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8      字数:5057
  与父亲的疯癫不同,江礼的疯,不曾表现在明面上,只不过日间呆滞,夜间噩梦不断罢了。这情形在从前也曾有过的,那时候他家中出了变故,接二连三地出人命,直搞得人心惶惶。如今的情况,较之那年又好到哪里去?是好了么?是差了么?江礼呆望着面前一块空地,地面上倏地出现一个豆丁大小的女人影子,她飞快地长大,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江礼笑了,想去拉她的手,然而他刚碰到她的指尖,她竟迅速地倒下去,变成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她的面容终于明晰了,是大姐,是二姐,是在最好的年岁猝然离世的美人。江礼微怔,胆怯地缩回手,抱着肩倒回床上,阳光拧成一个漩涡,令他头昏眼花,他一歪脑袋,身体突然失重,猛地摔到床下,地板硬硬的,磕到他的手臂,引起一阵酸麻。你不好好睡觉,翻来翻去作甚?睡在隔壁的叶鸯听到他这屋传来动静,便来敲他的门。江礼揉揉眼睛,自地上爬起来,被眼前的景象吓了好大一跳。如今哪里是大太阳的正午呀!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惟有窗户纸还朦朦胧胧地透着月光!难怪叶鸯语气不善,定是被自己摔下床的声响惊扰。江礼甩甩脑袋,清醒过来,连忙爬起,一瘸一拐地走去开门。刚要张口赔罪,却又听得叶鸯说道:你睡觉实在不安分,照你这么摔法,没准儿哪日晨起我推门入内,就能看到你头破血流的惨状。这样罢,你到内侧睡去,我拦在你外头,咱俩挤一挤,这大冷天的,倒也暖和。江礼丝毫没觉出哪里不对,想了想他这番说辞,认为是个不错的提议,便应允了。即刻转身爬上床,乖巧地躺在内侧,给自个儿盖好了被子,睁着俩大眼睛望向床顶,无助又迷茫。叶鸯回屋拿来枕头被褥,爬到江礼床上舒舒服服躺下,闭着眼睛,好像入眠很快。江礼受到他绵长呼吸的影响,困意不住上泛,眼皮开始打架,张开嘴打个哈欠,正欲入眠,叶鸯却侧过身看他,轻声道:我以前睡觉也爱乱动,跟你一样。是么?嗯江礼迷迷糊糊,竟还知道回应他的话,你不像是这样的人哪晚上的睡相好不好,难道还能从人的外貌看出来吗?叶鸯扑哧笑出声,嘴里睡着:你若不信,就去问叶方璋。谁要问他。江小公子面上登时现出不情愿的神色,整张脸皱成了苦瓜,叶鸯凑近了看,觉得他实在好玩,脸上一皱一皱的,好像癞蛤/蟆。江小公子一名翩翩美少年,有如芝兰玉树,在他眼里竟成了一戳一蹦跶的丑东西,也不知该说他总有奇思妙想,还是该说他眼瞎。后半夜江礼睡得很好很舒服,而叶鸯自讨苦吃,非但挨了他几下重拳,还领教到了他那威力超群的窝心脚。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朝阳,叶鸯哭笑不得。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难不成先前师父与自己同榻而眠之时,睡在外侧的感受就是这样?兴许没有那么糟糕,叶鸯想。睡相差成江礼这样的孩子,应当不会再有了。唉下次不再主动请缨,和江小公子作伴了。得想个法子把方璋骗来。叶鸯打着鬼主意,吃吃地笑。仿佛又回到前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候。那时他不曾遇见江州,他的世界风光大好。作者有话要说:癞蛤/蟆。这个和谐词简直欲盖弥彰。☆、第 70 章江礼于佳期如梦躲藏数日,足不出户,体验了一把千金大小姐的待遇,除却叶鸯常拿此事做把柄取笑他以外,别的倒也还好。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由勤奋到懒惰的转变,同样可适用这道理。江小公子歇了几天,歇出一身懒骨头,若非他还能感受得到饥渴,恐怕连饭都懒得吃,连水也懒得喝。他确也用不到喝水吃饭,倪裳每天按着他给他灌药,光喝药就能把他喝饱。那药颜色乌黑,不知都掺了些什么东西,总之闻上去味道不太好。叶鸯今日又被倪裳赶去送药上楼,他脚踩着楼梯,一股苦味不停地往鼻子里钻,熏得他头昏脑涨,差点儿打碎了碗,可那只碗千万千万碎不得,倪裳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小心,他若是一不小心,大约再难看到明天的太阳。叶鸯所受的皮外伤瞧着吓人,但多休养几天,那伤就好了大半,反而是江礼的内伤一直不见好转。江州失控之下,不分轻重,居然将自己的亲儿子打成这般惨状,好在他没下死手,否则叶鸯需要面对的,可能就是一个已经魂归阴曹的好友。比起大姐二姐,江礼着实好运,然而摊上这么一个爹叶鸯端起碗,拍了拍江礼的头,哄骗道:这药当真是甜的。江礼瞟他一眼,在榻上翻了个身,拽起被子蒙住头。喝一口嘛。叶鸯又说。不喝。江小公子很不给面子地拒绝了他的要求。但凡长了眼睛,长了鼻子,都能知道叶鸯捧了一碗苦药。江礼不瞎,也不傻,叶鸯说那碗药是甜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信。在被子里藏了好一会儿,觉察到叶鸯并没有走,江礼探出头来,说道:既然这药不苦,你先尝一口看看?话音刚落,叶鸯的面容变得扭曲,他看看手中那碗药,又看看江礼,勃然变色:你到底喝不喝!你态度这么差,我当然不喝。江礼裹着被子,离他远了些。叶鸯磨着牙,盯住他看了半晌,把药碗往桌上一搁。江礼以为他放弃了逼迫自己喝药,刚要爬起来继续玩骰子,却听见门板被人敲响。抬眼一看,叶鸯去而复返,身后跟着面沉如水的方璋。他把方璋喊来,其意昭然若揭,是准备按住病患,强行喂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江礼把骰子一扔,跳下床跑到桌边,捏着鼻子灌下一碗药。那药据说是调理身子的,可江礼每次喝下它,都感到五脏六腑齐齐抗议,兴许被亲爹打出的内伤养好之后,他还要承受这药带来的新伤。方璋抱剑立在门前,冷眼旁观他乖乖喝完那碗药,随后举步走进屋内,拿起桌上空碗。江礼注意到方公子面色不佳,好像在和谁置气,但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待到方璋离去,他掐着脖子干呕两声,感觉嘴里一股药味,怎么也散不掉,不由望向叶鸯,问:这药还得喝多少天?我感觉伤好得差不多了,要不,明儿就停了药罢?你说停就停?成天做噩梦,休息也休息不好,还打算不吃药?叶鸯颇为无语,伸手在他胸前拍了两下,赶他回床上呆着。江礼这间房的格局有些奇怪,床铺竟然靠着窗。叶鸯每次来他屋里,都要多看两眼窗扇,不晓得他睡这儿,晚上会不会觉得凉。心绪不宁,是该静养,然而他们寄宿在佳期如梦,绝对的安静便成了一种奢望。佳期如梦这地方,暗地里养着杀手,做着人头买卖,表面上却仍是寻欢场,真可谓是鬓影衣香,夜夜笙歌。江小公子住在此地,没变得越来越虚弱就不错了,还想滋补?怎样补呢?叶鸯百思不解,倪裳的用意,非是他可以琢磨。他们所住的房间,位于整栋楼的最高处,从窗口探头向下望,能看见街上的行人蚂蚁似的走来走去,江礼平素无聊,就靠看这景象打发时间。叶鸯不陪他闲聊,他就坐到了床上,趴在窗口往外面看,叶鸯立在他身后,循着他的视线看天上云,看地上人,忽然觉得好笑。既然想笑,叶鸯就不憋着。或许是他的笑声过于嚣张,令人气恼,江礼闻声回眸,瞪他一眼,语气不善地说:你笑什么?你睡觉那样不安分,又是挨着窗,万一哪天不留神,从顶楼翻下去怎么办?叶鸯坐到床沿,伸出手臂把江小公子拽回来,江礼却死死抓住窗框,不肯松手,不愿意回到床上。他有好些时日不曾出门,如今已是憋闷难熬,每天唯一的指望,就是趴在窗口透透气,而叶鸯居然要剥夺他的自由,不允许他看窗外的风景,他怎可能接受?你不要碰我。江礼道,我就算摔下去,也和你没关系。再说了,你是有夫之妇,光天化日之下与别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你他娘的才是有夫之妇!叶鸯恼羞成怒,顺手抄起软枕,往江礼脑袋上招呼。江小公子不甘示弱,竟拖着残病之躯和他大打出手,房间内一时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待到闹得累了,两人一同倒下,江礼翻了个身,继续看着那扇窗发呆,叶鸯亦侧过身来,把手搭在他肚皮上,捏了两把,笑道:倪裳姐的药可真管用,你在这儿住了没两天,就被养得白白胖胖,养到明年,刚好把你杀掉,熬一锅肉汤。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江礼的平静再次被扰乱,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翻身坐起,对叶鸯怒目而视,但叶鸯笑嘻嘻的,直令他的怒火无处发散,只能在心间慢慢萎缩。江礼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面上一派淡然。这会儿叶鸯没了表情,枕着手臂静静地望着他,双方俱是沉默,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要说的话。江礼掀动嘴唇,试图打破僵局,叶鸯却抢先开了口:你心里头不舒服,就不要总发呆。越是出神,就越容易想那些破事,想得久了,郁结于心,纵然吃药,也起不到作用。倪裳姐给你抓的药那么苦,你不想喝它,就得先把身子养好,否则,更苦的还在后头。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个道理,江小公子并非不懂。倪裳给他的药俱是好物,安排给他的卧房也极舒适,可他住在此地,总觉得心不安,好像亏欠了别人似的。你当真不怨我?江礼忽而问道。叶鸯扫他一眼,飞快地错开视线:怨你作甚?我疼你还来不及。江礼一阵恶寒,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咧着嘴搓搓手臂:你好好说话!我怎的没有好好讲话?叶鸯感知到他情绪的变化,玩心又起,一双眼晶晶亮,是明眼人都能瞧出的激动。江礼暗道不妙,正打算岔开话题,却再度被先发制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叶鸯搔首弄姿,腻腻歪歪地朝自己这边贴过来,嘴里还说着:我这样喜爱你,你竟然嫌弃我?楼中那些姐姐妹妹们说得果然不错,男人都是骗子!从前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如今竟分道扬镳,恩断义绝!你这负心汉哪哥哥,你饶了我!江礼抱着枕头,一退再退,最后退到床尾,欲哭无泪,你心里装着谁,大家一清二楚,何必演这一出戏呢!他虽未明说,但他讲的那人,分明就是叶景川。叶鸯面色骤变,眨眼间恢复平静,装作若无其事:我换换口味不可以吗?他又不在,你怕甚么?你以为我傻吗?你不喜欢我这样的,你就喜欢他那样的。江礼往后蹭了蹭,缩成一团,他不在才多久,你就跟疯了一样。你正常点儿行么?我害怕。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像,没成想竟让他一眼看穿。叶鸯一愣,顿觉无趣,仰面朝天躺回床上,叹息道:是啊,他这一走,我便疯了,也只有你能看得出来。你怎知晓我就喜欢他那样的?你这榆木脑袋,究竟何时开了窍?此刻寄人篱下,就算被说是榆木脑袋,江礼亦不敢提出异议。他忍气吞声,抱紧怀中的枕头,小声说:是方公子告诉我的。他说你就喜欢被凶,叶大侠总凶你,所以你喜欢叶大侠。又是方璋那小子在胡乱放屁。叶鸯愈发烦闷,恶声恶气道:是嘛,他这样说?那我也告诉你,他得了病,活不长啦。江礼信以为真,一双眼瞪得老大,叶鸯看他信了,又继续胡编乱造:他常年眠花宿柳,染上点儿病也不奇怪。你回头离他远一些,当心他起了色心,再把病过到你身上。哦你又说谎。江礼突然兴趣缺缺,他要真那样可怕,你舍得叫他照顾我小妹?别人说得正起劲,他怎么总拆台?叶鸯后头的话尚未出口,猛地被他一噎,猝然呛咳。他寻找的突破口真不错,江梨郁是叶鸯与他共同的软肋,假如方公子当真禽兽不如,叶鸯赶人出门还来不及,怎会让人帮忙照顾师妹?叶鸯的谎言被揭穿,再没什么话好讲,蔫蔫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满脸都写着落寞。江礼感觉他情绪不对,但不知他为何难过,只能坐在旁边干瞪眼,不晓得找什么话题同他说。他闷,叶鸯更闷。闷了许久,忽然伤心起来,眼眶红红的,却没有泪滴滚落。死死瞪着窗口下面那块墙壁,目光似乎要在墙上凿出个洞,叶鸯紧咬着牙,双肩颤抖。离开师父还不到半月,居然就熬不下去了,好在只有短短一年,一年之后,他再去寻叶景川,到那时,不管是天还是地,是江州还是其他仇家,都不能将他们分开。方璋老说混账话。自己喜欢师父,哪儿是因为师父凶?叶景川后来温柔得很,他原本就是个温和的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岂是旁人可随意评判的?方璋那样说他们两个,纯粹是嫉妒。我想他了。江礼。我想他了。叶鸯低喃,目光空洞,整个人都呆滞,我不怨你,但你父亲莫要再说了。明日我去找清双讨那方子,陪你上街抓药。总在屋里闷着不好,我们都出门走走。江礼抱着枕头,坐在床尾一动不动,双眼却紧盯着叶鸯,你口口声声说我思虑过重,我还以为你这些天来吃得饱睡得香哈,果真不是那样。要是哪天,你父亲叶鸯不接他的话,只顾着讲自己的,还没讲完,就闭了嘴,红着一双眼看楼外白云。天上云是白的,巫山的云很美,美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叶鸯看它们,好像看到一场梦。梦醒后,镜花水月终成空。江礼忍不住开口:短短一年而已,你不要太伤心。你不是总劝我么?怎的,那一套到你自己身上,就行不通了?唔叶鸯头痛,于是闭眼,别提了。那时候我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疼到自个儿身上,才晓得有多难受。静了一瞬,江礼小心翼翼地问:那还上街吗?赶明儿我来找你罢,我先回房去睡。你夜里记得关了窗,往床下铺俩垫子,省得磕到碰到。叶鸯面带倦色,起身离去。临出门时,心神恍惚,险些撞上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