慢蹭回床头,把枕头放回原位,躺了下去,直挺挺的,宛如一具尸体。这是他近来惯常的举动,只有一言不发地躺在屋内,他才能享受到片刻安宁。他对着床顶出神,脑内似乎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飞速掠过,想抓来它细细观察,略一迟疑,却选择了放手。☆、第 71 章江梨郁坐在房间正中央,摆弄着一只水盆,水里上下浮动着鸳鸯与蝴蝶,是她兄长后来重新雕给她的。原本的那些玩物,一半被抛在无名山下江礼的小院子,一半被火烧成了灰,江礼只好再动手给她做几个。她现在可真挑剔,外面买来的东西,她一概不要,偏要哥哥亲手给她刻这样的小玩意,倪裳对她束手无策,只好对江礼说了,请他每日少发会儿呆,多陪陪他小妹。既然是小妹需要陪伴,那江礼说什么也要去。他现在不想再见他爹,不想再与南江有任何交集,唯一能令他对生活有点兴趣的,仅剩下他妹妹江梨郁。这姑娘是个宝贝,不光能吊着她亲哥的命,还能吊着她师兄的命,江礼和叶鸯两个人私下里痴的痴,傻的傻,可到了她面前,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倪裳站在走廊上,悄悄看了他们一会儿,终于放心地下了楼。已经数不清第几次被师父赶出家门的方公子坐在楼下,怀里抱了个姑娘,浑身散发着酒气,软成一滩烂泥。倪裳手撑栏杆,眯眼向下望,忽然又觉得这些男人是越来越完蛋,越来越靠不住。对那女孩勾了勾手指,命她把方公子扶到别处,倪裳袖手,仰天长叹。有他们几人在此,作为青楼的佳期如梦,恐怕要早日关门大吉。昨夜方鹭前来,邀她共饮,两人随便闲扯几句,就提到了今后的布置。叶景川避世养伤,无名山上暂时不会有人居住,金风玉露只能关闭,而众人回到巫山以后,伤的伤,颓的颓,一时难以重振精神,这等时候,连倪裳都感到分身乏术,竟生出彻底由明转暗的念头。再三权衡利弊,她认定关闭佳期如梦才是上策,如今北叶没了,叶景川又不在,佳期如梦探听那么多的消息,又有多大用处?况且,叶景川似乎曾说过要与徒弟一同退隐,游山玩水,不问世事,由此看来,那些江湖消息,他是不准备再搜集了,关闭佳期如梦亦无妨。把这想法对方鹭说了,方鹭确也同意,因而倪裳准备过两日就关闭名为佳期如梦的青楼,暗中保留以往做人命买卖的渠道人可以不抛头露面,可以不常现身,但佳期如梦有那么多人,饭肯定要吃。要吃饭,必须得做买卖,她们赖以生存的,正是那人命生意,有人买仇家的命,她们才能得来钱财,去购置柴米油盐。倪裳精打细算,觉得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不去做那些表面功夫,专心藏身于暗处,对她们而言更轻松。最近叶鸯抱怨了不少次,总嫌楼下的客人太吵,等青楼的门关了之后,他大约就能闭嘴,安心回到屋里睡他的觉,江小公子也能好好休养,至于方璋你那徒弟,真不打算管啦?倪裳打量着方鹭的神情,试探问道。方璋被赶出门,回了几次家都吃闭门羹,他在师父那儿讨不到好,就跑来佳期如梦发脾气。倪裳想打他,却也打不得,只能嘴上教训两句,而方璋屡次在她面前扮演乖巧小孩,转头又冲着叶鸯发飙。叶鸯状况本就不佳,哪儿受得了他刺激?上回俩人吵起来,方璋不知说了什么混账话,竟气得叶鸯拔剑,若非清双见势不妙,骂了他一顿把他赶到另外一间房里,佳期如梦关门大吉的日期,或许要被迫提前。今日他跑来这里,只是喝酒,尽管喝醉以后仍旧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但好歹不再寻衅滋事。倪裳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手。巫山今年有点凉了,以前没这么凉的,这一年是怎么回事?莫非所有倒霉事情,都赶在今年降临人间了吗?待叶景川回来之后,可不要继续倒霉了,那谁受得了呀!倪裳想到此处,无奈地笑了笑。倪裳姐。正出神间,忽听得有人叫自己,倪裳抬头望去,看见叶鸯自楼上探出一颗脑袋,冲这边嘻嘻地笑。在他背后,江礼牵着小妹的手,仔细为她披上厚厚的棉袍。只消看一眼,倪裳便知晓他们这是要出门了,出门走走也好,散散心,不至于那么憋闷,倪裳巴不得他们到外头转悠,总在屋里藏着,于己无益。但江州不可不防。这厮从无名山逃走以后,躲回了南江养伤,然而他的眼线遍布各地,也许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陌路人,看似寻常,实则与他有关。倪裳托着腮,瞅了叶鸯两眼,抬高声音说道:你要出门,记得带上个人。我就是人呀,倪裳姐。叶鸯嬉皮笑脸,江礼也是人呀。江礼闻声,忿忿地瞪他,却不好开口反驳。他明知别人不是这意思!倪裳气结,柳眉倒竖。叶鸯见状,连忙大叫:好姐姐,我错啦!我同你开玩笑的。我们约了清双一起上街,这会儿她正换衣裳。我换衣裳,你嚷嚷那么大声作甚?他话音刚落,清双推开房门,一把木梳被当做飞刀掷出,恰好擦着叶鸯鼻梁飞过。许是那木齿撞到了叶鸯的鼻子,他抬手捂住半张脸,踉跄后退,抱怨道:好嘛!我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你们把耳朵堵上好了,省得我哪句话说不对了,又叫你们糟心。让我们堵上耳朵?你怎不缝住你的嘴?清双说完,砰地关上了门。叶鸯揉揉鼻子,将目光放到那无辜的木梳身上,小声嘀咕: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是梳完头,用不到梳子啦,把它扔出来,也不说捡回去!她那是被你气得。江礼为妹妹系好斗篷带子,回身收拾桌上那堆鸡零狗碎的玩意,突然听见叶鸯不怀好意的笑声。他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笑。江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待开口问他,就听到他说:横竖你现在闲着,把梳子给她送屋里去呗?我刚惹得她生气,她这时候不乐意见我的。不行。你去。江礼反对他的提议,站在桌边一动不动。叶鸯又说:我进她的房间,我师父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江礼最烦他把叶景川搬出来说事,当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到走廊那头拾起木梳,叩响了清双的房门。清双余怒未消,听到敲门,以为是叶鸯前来,拉开门扇张口就要骂,突然发觉站在外头的是江小公子,登时变成一只哑了的炮仗,光顾着干瞪眼,什么话也讲不出。叶鸯见她瞠目结舌,笑到打跌,说时迟那时快,清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去江礼手中的木梳,这次木梳不偏不倚,正好撞到叶鸯脑门上,打出他一声惊叫。江梨郁不忍心见师兄挨打,然而叶鸯实属活该,清双这还算脾气好,给了他小小的一点教训,倘若换作脾气更火爆的姑娘那把梳子撞上的恐怕就不是叶鸯的脑门,而是他的咽喉。她这样想,叶鸯亦然。叶鸯捂着额头蹲下,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伤心人恰遇到疼痛,皮肉之苦与心上煎熬相互作用,酿成了一坛苦酒,许许多多快被他遗忘的事情,借着此刻的痛纷纷挤了过来,誓要让他疼上加疼。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该去招惹清双,他又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叶景川还在,少不得要教训人,但他教训完徒弟,还会教训出手伤人的清双如果师父还在如果他还在,自己哪里用得到和别人调笑?叶鸯极尽委屈。千错万错,皆在叶景川身上。都怪他不在,无人管束叶鸯,叶鸯才去招惹人家小姑娘。清双拿木梳砸人,这还算好的。木梳砸到头上,顶多起个大包,要么就泛起一块乌青,在叶鸯看来,皮下淤血总比显眼外伤要强。曾经给他造成外伤的姑娘,历数二十年也仅能找出那么一个,而这位姑娘早已去往地府,假如黄泉路上她走得快,此时大约已做了谁家新生婴孩。叶鸯忆起她,不禁生出唇亡齿寒之感。尽管她的死瞧上去与旁人无关,但她死亡的前因与后果,丝丝缕缕皆牵系住无名山。无名山后来遭受劫难,和她姐姐也有几分关系,抛开北叶南江的恩怨不谈,叶鸯与师父对她们姊妹俩,终究是亏欠。蹲了好久,叶鸯才起身,钻入屋内对着铜镜细端详。发现额头平安无事,一张俊俏面皮未曾破相,心下大喜,不由原谅了清双。再出屋时,对面廊上已不见了倪裳姐的身影。她于何时离开,叶鸯毫无察觉,不过,倘若她离开得不声不响,那一定是有事在忙。关闭佳期如梦这事,叶鸯日前曾听好友提及,如今略一思索,总觉得倪裳姐真打算那样做,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然而到底为何不是滋味,却真的说不出理由来。女人梳洗打扮大抵要多花一些功夫,叶鸯等了又等,盼星星盼月亮,等得花凋零、草枯黄,这才等到清双出门。她打扮前后有多大差别,叶鸯全然看不出,顿时感到自己宝贵的生命被她浪费。尽管这样想,嘴上却仍谄媚,阿谀奉承之道,他拿捏得很好,三两句哄得清双眉头舒展,终于不再苦大仇深地瞪他,给了他几分好脸面。说要到街上去,但也不晓得上街作甚。巫山之冬不似北方那般凛冽,而道旁的树木花草,都与它们身处北地的同伴相接近,无一例外光秃秃,像是被人扒光了叶子,做成了晾衣杆。此时花草是这副模样,人们当然失了游山玩水的兴致,可如果不看花草,不去游园,巫山又还剩下多少东西?大冬天的,天气阴沉,水也阴沉沉的,如今天气尚未回暖!一行四人出了佳期如梦的大门,萧索景象即刻跃入眼帘。清双神情郁郁,一手牵着江家小妹,一手抬起,搁在嘴边不住哈气,借以取暖。她对巫山之熟悉,并不亚于长住于此的方鹭师徒,这儿的美景,早对她不存任何吸引力。今日她出门,不过是担心两位公子而已,他们二人的失魂落魄,大家伙有目共睹,她要不跟来,真出了意外怎么办?听说出门这事,原是江小公子提的,那他应当有个具体的筹划罢?清双咳嗽一声,望向江礼,却见这不认路的蠢货站在街口,满脸茫然。再转头去看叶鸯,此人眺望远方,又在发呆。明明说了要上街,现在又站着不动弹啦?清双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恨不能揪住他们两人的耳朵,狠狠地揍几拳。早知道他们所谓的上街是站在街口走神儿,她就不出门了,在楼上随便找个房间,从窗口往下看,不也一样是盯着他们吗?兴许是觉察到气氛不对,叶鸯猛地回神,笑道:怎的不走了?要去何处,这便去罢。等了片刻,无人应答,垂眸望见江梨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叶鸯咧咧嘴,自己接上刚才那句没人接的话:到前头转转好了。我买点儿小玩意,回头带到无名山。话音未落,他已走在其余三人身前。江礼抿唇,看了清双一眼,示意她去自己前面,清双却不同意,竟当街牵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而行。这样走了一段,清双觉出他的僵硬,俯身同江梨郁耳语几句,小妹眨眨眼睛,挤到他俩中间,左牵一个右拉一个,颇有几分左拥右抱的风流。清双不禁莞尔,江礼面上亦带着笑。正当此时,走在前方的叶鸯忽然回眸,见得三人如此,心下暗叹:叶景川不在身旁,自己竟成孤家寡人了。前方不远处,有商贩兜售零碎小玩意儿,各类玩物琳琅满目。江梨郁已对它们不感兴趣,叶鸯却走到小贩跟前,与之讨价还价。那东西确是好看,然而不大实用,以叶鸯的年纪,要玩这些也不合适,但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要买来送给师妹。江礼犹疑着不敢张口,直至离开那名小贩很远,才说:这样的东西,小妹已用不到了。我买来给师父。叶鸯低声回答,我从前送过的,师父一定喜欢。那分明只有小孩子才会玩,他缘何赠送此物给叶景川?江礼愣了半晌,没弄明白他的意思。这也难怪。他们二人在北叶的过往,江礼怎会知情?叶鸯摸着那小人偶的脑袋,笑得十分宠溺。叶景川不在他身边,从前的事却愈发明晰,少年时候的师父,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偏偏自己年幼,尚不通情/事,后来到无名山上,居然没认出他就是那小哥哥,平白耽误了这么些年。少年的叶景川,与后来很不一样,但有一点从未变过。从前他喜欢听叶鸯叫哥哥,后来他喜欢听叶鸯叫师祖。叶鸯一开始和他作对,故意恶心他,非要叫他姐姐。及至北叶覆灭,叶家老仆将叶鸯带上无名山,他还是不愿意遵从叶景川的意思,乖乖叫声师祖,每次都师父师父地叫,叫到叶景川气恼,扬言要打他,方才作罢。江礼见叶鸯面带笑意,心中觉得不对,却不曾多言。趁叶鸯不注意,他压低声音,悄悄对清双说道:我总觉得叶大侠你小声些,别让他听见。清双闻声,面色剧变,有些事你知道就好,不要多话。叶大哥不在,他疯得厉害。江礼乖乖闭了嘴,沉默地盯着脚下石板。江梨郁仰头看他们两人,又看看前面师兄的背影,满眼困惑。☆、第 72 章又过几日,佳期如梦果真关了门。关门那天,倪裳钻进藏书小楼,躲在僻静处清点财物。佳期如梦果真富裕,江湖中最富裕的组织,恐怕就是它了,倪裳看着纸上那数字,感到心满意足。休说有进有出,纵然入不敷出,拿这些钱养活一帮人也足够,短期内,她不用再担心自个儿会不会饿死。他们的余钱,养十个八个叶鸯亦不在话下,哪怕是几十个几百个叶鸯不行,倘若真要养几十个叶鸯,那还真有点儿怕。佳期如梦的姑娘们,平素不住巫山,巫山充其量是她们的临时落脚处。她们做人命买卖,常年在各地跑动,今朝在天南,明晚也许就到了海北,倪裳关闭佳期如梦,对这些姑娘影响不大。早在关门的前两天,就有人受了委托,收拾行装离开,其余暂时没接到委托的,在后面几日也陆陆续续离去,离去之时,一人带走一只鸟儿,等着用它们传递书信,有它们帮忙传消息,无论身在何处,总不至于断了联系。叶鸯看那些飞鸟,竟没有一只比得上方鹭家的大白鸟机灵,想来倪裳姐多年训练出的鸟,仅那一只是最好的。最好的宝贝,当然是留给关系最亲近的人哎,若是自己当年也踏足江湖就好了,没准儿还能从倪裳姐手中讨只鸟来玩玩儿。叶鸯想着,极尽惋惜。眼看着姐姐妹妹们都走了,清双居然还不动身,叶鸯旁敲侧击问了几回,发觉她当真没有要走的意思。稍加思索,叶鸯想通了她留下的理由,于是会心一笑,不再追问。棒打鸳鸯的事儿,他做不来,他和他师父一样,平生只羡鸳鸯不羡仙,旁人谈情,他撮合还来不及,怎可能将其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