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8      字数:5096
  叶鸯捡回一条命,来不及后怕,来不及庆幸,眸光一冷,右腕翻转,趁江州收掌后退之际,抖出几道剑光,迅速封住他周身要害之地。江州不以为叶鸯能构成多大威胁,动用浑厚真气拍散那几缕剑影,却忽然望见叶鸯脸上现出诡异的笑意。那笑,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年轻人脸上见到过。它近乎于狂,近乎于癫,但又具备了迷乱之美,足以动摇所见者的心神,令他们行差踏错,万劫不复。然而,江礼在叶鸯这儿见到过的,绝不是此类带有迷惑性质的笑容。他之所遇,惟有真挚。江州不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江州只顾着眼前唾手可得的猎物,居然忘记了背后尚有一个叶景川!他倾身前扑,背后不加防备,空门大露,给了叶景川可乘之机。这对师徒着实狡猾。先前他们二人你来我往,情意绵绵,当真骗过了江州,直令其认为叶景川会不顾一切地护卫情人,而当叶鸯主动踏入险境之时,叶景川却又不来。叶鸯在前方做诱饵,他伺机而动,绕到江州背后充当了那阴险毒蛇。尖牙一出,剜掉一块血肉。江州适才为躲叶鸯,稍稍后撤,没成想这一退,竟把自己送到了叶景川的剑锋上。是回身抵御叶景川,还是先解决掉叶鸯?江州眸光一闪,心下有了计较。☆、第 67 章恃强凌弱,乃江州惯用之手段,他是强横霸道的惯犯。这些年来倚仗南江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他作了不少恶,但在同敌手过招之时,如此习性,怎么说也该丢掉。叶景川原以为他会舍弃叶鸯,回身同自己打斗,却未曾想过他竟跟只王八似的,死咬住叶鸯不放。叶鸯显然也没料到江州会紧咬鱼钩,不舍诱饵,俊朗面容上霎时现出一丝错愕。不过,心间惊诧并未影响到他的脚步,他一旋身,足下踏着碎玉,直把江州往崖边引。无名山之地势,他比江州熟悉,那断崖陡峭,休说是人,飞鸟瞧见都要惧怕,更何况崖壁光滑,既无藤蔓又无岩石可攀附,任你武功再高强,直摔下去也是凶多吉少。强劲的掌风把叶鸯整个儿笼罩在里面,他只能左闪右避,尽量不直接撞上江州的袭击。二十年来锻炼出的逃命本事,今时今日俱用在这里了,但愿他的腿脚,不辜负他的期望。事到如今,叶鸯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开自己的玩笑。假如跟在江州背后的叶景川也跟他一样轻松,那便好了。越过江州的影子,叶鸯同师父遥相对望,那双眼中的焦灼与担忧,他看得一清二楚,因江州而稍显冷硬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汪水。原来师父当真牵挂着他,见他身处险境,虽一言不发,行动却替其表明了心迹,就是瞧在师父如此担忧的份上,他也得争点儿气。江州紧追着猎物,十指如勾,屡次抓挠过叶鸯衣袖。叶鸯瞧见那布料被扯得稀碎,不由吃惊。这双手,居然比甚么铜钩铁钩金钩银钩还要可怕,金银铜铁尚不能将人的衣裳划成这副模样,江州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看来在这一双手上,江州是下足了功夫。可惜他眼界太窄,常年为利奔忙,终是荒废了武艺,酒色财气,也慢慢掏空了他的身体。叶鸯能感觉得到,江州掩藏在锋锐表象之下的那具躯体正无可挽救地滑向衰败,对习武之人来讲,身体的衰弱,无疑是最大的悲哀。他若肯静心,迟早会成为儿女双全、数代同堂的老人,尽享天伦之乐,他的绝学,也不至于荒废,更不至于无人可继承。但他的心,不肯安静。刹那间,叶鸯心中腾起难言情绪,说是惋惜,却又不像,说是可怜,也不够格。他只知道那情绪复杂到言语无法描述的程度,非要为它找个合适的形容词,那大约是苍凉。距绝地愈发近了,叶鸯暗自提起一口气,准备自江州左侧脱逃。只要江州再往前跨出一步,迎接他的将是粉身碎骨。叶鸯准备好松懈,然而就在这时,叶景川身侧山路上忽跃出两个黑影,双兵齐出,堵死他前进的路,连出两剑,俱是杀招。师父!叶鸯失声唤道,心神大乱。霎时间,他再顾不得甚么以身作饵,再顾不得甚么江州,一整颗心,皆牵挂在叶景川身上。侧身躲过朝自己拍来的一掌,尚未站稳,便踉跄着提剑去刺那突然出现的暗卫,可拦了一个还剩一个,那没能拦住的,将掌中兵器用力嵌入了血肉之躯。瞬息万变。棋差一招。南江的暗卫,其暗不在于服饰,而在于高超的隐匿技巧。武功可以不强,拳脚功夫可以差劲,但一定要会躲藏。江礼擅长匿形潜影,正是从暗卫身上采取了一技之长,化为己用,但叶鸯从来没见过他使出这一招。他们功亏一篑,断崖下未能出现江州的横尸。江州收掌,负手仰天长笑。大势已去,败局已定。叶景川仍留了一条命在。那名暗卫没能将兵器送入更深处,就先死在了叶鸯剑下。叶鸯手臂一摆,长剑横扫,锐不可当。剑锋掠过处,身首分离,血如泉涌,触目惊心。这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叶景川心中浮现出了所谓骄傲。他这一生,只为叶鸯骄傲这一次。叶鸯是他可怜的小鸟儿,是他心爱的情人,是他最得意的孩子。咳叶景川忽地笑了,将叶鸯拥入怀中,身形向后一撤,低声道,可算来了,等得好苦。那条登山之路上,飞来三个人影,在那三人背后尚有数人,或身着南江暗卫服饰,或身着佳期如梦的华丽彩衣。方鹭师徒日夜不停歇,跑死了不知多少匹马,总算赶到无名山。叶鸯回首,眸中写满惊诧。从巫山到无名山的这段路究竟有多远,他是知晓的,他早已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但未曾想,方师叔当真赶来救命,时间还卡得这样巧。倪裳今日未曾盘发,长发在脑后高高扎成一束,有几分英姿飒爽之感。叶鸯望着她的背影,瞧见她衣袖上染的血迹,她先前不曾上山来,兴许是在山下被什么人绊住。南江到底有多少人,叶鸯不清楚,如今他想,他再也不需要搞清楚这问题了。倪裳既然能上山来,那便说明江州手下的人已不足为惧,他大可以放心。心念电转之间,叶鸯想过许多,而到最后,一双眼不由自主地往师父身上飘,待到看清那处狰狞伤口,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都说不到伤心处,男儿不流泪,可叶鸯这二十年来流过许多次泪,几乎每一次都是对着叶景川。是叶景川专门勾起他的伤心事么?他擦擦眼睛,意图遏制那股湿意,它却不受阻碍,冲破樊笼。叶鸯想抱紧师父,却又不敢,过了这样久,师父居然又成了他不敢拥抱的人。上一次不敢拥抱,是害怕自己心痛,此番亦然。若是因着他的动作,使那伤口处的兵器扎得更深,他将用尽余生来悔恨。脸色那么难看作甚?天无绝人之路。叶景川道,扶我进书房里去唔,在此之前,先把这玩意儿替我拔/出来,硬邦邦的,难受得很。我师父,我不敢叶鸯伸手,复又退缩,他果真一点儿长进也无,至今仍是个胆小怯懦的孩子。师父会失望吗?叶鸯忐忑不安,攥紧衣摆,说道:我、我先扶您进屋我喊倪裳姐来,好不好?这时,叶景川不再讲话,或许是有心无力,或许是默认他的做法。叶鸯没敢多想,将他扶进书房,去开启密室机关。余光瞥见他们二人离开,方鹭眉毛一拧,厉声喝道:你跟进去!此语乃是对方璋所言,他对着倪裳,断不会用这般严厉口气。方璋一愣,眼中划过怒色,碍于旁人在场,不好发作。收了剑追进房中,恰好撞见密室大门洞开,叶鸯惊愕地望向他,他一时心烦,没好气道:看什么看?你胆小如鼠,见点血就吓得不成人样,还得老子来帮忙。叶鸯被他这话呛住,半晌没能开口。他说别人胆小,可他从未想过,若有朝一日自己处于此般境地,又当如何去做。旁观方璋从叶景川身上拔出那带血的兵器,叶鸯心痛如绞,眼前阵阵发黑,倒好似那短兵非是嵌在师父胸口,而是扎在他心尖,拔出的那一瞬,血淋淋地挖下肉来。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兀自难过半晌,又想起密室入口还开着,只得强作镇定,搀起师父,缓缓步入密室,背靠那水晶棺坐下。方璋亦跟了进来,但不曾张口讲话,密室的门就那样敞开着,室内三人就这样沉默着,静静地听外面打斗声响。方师叔与倪裳姐联手,就算杀不了江州,也定能将其赶下无名山去。想到这层,叶鸯便要起身,关闭密室入口。然而,他刚刚站起来,手腕上突然一紧,垂眸望去,师父握住他的手腕,对他缓慢地摇了摇头。师父不让他关门,他只好坐回去,但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心里又觉得难受。叶鸯眼中掠过迷茫之色,呆呆地瞧着师父,过了一会儿,转头去看方璋。方璋却没有将视线放在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身上,他在发呆,他心里也藏了事情,有话却难脱口的,何止是叶景川与叶鸯!师父。叶鸯忽然抖了抖,抱住叶景川的手臂,和他紧紧相依,我冷。今日风大,冷也正常。叶景川半阖着眼,左手覆在叶鸯小臂上。密室内死一般寂静,寂静到令人窒息。叶鸯呆了,傻了,仅知道握住师父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仿佛整个天下只余他们互相依靠一样。叶景川笑笑,说了一句话,叶鸯离他很近,听清了他的言语。方兄。叶鸯忽然叫道。方璋闻声,眼睫微微一动。叶鸯叹气,恳求道:能否到外面替我瞧上一眼,江那人走了不曾?他想说的,自然是江州之名,但不晓得是怕污了唇舌,还是怕别的什么,堪堪吐出一个字后,那另一个字再难脱口。方璋定定地站在原处,没有应答,片刻后却转身出了门。不过多时,叶鸯听到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他不曾走,仍在山上。替我叫方师叔来罢。叶鸯又说,他们许久无声,想必是再打不起来了,这时候少个人,该不会影响什么。他身在密室内,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因此一切全凭猜测,但他所说,与事实相去不远,是以方璋没有出言反驳。方鹭带着半身血迹走入密室,抬眼看到叶鸯,满脸惊愕。方师叔。叶鸯起身,冲他一笑,劳烦您了。稍顿了顿,自言自语般道:天无绝人之路。☆、第 68 章叶鸯同方璋步出书房时,江州已在暗卫的拼死保护下逃之夭夭,无名山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皆身着暗卫服饰。不用多看也知道,南江经此一战,必定大伤元气,那些暗卫做的非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在杀人这一方面,他们经验不足,比不上佳期如梦的人来得狠厉。娇俏的姑娘们不懂得何为放人一马,她们只晓得对待敌人要赶尽杀绝。倪裳未曾制止她们,任由她们追杀南江众人去了,她知道江州逃得快,姑娘们多半是追不上的,追不上了,还要回来。有几名喜静不喜动的女孩,未曾与姐妹一同前往追击,叶鸯瞧见她们正拖曳着地上的死尸,一具一具往断崖下丢。那边断崖下有什么?叶鸯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但那里终归不会有人家,并无出现天降凶尸一类奇闻怪谈的可能,她们挑在此地毁尸灭迹,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你师父呢?!景川呢?!倪裳急红了眼,见他们出来,提起裙子就要冲入书房。叶鸯的笑还挂在脸上,伸手将她拦住,低声道:方师叔带他从另一边走了,他受伤略重,须得静养,接下来不能与我们同路。已经走了?倪裳不敢置信,她总觉得叶景川不该走得这样快,难道他当真伤势严重,非得即刻去僻静之地休养不可?想起他胸前那把短刀,倪裳打了个寒颤。倒也不是不可能有方鹭在,一定没有错。倪裳反复深呼吸几回,咚咚乱跳的心终于恢复正常,她抚了抚散乱的马尾,解下发带重新束发。一面束发,一面不忘问叶鸯:江州那老东西逃了,接下来你待如何?逃?叶鸯按住腹部,闷闷地笑。紧接着,笑声愈来愈大,竟有些癫狂之态:他想逃?他居然敢逃?他能逃到哪里去?他若逃到天涯海角,我抓住他,必定将他千刀万剐,他若返回南江,我就拉他一家老小给他陪葬!说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紧的手背上青筋暴突,倪裳被他吓了一跳,刚要劝他冷静,眼前却突然一花,赤红色的影子飞过她身旁,往山下奔去了。阿鸯!事发突然,倪裳花容失色,唯恐他暴怒之下失去控制,长发一甩,追着他跑下了无名山。叶鸯!方璋咬牙切齿,险些被气昏过去,但又不好说他什么,只得跟上两人脚步,一边痛骂,一边可惜。好容易追上了,却发现叶鸯根本不是去往江州逃离的方向。倪裳与方璋找到他的那一刻,望见他身前阴沉沉的棺木,霎时间半句话也说不出。棺木下头垫了薪柴,火还烧着,已将它吞没了一半。棺盖原本是闭合的,至少在倪裳赶来无名山时,它是闭合的。倪裳和旁人一样,都以为它是汪家远亲搬来此地,收敛汪氏夫妻尸骨余灰之物,但这时瞧见棺中人形,却发现压根不是这样。江怡静静躺在棺内,恬淡安详,眉目如生。叶鸯隔着大火静静望向她,随后含着泪跪下,给她磕了个头。狂风吹来,火势更猛,棺木周遭有枯草的地方霎时被点燃。方璋啊呀叫了起来,如梦初醒般上前,扶着叶鸯离开火场。他一步三回头地望向江怡,然而除却一片火海,其余的,什么也瞧不见。美人如花,却在黄泉。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就这样飘零在冬季的长风里。她比她的妹妹还要不幸,就连一块小小的坟地,她都没能得到。江州逃得匆忙,把她丢在了这里。女儿的尸身不能救江州的命,他认为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一些。方璋心间蓦地漫上一股悲凉,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是我害她。叶鸯忽然说,是我害他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