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8      字数:5251
  你闭嘴!方璋骤然发怒,事到如今,说这种话有什么用?不如好好想想将来要做何事,趁早打算!将来?将来?叶鸯目视前方,瞳中尽是空茫。将来还剩下何物?除了找江州寻仇,他再也想不到旁的事了。天大地大,竟无他物能勾起叶鸯的兴趣,惟有江州的性命惟有江州的项上人头!双眼猛地一亮,亮到骇人。口中喃喃说着:不错,不错!你说得不错!我这就去追那老东西,他必定是逃回南江去了!我要拉他满门陪葬,一个都逃不脱你能有如此雄心壮志,自然是好的。我这就随你去追他。待追到了,你若要杀他全家,我定助你一臂之力。方璋和倪裳手下那些姑娘们一个样,说好听点叫性格冷酷,说难听点叫草菅人命,叶鸯这番话听在他耳朵里没甚么大问题,对得不能再对,而方鹭若是在这儿,少不得要打醒他们两人,迫使他们收回方才那番言语,并且从今往后不再提及。可惜方鹭这时并不在,无人从旁制止。倪裳本欲规劝,却又想到自家那些女孩子做的皆是人命买卖,当即尴尬,闭口不再多言。默然之间,忽忆起某件重要的事:景川他要修养,是去何处修养?他那伤,得歇上几年?唔这不好说。叶鸯沉吟半晌,耸了耸肩,随意回答,方师叔带走他,去了何处我是不知道,至于他那伤嘛,兴许到了明年这时候,就好得差不多了罢?你他娘的!方璋毫无征兆地暴怒起来,给了叶鸯一拳,你拖我师父下水,是想作甚?!叶鸯灵巧避过他的拳头,嬉皮笑脸道:方师叔自愿来帮忙,你又凭什么不爽?这个问题问得不错,方璋霎时间偃旗息鼓,虽然面上仍有怒容,嘴上依旧骂骂咧咧,但好歹不再和叶鸯动手。倪裳提心吊胆,唯恐叶鸯再说出什么话来刺激到方小公子,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看你们这样子,景川的伤应无大碍。今日你们也累了,不如先到金风玉露歇歇脚?阿鸯,无名山上可还有需要带走的物事?用不用再回去一趟?不用。叶鸯摆摆手,那儿刚死过人,这时候回去,总觉得不好受。衣裳不换了?方璋在一旁插嘴。你换我就换。叶鸯又开始耍贫嘴,咱俩同穿一条裤子长大,你的就是我的。你换了衣裳,就等于我也换了衣裳;你的衣裳,亦可看作是我的衣裳我呸!方璋再度暴跳如雷,衣裳来衣裳去,你你我我大半天,讲出来的话屁用没有!老子看你就是懒,就是穷,连外衣都懒得换,连置办新行头的钱都出不起,只把老子当冤大头!叶鸯嘎嘎大笑,竟不反驳:你说得对。方璋扑过去要打他,半道上被倪裳拦住。倪裳着实搞不懂方小公子今儿是怎么回事,讲不了几句话就要打人,只道他连日赶路,心情不好,逮着叶鸯就想拿人当出气筒。好生哄着劝着,终于安抚好方璋,三人向金风玉露行去,无名山上那几位专门毁尸灭迹的姑娘此时也下了山,莲步款款,腰肢如弱柳舞动,方璋走在前头时不时回望,似乎在往她们几人身上倾洒自己的目光。看过了她们,方璋又去寻师父,然而直到这一天结束,他都不曾瞧见方鹭的身影。方鹭和叶景川在一处。叶鸯来到金风玉露,大睡三天三夜。如若方小公子清醒着,见到他这样能睡,少不了要冷嘲热讽,可惜这次方璋失去了嘲讽他的机会。因为他们两人都在蒙头酣睡,谁也嘲笑不了谁。在这期间,方鹭总算是现了身。他已换过衣裳,将自己打理干净,倪裳与他大致交谈几句,打听叶景川现下所在,他却避而不答,仅说好友需要静养,自己已经安排好名医随身服侍,劝倪裳不去惊扰,倪裳闻言,只得作罢。话题从叶景川身上挪开,跳到了叶鸯这里。方鹭揉揉稍嫌干涩的双眼,用力眨了眨,轻声问道:阿鸯睡在何处?倪裳抬手,给他指明了方向。眼看他踏上楼梯,倪裳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不禁皱眉:你这么关心别人徒弟,就不怕你家那小东西吃味?他?一头小白眼狼。方鹭轻飘飘撂下这么一句,路过徒弟的卧房,目不斜视,看也不看人一眼,径自向叶鸯所在的那里走去。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倪裳撇了撇嘴。这群男人,每天搞七搞八,真不嫌麻烦。阴惨惨的灰色包围了叶鸯,他又在做噩梦。他骨子里还是个胆小鬼,每次见到死尸,都要做上一场不好的梦。这回的梦境分外可怖,分外长久,令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只能从自己轻飘飘的身体来判断,这里应当是虚幻的世界,而置身于梦境之外的他的身躯,此刻应当还完好无缺。有一双手温柔地拭去他额上冷汗,两条手臂将他扶起,他靠在了一人肩头。从对方身上,传来了熟悉的味道,却不是他想见的那人。他哭了,哭得像个婴孩,泪水滚滚而下,他听到一声轻叹。温柔的人擦干他面上泪水,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渐渐地,他不再哭,他的意识钻回他的躯壳,他慢慢睁开眼,叫着:方师叔!我在。方鹭应声,继而问道,做噩梦了?叶鸯瑟缩一下,钻回他怀里,没过多久,又开始小声哭泣。方鹭再次见到了他情难自控的模样。这个软弱的小孩。假如方璋在自己眼前哭,方鹭或许不会心软,然而此时抽泣着的是叶鸯,情况顿时变得不一样。对于叶鸯,方鹭总有莫名的偏爱和心疼。这理所应当。我师父、景川他叶鸯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话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动静,方鹭慌忙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胸前衣料被洇透,温温热热的,方鹭不由得也湿了眼眶,赶快闭上眼睛,防止那湿意扩散。要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若是落泪,叶鸯就更平静不了,叶鸯可以哭泣,他不可以。千言万语,欲说还休。两人紧紧拥在一起,最后还是叶鸯先开口:方师叔,明年这时明年这时,我陪你去寻他。方鹭语罢,心下大恸。短短一年而已,说过就过去了。他想。叶鸯精神不大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几句,他又觉得困,再度睡去。方鹭怕他又做噩梦,于是在床边陪护,刚改换了姿势,猛一抬头,却见到徒弟立在门边,神色阴沉,眸中似潜藏了一场盛大的暴风雨。你回来了。方璋冷冷瞧着师父,只说出四个字,再无他言。我回来了,那又怎样?方鹭蹙眉,难道我一举一动,还要事先向你汇报?徒弟反了天,竟想管束他的师父。方璋挑眉,正要发作,望见榻上侧身而眠的叶鸯,微微一怔。叶鸯面上犹带泪痕,纵然在睡梦中,也睡得不安稳,旁人见到他,不禁要猜测他是否又做了一个更可怕的噩梦。责问的话到嘴边,竟转成了一句他还好么。方璋意识到自己说了怎样的蠢话,顿时一愣。你希望他好吗?方鹭认真地问。方璋没有回答,但他的神情昭示了一切。纵然嘴上嫌弃叶鸯,可真要说起来,方璋仍是希望他好。方鹭也一样,倪裳也一样,江家那对兄妹也一样。叶景川更是如此。☆、第 69 章江州回到南国,先召来医师察看伤情。他伤得最重的部位,非是那血流不止的左眼,而是后腰被割开的裂口。在他追赶叶鸯途中,叶景川亦对他穷追不舍,那一剑又一剑皆刺到实处,将他腰间划得一片血肉模糊。当时他情绪亢奋,并未觉出疼痛,如今冷静下来,便感到痛楚难忍,好像整个人都被从中间剖开,分作两半似的,不由心下暗骂,恨恨诅咒那对狐狸化成的师徒尽快去死。他启程前往无名山时,还是好端端的,回来后却成了这般模样,更别提那随他前去的大小姐。南江家仆见他孤身归来,总觉怪异,但主人家的事,岂是下人可以过问?心里头再奇怪,也只好憋着。那医者为江州办事许多年了,自然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眼见江怡未归,他也不多言,默默替江州包扎好伤口,捋一捋花白的胡须,便收拾好药箱,慢吞吞走出门。才跨过门槛,忽听得背后江州问道:老大夫,我这左眼?好生休养着罢。那大夫头也不回,直截了当下了定论,提着他的药箱离开,徒留江州在屋内对着他的身影发愣。大夫直言不讳,一语点出江州负伤的左眼已然作废的事实。这下,哪怕江州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尽快习惯以独眼视物的生活。怔怔地坐了半晌,长叹一声,抚上左目,心中五味杂陈。说起来,他左眼被方鹭刺伤,还是因着倪裳的某些言语,以及一张被她团成团的纸条。江州动了动身子,自袖袋中翻找出那皱巴巴的小纸片,将它展平,放在桌上。灯影摇动之间,江礼的笔迹跃入眼帘,江州再度叹息,受伤的那只眼睛火辣辣地痛,仿佛有把刀子扎在他眼眶里,左剜一下右剜一下,存心不让他好受。南江宅院很大,可如今还留在此地的人已经很少,往日繁华盛景终不复,昔日里那些笑靥,不是埋在了黄土之下,就是远走到海角天涯。江礼带着小妹去往何处,江州并不知情,他只知道,儿子选择留下字条,揭开那尘封已久的往事,无疑是对他的一种惩罚。江州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其中最小的那姑娘,降生伊始便不在他身旁。她那生母身份低微,生下她后竟不敢留,只将孩子装入木盆,顺水而下,江州派人来接小女回南国时,曾经的高楼已是人去楼空,唯余新燕还在筑巢。失去小女儿的踪迹,于江州而言乃是平生最遗憾之事,他不止一次想过,若今生还能再遇见当年离散的骨肉,自己定要好好待她,可到头来,这一厢情愿没能敌过他的贪欲,他亲手杀死了抚养小女长大的那对夫妻,亲手织就了往后要陪伴她一生的噩梦。江礼留下的纸条上,明明白白写着他亦将一切前情告知小妹,当看到那寥寥几字的瞬间,江州就明白,自己这一生,看上去什么都有,到最后却一事无成。随着方鹭师徒的现身,前些年发生在南国的血案,结局水落石出。江州曾远远见过凶手的招数,断不可能认错。他侥幸捡回一条命,只是废了左眼,在同胞兄弟或表兄弟当中,他还算是最幸运的。毕竟他的兄弟们,都被方鹭亲手送上了黄泉。方鹭帮助叶景川对付南江的理由,江州难以推断。此人风格古怪,特立独行,用常理来揣测他的想法,显然是不可能,而若不用常人与他相对照,那他这般行动的原因,就更加不可捉摸了。江州想到此处,颅内突然剧痛。他连日奔忙,在佳期如梦众杀手的追拦阻截之下逃回南国,一路上没睡过安稳觉,直到这时,他才体会到何为夜不能寐,何为提心吊胆,直到这时,他才领悟到当年逃出北叶的那孩子心中作何感想。他也很想终止在这里,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他此刻停下,那便是功亏一篑。他的兄弟,他的属下,他的两个女儿,都就白死了。江州紧握右拳,奋力一捶桌面,桌上的纸条被风吹走,飘落在地,其上泪渍在灯下十分扎眼。北叶的翠玉貔貅尚未到手,怎能轻言放弃?待到有了那只翠玉貔貅作钥匙,他就可以打开藏宝地的大门,届时北叶多年来积累搜刮的宝贝都要成为南江的所有物,南江财力增强,地位亦能够更上一层楼。没有金银财宝堆不出的东西。江州想道。忽而忆起被抛弃在无名山脚的长女。她虽无用,但怎么说也是南江的大小姐,还是得挑个时候,为她造一座衣冠冢。她妹妹有的排场,她也得有。江州唤来下人,把江怡的身后事交予他们去办。下人拿了银钱,不多讲话,唯唯诺诺地退出房间,临走时再三保证,定会将此事办好。看罢,没有钱堆不出的东西!江州点了点头,支着额角,闭目养神。他的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下轻敲。是啊,没有钱堆不出的东西,部下可以拿钱买,感情可以用钱维系,只要舍得花钱,大家都会帮你。唯一拿钱也买不到的,大抵是健壮的身躯。左眼复又疼痛起来,江州眉头拧得死紧,鬓边滑落几滴冷汗。方鹭的这一刺,虽不及叶景川给他造成的伤严重,但在他身上留下了最显眼的疤痕,往后余生,他就要带着这道疤过日子了。江州神情阴鸷,怒气冲上眉梢,恨不能把方鹭大卸八块。方鹭的影子在他心目中逐渐扭曲,扭曲成怪模怪样的妖魔。他自言自语,嘟哝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变得癫狂。门外的仆役听到他在房中砸东西,瓷杯玉器撞击着地面,噼里啪啦全部摔碎,吵得震天响。他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上前去推开门,询问是何事惹得主人不快,依靠财物维系的所谓忠诚不过如此,映在旁人眼里,实在可笑非常。初始的惊恐过去了,仆役们低下头自顾自忙活,扫地的仍在扫地,刷碗的继续刷碗,再没人关心从那屋内传来怎样的动静。屋内的江州也发泄够了,几十年来,他从未如此疲惫过,他摔累了,他骂累了,于是踩着满地狼藉,走向屏风另一头的内室,仰面朝天倒在了床上。后腰处的剑伤经受撞击,有再度撕裂的迹象,然而江州已经不在意它如何变化。那只残废的左眼不停刺激着他,推他陷入疯狂。他忽然不想再把罪孽都推到方鹭身上。一切都是叶鸯带来的,若要兴师问罪,首先得问叶鸯。要不是叶鸯拖他们下水他们怎会在年节跑来无名山?要不是叶鸯叫来他们,自己怎会与方鹭正面遭遇,又怎会遭对方毁去一目?江州的意识陷入混沌,真正昏睡以前,他愈发笃定了这个认知:所有的罪,都深深种在叶鸯身上,要想使一切尘埃落定,就得先杀死叶鸯。对了,这才对。南江和北叶,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他江州万万不能跟傻儿子一样,糊里糊涂地就上了叶鸯的当。他务必将这份仇恨延续下去,延续下去。只要叶鸯还活在世上,这仇恨就要延续,他不允许南江子弟选择遗忘。江州嘶声大笑,仿若鬼哭。疯狂地笑了好一阵,双眼上翻,猛然昏倒。父亲有多癫狂,江礼半点儿不知道,他没有千里眼,更没有顺风耳,身在佳期如梦的他,无论怎样也望不见南江。他看不到南江,也不想去看,从无名山一带逃走后的每个日夜,他满心念着的并非是那曾经的家,而是他的大姐,他的小妹,还有叶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