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8      字数:5319
  江礼要知道叶鸯打甚么主意,大概会脸红到脖子根儿。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叶鸯眼前立马浮现出江小公子满脸通红的模样,登时扶住栏杆,哈哈大笑。他笑出了眼泪,笑到肚子都疼,而引他发笑的那人从他身后路过,看他一眼,嘟哝道:又笑什么?莫名其妙。好罢,好罢,莫名其妙就莫名其妙。待他以后反应过来了,谢谢别人还来不及。叶鸯擦干眼角笑出的泪,按住酸痛的腹部,缓了好久,才能直起腰。春日已至,巫山的水变得活泼。好几场雨落下来,这地方冷了一阵,又开始热,天气反复无常,好像小孩子的面孔,变化多端,叫人难以捉摸。今天也在下雨。叶鸯坐在栏杆上,双腿悬空,侧着身子透过那巨大的窗口看雨丝。雨丝绵绵,如针,如线,密密的,凉凉的,打在窗框上,浸得木料也湿润。叶鸯的眼睛被雨水沾湿,他歪歪脑袋,觉得巫山的雨天仿佛少了些东西。哪里少了东西呢?对了,巫山光下雨,没有闪电,也不打雷。巫山的雨安静,但也许只是今年的雨安静。这一年来,各地的天象都异于往常,叶鸯记得自己昨儿好像问过清双,她说巫山下雨亦是要打雷的,不过今年有些奇怪罢了。它安静了好,安静了好。叶鸯巴不得它安静。大雨和大火构成了他今生最不愿碰触的记忆。人都说烤火舒服,饮水痛快,然而火也好,水也好,都必须有个度,一旦超过那限度,它们所带来的就不是温暖安逸,而是无穷无尽的痛楚。那种痛,叶鸯已受够了。他不喜欢下雨天,可他仍是在看雨。天总落雨。他的心里也总有一场雨。叶鸯呆呆地看着,耳畔突然响起叶景川的声音。师父不在,已有将近三十日了,而在今后的这一年间,他又将孤独寂寞地看多少次雨?好在只有一年。一年之后,又能见到叶景川。叶鸯垂下眼帘,模模糊糊看到一楼厅内倪裳冲他挥手。她在说什么,叶鸯听不清,但他猜测,倪裳姐是在叫他回屋里去,不要把腿吊在栏杆外头。勾起嘴角冲她笑笑,干脆利落地一个翻身,人已不在原处,徒留一点水光轻晃。大雨耽搁了人的行程,三日前,叶鸯就已拾掇好了行装,准备动身南下,岂料天公不作美,那天清晨他刚要出门,外头的天霎时间阴了,稀里哗啦开始落雨。呆呆地盯着天空看了半晌,叶鸯退回房中,想等雨停了再另作打算,然而老天脾气古怪,他等了整整三昼夜,都没等到雨停。再好脾气的人,遇见这等状况也要着恼,更何况叶鸯的脾气本就算不上好。他回了屋,并未像倪裳所想象的那样安睡,而是坐到桌前,摊开了一幅画卷。那画卷上的人面,是他熟识的仇敌,他这番南下,誓要与过去做个了断。此次出行,叶鸯对外说的是散心,至于内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不该知道的都不知道。隔着一扇门,他听见江礼正对清双讲话,嘴角不禁勾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江小公子不愿再回南江,他不回去,倒也很好。江礼的脚步声渐远,往楼上的房间飘去。这几日天气不好,楼内光线暗沉,引发他的噩梦,才停用不久的药又喝上了,他适才下楼来,是从倪裳这儿拿药。叶鸯抽抽鼻子,似乎闻见了那股药味,倪裳说它是苦口良药,它果真苦涩难当,叶鸯比江礼还怕苦,他宁可病着,也不愿去抱药罐子,他总觉得自己的病还未治好,就要先苦死在治病的路上。除却江礼,旁人俱不知晓叶鸯亦有心病。江小公子本欲将此事如实告知倪裳,但在叶鸯的威逼利诱之下,直到最后他也没说。他不说,叶鸯反而感谢他,假如被倪裳姐扣留在佳期如梦,每日强行喂药,自己的行程又将往后拖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顺利南下。倘若一年后必须要回到无名山,那南下之事绝对不可拖延。叶鸯算日子算得很清楚。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再次见到师父之前,他有几件事必须要做完。那天正午,雨势减弱,又过两刻钟,许久未见的太阳终于舍得出来。叶鸯喜出望外,飞奔至藏书小楼,珍而重之地将那幅画收藏好,复又回到房间,取走行李,踏出了佳期如梦的大门。街上空气清凉,使连日困顿顷刻间一扫而空,叶鸯稍候片刻,等来一辆马车,车中伸出只洁白如玉的手,轻轻掀起帘子,露出方鹭的面容。上来罢。方鹭说。叶鸯避开地上水坑,小心翼翼地爬上车。他钻入车厢,看到角落里方小公子的脸色,不禁笑了。这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不管己身境遇如何,看到方璋倒霉,他总是舒坦的。你笑什么?!方璋抬高声音,恶声恶气地骂道,你这小贱人,再笑一声,我就割了你的舌头!成天犯贱的是你。叶鸯回嘴,每天出去拈花惹草,挨打挨骂那不是活该?你不知悔改,贱兮兮地勾搭别人家姑娘,非得等哪天身染恶疾,才肯消停。你敢咒我!方璋大怒,拍案而起,竟是不顾场合,要在车内同叶鸯打斗。方鹭蹙眉,一掌将他拍回座上,警告般看了两眼,他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在人前老实,在人后呢?叶鸯心下冷笑,越看他越觉得可恶。相识这么些年,眼睁睁看着方璋日益堕落,说不惋惜是不可能的,而惋惜够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厌烦。方鹭同此人朝夕相处,竟还兀自强忍着,没提剑把他切成片,真真是奇闻怪事一桩,像方小公子这样的恶徒,放到哪儿都是人人喊打,谁叫他乱摘桃花枝,又不晓得悔改。车内安静了一会儿,方鹭想到什么,忽然问:南江那孩子,也知道你要出门?废话连篇!方璋翻着白眼,抢先答了这问题,他早先几日就说要出门,佳期如梦谁不知道这事?他如此态度,直令叶鸯心头火蹭蹭往上冒,言语间不由得也带了八分火气:师叔问我话,你插嘴作甚?我张嘴说话,还得先问你不成?方璋嗤笑,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忒把自己当个人。叶鸯不理他,转头对方鹭说道:江公子与师妹皆知晓我要外出,但此行之目的,未尝有人告知他们。方鹭刚点了点头,身旁的徒弟又开始惹祸:你们两人凑在一起,专说废话。怎的,是打算说一路废话,一直说到南江?你少说两句。方鹭听得心烦,胸口又闷得慌,于是摆了摆手,将车厢留给他们二人,掀开帘子,坐到外头赶车。叶鸯坐在车内,听他与那车夫简单交谈几句,随后马车短暂地停了一停,车上少了一个人的重量。此刻马车尚未出城,车夫大可以慢慢溜达回去,路上经过酒楼面馆,还能先坐下吃两口饭,惬意得很。车夫惬意,方璋却不。叶鸯眼瞅着方小公子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活像去找街头杂耍者拜了师学了艺。他愈看愈觉可笑,偏偏心里堵得难受,笑不出来。良久,方璋咬牙切齿地指责道:你果真是个灾星!叶鸯耸耸肩,不置可否。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方小公子种了什么,就会收获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且清醒些罢。叶鸯低声念了这么一句,跟小狗似的将自己蜷成一团,枕着包袱,盖着衣裳,闭上双眼。每天整得神神道道,有何用处?方璋心下烦闷,压根没细想他那番话的意思,骂了声娘,背对着他躺下,继续生气。躺了不到一刻钟,老觉得不舒服,只好坐起来。上下摸索一通,没摸到哪儿不对劲,想了又想,认定是马车过于颠簸,才导致自己无法入眠,因而朝外头叫道:你赶车慢一些,颠得要死,没法睡觉!方鹭不讲话,但马车的速度当真慢了。走得慢了,方璋仍不满意,翻两次身,还睡不着。看叶鸯睡得香甜,登时愈发嫉妒,掀开帘子一角,对师父说:你进来。我坐进去,换你赶车?方鹭反问。你说什么胡话?当然是让他赶!方璋瞪眼。让他睡罢,莫要扰他。方鹭拢了拢衣领,哈一口气,见徒弟不动,便又补充道,你也睡去。睡什么睡!根本就睡不着!方璋气急败坏,甚至想给叶鸯一脚,将人踢醒。正当他伸出腿意图使诈的时刻,方鹭悠悠一叹:你们若不养足精神,等到了南国,因此吃亏怎么办?他永远是拿这些事来压人。方璋哼了一声,退回车内。方鹭仰头看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拉车的马儿心情好,吃饱了,喝足了,跑得也快。用不了几日,就能抵达南江。☆、第 73 章南江才送走一位小姐,另一位又出了事情,而大小姐似乎比二小姐更倒霉一些,甚至只有一座衣冠冢。停留在院内的那口棺,里头装的是几件生前的衣物,听说她的尸身,被抛在了无名山一带,再没有归家的机会。于宅院内洒扫的下人经过那乌沉沉的棺木,下意识地往棺中瞧了一眼,如若大小姐的尸身此刻躺在里面,怕是味道大得很。生前再怎样美,死后也不免腐烂。想到那红颜化白骨的场景,着实令人遍体生寒。江州的左眼状况不太妙,近来几日都躲在房中静养,但装了长女生前衣物的那口棺已在院内停了两日,假如继续停留下去,恐怕有些尴尬。因此,稍作歇息之后,他便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准备于今日将那衣冠冢迁入山陵。对于江怡之死,江州如今可谓是半分愧疚也无。他的心,从头到尾都装着独子,至于女儿是死是活,他平素不会管。他一生的好心,都倾注到了江礼身上,仅有的内疚,全给了素未谋面的小女儿江梨郁,而可笑的是,江礼并不愿意接受他的偏爱,竟带着小妹离开了无名山,至今仍然不露行踪。他们不露行踪,却也和暴露无甚差别。天下仅有几处,是江州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南江无法探查的,除去北方酷寒之地,就是金风玉露、佳期如梦。江礼是南国人,受不了严寒气候,塞北常年覆雪处,他断不可能去,那么,他就是藏在佳期如梦里头了。他以为那儿安全,以为父亲决计想不到,可实际上,江州略一猜测,便能知晓。后备空虚的无名山,难以阻挡江州的脚步,那佳期如梦呢?江州认为,若在此时贸然出击,前景将不容乐观。经过上次那番缠斗,南江暗卫折损过半,此时尚未恢复元气,反观佳期如梦众杀手,却士气正旺,从无名山上一路杀下来,竟还打算乘胜追击。忆起当日逃命的情形,饶是江州身经百战,也感到心有余悸。暗卫之能,终是比不过训练有素的杀手团体,真要打斗,南江占不到优势。还是要从长计议。叶景川擅长维持表面平静,实则暗中捅刀。巫山那对师徒,乃是受他所托,杀害南江众精锐。若无他在幕后操纵,南江还不至于像今天这般虚弱,假如那批曾杀上北叶山头的精锐尚在,区区一个佳期如梦,还入不了江州的眼,更遑论成为他的心腹大患。外头的天色一会儿晴,一会儿阴,天空明明暗暗,晃得江州头昏。春日里似乎是容易犯困,他支着额头,这般想道。片刻后,撑着桌面疲惫地直起身,慢腾腾走到里屋,躺回榻上,闭目养神。还有相当一段时间留给他歇息,哪怕他睡上一觉,也能及时将长女的衣冠冢送往山陵。仆役们行色匆匆,自他窗前路过,却无一人发出声音。江州需要绝对的安静,所以南江大院里头,不管是人还是兽,都不允许出声。几名下人路过后院的草垛,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难道在后院里竟有老鼠不成?!他们神情古怪地对视一眼,向那草垛走去。江老爷正在歇息,万不能因为这一只两只老鼠受了惊。天色暗又明,云彩来又去,江州歇够了,终于睁开眼睛。他仍旧不能习惯用独眼视物,总感到万分别扭,一旦睁眼的时间长了,右眼就胀得生疼。习武之人,身上每处都至关重要,四肢五感缺一不可,倘若失去一样,对阵之时就免不了要吃亏。江州起身更衣,门外突然出现一名仆役,手中端了碗茶。江州看他眼熟,未起疑心,召他进来,坐在桌旁将那茶水喝了,便问起自己安排下去的事。起初这仆人回答得好,到后来,却是一问三不知,江州感到怪异,正待斥责,却听见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刺耳可怖,仿佛索命冤魂疯狂的嘶喊,江州辨别出他的声音,周身剧震,刚要出招,心口猛地一痛,低头望去,但见一把短刀没入身躯,鲜血汩汩向外流。从佳期如梦走出来的人,都会易容的招数。方鹭与倪裳私交甚笃,她会的,他多少也会一手。那名南江仆役大笑抬头,扯下易容,露出本来面目,层层遮掩之下,果然是叶鸯的脸孔。江州瞪大双目,半句话也说不出。倪裳姐劝我小心,怕我运气不佳,有来无回,今儿看来,我运气还是不错。叶鸯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今天是晴是雨那般随意。他摸着下巴,笑了一阵,又说:江礼是我好友,我杀你,并不影响我喜爱他,但南江的家业,他恐怕不愿继承。你当年烧了北叶整座山头,今日我也把南江烧了罢?你那些好兄弟,在地下等你作伴,可也等得太久啦。暗暗卫江州剧痛之下,竟还不忘自己养的护卫。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叶鸯出现在这里,南江暗卫怎会一无所知,不采取任何行动。哈他们先行一步,到前头开路去了。叶鸯微笑,指尖抵在刀柄上,用力往前一推,江州前辈,来生再会。江州向后一仰,躺倒在椅背上,随后整个身躯无力滑落。他这一世,曾声名大噪,曾叱咤风云,到头来,竟死于籍籍无名之辈的偷袭。如此下场,着实可笑,可悲,可哀,可叹,但叶鸯将留给他几分薄面。方鹭走入屋内,在江州面上摸索,继而从袖间取出几只瓷瓶。他拧开盖子,将瓶中之物倒在掌心,轻轻揉搓,叶鸯站在他身后,看他忙活。约莫用了半柱香的工夫,方鹭转过头来,面孔已然改换,竟与横尸在地的江州无二。衣裳便不换了罢。叶鸯道,死人的衣裳,穿了晦气。连死人都装了,还谈什么晦气?方鹭微哂,把江州的尸体拖入内室。偌大的南江宅院,今儿十分冷清,方璋假扮作小厮,与重新戴上易容的叶鸯蹲在院内,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盯着院落正中央那口棺木。他们未曾见过南江二小姐下葬时候的情形,但适才听同伴们交谈,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细节。江州的一双女儿死后,棺木都摆放在相同的位置,那些人们触景生情,回忆起早就埋入山陵的二小姐,在那儿感叹着世事无常,红颜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