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准看着面前抬头挺胸的两个孩子,这两人觉得自己写得挺好，颇有些理直气壮的模样，他叹了口气,准备先对儿子下手,“顾朝文同志，你这作文写的是事实吗？”

  “是啊，爸！”顾朝文看着爸爸，一脸肯定。

  旁边的顾思语跟着抢答,脆生生开口，“爸爸，老师还夸我了,说我写得好,写出了不一样的作文。”

  顾思语所在的小学是军区干部子弟小学，班上的学生爸爸基本都是军区营级以上干部,因此这次作文，十个有九个的开头都是——我的爸爸是一个大英雄,语文老师看了几十份千篇一律的作文终究还是看腻了,突然看到一个耙耳朵，眼睛能不亮吗？

  就因为这个，顾思语还得了语文老师的表扬,夸她写得好，很会观察生活,发掘人物的不同面。

  “爸爸,老师还让我上讲台上给大家念了我写的作文,其他同学都给我鼓掌。”顾思语越说越起劲，丝毫没发现自己亲爹一张俊脸越来越僵硬。

  “算了算了，真的是被你们俩打败了。”顾天准担心再听下去,自己闺女已经上学校操场上给全校人演讲了，那自己可真是丢人丢到整个小学去了。

  “妈，我们写得不好吗？”顾朝文扯扯秦羽荞的衣袖，天真地看着她。

  “没有，写得挺好的，老师不是还夸你们了。”秦羽荞嘴角噙着笑意，颇有一番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样子，“你们爸爸也高兴，是吧，顾团长？”

  顾天准被媳妇儿揶揄一句，讪笑一声，准备把儿子和闺女拉回正途，“下回也写写爸爸的其他面啊，我那书房有不少奖章，要是不认识就一个个问我，别写那些有的没的了。”

  “对，你们爸书房有好东西，下回也给他写上去，免得他心里不平衡。”秦羽荞在旁边煽风点火，装着也教育起孩子，一扭头，正好见到在门口探着的三个小脑袋。

  三个孩子都是熟人，院里的名人，“元鸿，兆涛，良平，快进来，怎么一直没出声啊，来找朝文和思语的吧？”

  “你们咋来了？”顾朝文见到门口的三人冲自己挥手，忙小跑过去。

  “顾叔秦阿姨，我们找顾朝文说话，就不进去了。”四个人拉拉扯扯往外头去了。

  秦羽荞看着孩子离开的背影，逗闺女，“你不去啊？跟他们一块儿玩儿去啊。”

  “我不去，他们玩得没劲儿。”顾思语想了想，还是出门找院里的小姑娘踢毽子去了。

  一路走着，路过围成圈的几个半大小子，顾思语眼睛很尖，一眼见到了背对着自己的哥哥，她踮着脚过去想偷偷吓唬顾朝文，刚走到人背后，就和正对面的赵元鸿四目相对，赵元鸿是何许人也？大院里的皮孩子，一眼就看出来顾思语想干嘛，他只装作没看到，准备接着跟小伙伴们说说自己要有外汇券的事儿，却见着顾思语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还拿食指往嘴边一嘘。

  合着这人以为自己要提醒顾朝文？赵元鸿没搭理她，自顾自说着话。下一秒就听着空中一声“哈”，顾朝文突然被顾思语在背上拍了一下，伴随着一声吓唬，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吓了一跳。

  “顾思语！你皮痒了是吧！”顾朝文回头就要抓着妹妹教育，谁知道顾思语早有准备，刚吓唬完哥哥立马就跑了，一溜烟便进了院里同龄小姑娘隋文静的家里。

  “哈哈哈哈抓不着！”小姑娘欢快的声音被掩盖在了门后。

  “哈哈哈哈哈哈，顾朝文，你妹跑得比兔子还快！”宋兆涛看着人兄妹俩追来跑去，看得津津有味。

  “下回我帮你，抓着她好好教训一顿，简直没大没小的。”成良平十分讲义气，要替顾朝文出头，结果却换来顾朝文一顿白眼。

  “说谁没大没小呢？”顾朝文惦记着自己下回给顾思语吓唬回去，不过听着成良平数落顾思语，还是觉得刺耳，“你们刚刚是不是看见了？都不提醒我。”

  就顾思语走过来那个位置，赵元鸿和成良平十有八九是看见了的，顾朝文开始事后清算。

  “没有，我没看见。”成良平是真没看见，他当时可专心听着赵元鸿说外汇券的事儿，压根儿没往别的地方瞟。“老大肯定看见了！他就对着你背后的。”

  赵元鸿哈哈笑两声，想起刚刚顾思语眼珠子一转，要作怪的模样立马撇清关系，“我也没看见，我跟你们说话呢。”

  顾朝文打量几个小伙伴几下，勉强信了，一通插曲结束，几人又听着赵元鸿说起外汇券的事儿。

  “到时候我拿了外汇券，咱们上友谊商店逛逛去，买稀罕玩意儿回来！”

  成良平激动地跺跺脚，肉嘟嘟的脸颊肉跟着轻颤，“好！到时候气死董新武。”

  成良平和董新武是院里的两个小胖子，一个外号成小胖，一个外号董大胖，成良平一直不满，凭什么自己就是小胖，听着就没有大胖威风，因此老是爱和董新武较劲。

  正所谓，一院不容二胖，南城军区家属院里，只能有一个胖子，那就是他，成小胖！

  “老大，你爸真好啊，还能给你外汇券。”宋兆涛有些羡慕，师长就是比团长好，爸比爸，气死儿子啊！

  倒是顾朝文觉着不对劲，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你爸是不是要你干啥了？不然怎么给你外汇券。”

  “让我期末考试进步二十分。”赵元鸿说得云淡风轻。

  “啊？”

  “不会吧？这也太难了！”

  这话一出，其他三人觉得到手的外汇券飞了，而且飞得很远。

  赵元鸿的外汇券还没影，倒是顾天准在全军比武中带团拿了不少奖，被赵师长一通表扬，给他发了一张面值五十元的外汇券。

  “师长，这可是好东西啊。”顾天准没和赵师长客气，爽快收下了。

  “这次全军比武表现很不错，这就当是给你的奖励了，继续好好操练，争取再接再厉，把你们团给发展壮大。”自从裁军后，军区从上到下都更加注重单兵作战能力，重点在培养精兵，赵恒尤甚。

  看着自己手下爱将，自然很是大方，还亲切地留人吃晚饭，顾天准推辞不过，只能和赵家一家三口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

  孙梅知道顾天准以前和赵恒认识，很受自己男人器重，对人也挺热情，张罗了四菜一汤，油水十足。

  “小顾啊，多吃点，难得上家里吃顿饭，可得吃好了。”

  “谢谢嫂子，这饭菜味道好，我都添了一回饭了。”

  赵恒看着闷头吃饭的儿子，提醒他一句，“元鸿，叫人没有？你顾叔叔可是这回全军比武第一名，你好好跟着学，以后多点出息。”

  赵元鸿抬头看一眼顾天准，他认识，这是顾朝文和顾思语的爸爸，“叫了的。”

  “师长，我刚进屋元鸿就叫了人的，这孩子有礼貌。”顾天准看着赵元鸿，就比自己孩子大几岁，也挺亲切。

  “有啥礼貌，混小子一个，不省心啊。我看还是你屋头的两个娃懂事。”

  “我可是听我们家朝文说，元鸿经常带着他们玩儿，关系很不错，这样挺好的，我开始还担心朝文和思语过来，找不到一块儿玩儿的。”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反倒是一开始热情的孙梅没了声响，自打听见顾天准刚在全军比武上得了第一名，她一时勾起了伤心事，在饭桌上再也没说过话。

  饭后，赵恒和顾天准站在院子口说话，顾天准自然是察觉了孙梅的异样，疑心难道自己什么话没说对？倒是赵恒打消了他的疑虑。

  “跟你没关系，是我说错话了，不该提全军比武的事儿。”赵恒叹了口气，眼角的纹路若隐若现，两鬓已经添上了几根银丝，“元凯当年就是拿了全军比武第二名，跟她妈说明年肯定拿个第一名回来，结果没两个月就上战场，再也没回来了。后头，我爱人就听不得全军比武的事儿。”

  顾天准倒是没想到里头有这一茬，跟着有些不得劲，“哎，师长，节哀。”

  “我没事，军人嘛，自从穿上那身军装就把生死看淡了。就是我爱人，接受起来太困难。”赵恒看向远方，眼神中透着些哀伤，远没有话语里的轻松。

  赵元鸿吃完水果上楼去拿弹弓，正巧见着爸妈卧室的门半敞着，晃眼看到一个佝偻的背影在床边。

  “妈。”赵元鸿知道自己妈在干啥，推门进去，看到孙梅正抚摸着床上的一身军装，那军装整整齐齐叠成方形，安静地躺在床上。

  赵元鸿知道，这是他在战场上牺牲的哥哥的军装，平日里都被他妈藏在衣柜里，谁都不能动。

  哥哥赵元凯牺牲的时候，赵元鸿才三岁，压根不记事儿，等后来渐渐大了，偶然听到父母提起牺牲的哥哥，这才恍然想起小时候，总是见着妈妈哭，等日子久了，也不怎么哭了，就是时不时爱拿着那身军装出来看一看，摸一摸，一发呆就是大半个钟头。

  孙梅被儿子叫了一声，伸手往眼角一抹，转头笑意盈盈地看着赵元鸿，装作轻松，“下楼去玩儿啊，小心点儿，别磕着摔着。”

  “妈，以后我也去参军，穿上军装给你看！”赵元鸿扫了一眼军装，准备宽宽母亲的心。

  “胡说啥！你干嘛去当兵？”孙梅一听到这两个字，立时激动起来，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元鸿，妈跟你说清楚，你以后大了干啥都不能参军，别听你爸瞎忽悠，咱们家，你哥反正我不同意！”

  赵元鸿本以为母亲是盼着有人能穿上这身军装，没想到反倒是捅了娄子，他皮归皮，却也懂得顺毛捋，立马保证，“好，我不当兵！妈，你说啥就是啥！你别看了，楼下有水果，快去吃嘛。我先出去了。”

  “好好好，我也下去，你慢点跑啊，别摔了。”

  被小儿子打断一通，孙梅收拾好心情，将大儿子的军装又放回了衣柜深处，这身衣裳成了她对孩子最后的寄托，是她又恨又爱的东西，家里两个军人，结果却遭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儿，她说什么都不再愿意让小儿子也去当兵。

  赵元鸿跑出家里小楼的时候，正好遇上离开的顾天准，他跑得急，没看路，差点和人撞个正着，只嚷了一句顾叔好，就调转角度站直身子往前跑去。

  “这小子，跑得还挺快。”顾天准在后头看着赵元鸿，不禁笑笑，真有活力。

  兜里揣着外汇券，顾天准进屋的时候临时改了主意，没把这事儿跟媳妇儿说，他准备给人一个惊喜，毕竟秦羽荞最近数落他不懂罗曼蒂克了，听起来，扎心啊。

  下个月是秦羽荞带队参加南城中小学表演赛的日子，又恰好遇上她生日，顾天准看看手里的外汇券，有了主意。

  秦羽荞这阵子忙着筹备节目，在班上带着学生排练，她选定的舞蹈是一支少儿民族舞，一共十个舞蹈演员，正紧锣密鼓地练习。

  “大家注意位置，对对对，不要撞着了，记着自己的动作。”秦羽荞和学生们交流起来很用心，一个个挨个纠正动作。

  这次选的十个学生，都是班上舞蹈功底最好的，上手也快，看着小姑娘们表演得有模有样，秦羽荞到一边喝口水，润润嗓子，一脸欣慰。

  然而，角落里的啜泣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下课还没回家的钱晶晶蹲在角落小声哭着，听到有人走过来，一抬头，眼里都是泪花，看着楚楚可怜。

  “晶晶，怎么了？怎么还不回家？”秦羽荞上课以来还没遇到过学生出问题，第一回看到学生伤心地哭着，一时有些担忧。

  “秦老师”钱晶晶小声叫了一声，收了收眼泪，委屈巴巴地开口，“我我没事儿，我就是想看看她们跳舞。”

  钱晶晶说着话，朝练舞的同学们那头看过去，眼里都是羡慕。

  话音刚落，秦羽荞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到教师门口又探头进来几个学生，也还没走，七嘴八舌说着话，“我们也想看看，跳得真好！”

  “我也想跳。”

  能选上去参加表演赛是每个孩子的梦想，就是秦羽荞刚公布入选名单的时候，那十个孩子没有一个不是蹦跶着回家的。落选的学生自然很是沮丧，看着练舞的同学们，满满都是羡慕。

  秦羽荞站起身，看着几个心生羡慕的落选学生，抿着唇思考，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什么？你想全班上去表演？”刘秀芳听到秦羽荞的话，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她艰难地咽了下去，这才顺了气回话，“你疯了吧？三十五个学生，怎么演啊？这舞蹈不好排，而且到时候也不好管。”

  表演赛一般都是精排一个节目，挑选个八九人或者十来人上去，争取做到跳舞又好又齐，就这都不容易，三十五人上去表演？大概率会出岔子，太没有保证了。

  “你不知道，看着她们一个个眼巴巴望着我，我当时就心软了。”秦羽荞认真地思考着所有人一块儿上台表演的可行性，觉得也不是全是坏处，“至少人多热闹嘛，到时候动作标准又统一，肯定特好看。”

  想着那番场景，秦羽荞顿时信心大增。

  “想什么呢，那么多孩子，到时候有一个做错了动作，就完蛋了。”刘秀芳很是不看好，竭力劝劝她，别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到时候成绩砸了，还给自己累个半死，不值当。

  “哎，我再想想看。”秦羽荞四处翻找起群舞资料，看有没有适合的演出节目。

  想了一晚上，秦羽荞最终拍板了一个大型群舞，全班三十五名学生一起上，不管成绩如何，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更有意义。

  听到秦老师的话，班上的学生们欢呼雀跃，激动地蹦了起来，一个个再三保证，肯定好好跳！绝对不拖后腿！

  秦羽荞把曾经的一个少儿群舞表演给改了改，将原本是二十二人表演给调整了动作，改成了三十五人，就是修改和分配动作就给她累够呛，还得一个个把动作教透了，教实了。旁边刘秀芳和王力见着，都笑话她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干。

  不过，努力还是有回报的，秦羽荞班上的舞蹈表演在全校的初选比拼中，广受好评，一举拿下一等奖，所有学生整齐划一的动作，人海舞蹈的富有冲击力的视觉效果让这个节目在学校评委中被大加赞扬，最终成功入选了最终的决赛，能上市政府礼堂去表演。

  这里头最高兴的当属所有学生们，所有人都没进过市政府呢，孩子们回家跟家长一说，个个都觉得挣了面儿，嚷着自家娃有出息。

  带着一大群孩子进入市政府礼堂候场，秦羽荞看着下头坐着的市里领导和观众们，感觉仿佛回到了自己以前演出候场的时候，竟然有些紧张起来。

  “秦老师，你别担心，我们肯定好好演！一个错儿都没有！”丁春兰握上秦羽荞的手，仰着头跟她保证。

  “秦老师，我们肯定不会跳错的，保证完美演出！”

  这阵子，所有孩子都十分珍惜这次演出，个个下了课放了学还刻苦训练，现在反倒是安慰起老师来了。

  “好，老师对你们有信心，你们放松跳，就把这里当做是咱们练舞教室，别紧张啊。”

  “好！”乌泱泱一群人乖乖应下，把旁边学校的老师看得一愣。

  几人围在一起小声嘀咕，“南城艺术这什么节目啊？来得人也太多了吧。”

  “说的就是啊，这么多娃能跳齐吗？”

  “可别出洋相了，我带着我们班十个娃都练得费劲。”

  音乐声响起，南城艺术学校选送的大型群舞表演开始，当三十五名小演员穿着白色小裙子亮相的时候，台下的人都流露出一丝惊讶，真是没见过这么多人，舞台仿佛都要装不下了。

  然而，随着音乐起舞，三十五名小演员个个精神抖擞，满脸写着认真，动作整齐划一，见惯了几人，最多十来人演出的评委们顿时眼前一亮。

  这三十五人的群舞效果真是震撼，令人目不转睛。可见这群学生是下了大功夫的。

  秦羽荞看着台上的学生们，一个个认真跳舞，最后完美谢幕，内心不免一阵澎湃，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跳舞，这回倒是又被激起了对舞蹈尘封已久的热爱。

  尤其是看着孩子们拿下市一等奖，一张张笑脸朝自己涌来，耳边此起彼伏的秦老师，让人不自觉就笑得合不拢嘴。

  等把学生们带回学校，秦羽荞好好表扬了一番大家，再把奖状给贴到了练舞教室里，忙活了许久的师生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急着回家给家里人报告这个好消息的秦羽荞，骑着自行车，脚下都快冒烟了，踩得飞快，不过她没想到，一开门，屋里漆黑一片，这个点，按理说家里不可能没人啊。

  “朝文，思语？顾团长？”秦羽荞慢慢走进屋里，朝四周看了看，毫无动静。

  “妈妈！”

  伴随着顾思语一声令下，屋里有灯光腾地亮起，饭桌前，坐着顾天准和两个孩子，令秦羽荞惊讶的是，桌上放着一瓶红酒，旁边还点着几根长长的蜡烛，还有四个盘子乖乖躺在桌上。

  “这是什么？”秦羽荞似曾相识，好像是听人说过的西餐厅里头的装扮。

  “妈，今天爸爸请我们吃西餐！你快过来。”顾朝文头一回听说西餐，激动地不行。

  秦羽荞惊讶地看向顾天准，只见男人一脸骄傲地看着自己，秦羽荞这才想起，前阵子好像是跟他提到过西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