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作者:山伏大宝      更新:2022-12-26 05:32      字数:3754
  雪盖百里,陇山山脉中,雪崩封堵的山谷毫无一丝解封的迹象。

  岐州刺史马廉领着陇山牧监,带着一群僚佐,在山谷口安营扎寨,陇山牧监在幄帐内百般马屁,好话说尽,他说:“谢潺在谷内插翅难飞,马刺史好一计瓮中捉鳖,这鳖足够份量,能炖煮出一锅好汤。”

  马廉也就笑笑看向他,陇山牧监连忙拜伏,“某全力相助,只盼能分到一口热汤喝。”

  马廉让他起身,“陇山监牧地太小,的确不适合你。”

  牧监大喜,他怎会不懂得,马氏与窦氏本同为扶风百年门阀,如今目睹窦氏将倾,马氏就成了他最好的靠山,若不是长安授意,马氏又岂敢拿下关内道巡察使团。

  那位可是陈郡谢氏的出身。

  马氏背后之人,不敢揣测。

  如此困了二三日,有亲卫来报:狩猎的各支队伍在密林中遭到暴雪重创,都尉李四官,参军独孤淳和贵女马佩玉下落不明。

  马廉蹙眉,着令加派人手搜寻,陇山牧监宽慰道:“许是为避风雪,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

  再二日,搜寻未果,情况不妙,牧监不敢再多言。

  时值围困谢潺的关键时刻,五日对于山谷中的巡察使团也是生存大限。

  马廉决不能此刻分心,着令抽调雍城守军上山搜山,又派遣身手矫健的军士潜入山谷侦查。

  只用再多几日,谢潺必死无疑,绝不能放其生还。

  此刻,不能前功尽弃。

  ————

  雍城里,糖人摊的生意向来不错,成天到晚总是一群小孩儿围着,吃完又叫自己的伙伴来买。

  糖人摊并不总在一个地方,家当简单,挑在肩头,穿街走巷的四处叫卖,走累了就找处遮阴的地方歇着。

  拓跋宏才将摊位摆好,周边小孩儿闻风而来。

  城西门外搭着木架子,工人上上下下忙碌,到了放饭休息的时间,有几个工人端着碗朝着糖人摊所在的街角来。

  技工们一屁股坐在拓跋宏身旁,大口吃饭,吃完拍拍肚皮发呆,瞧见糖人摊的小生意,发觉摊主画糖人的手艺粗糙,可是人地道,用料很足,所以生意不错。

  老技工笑问他,“这么壮的汉子,怎就干个卖糖人的营生,赚的了几个钱?”

  拓跋宏挽起衣袖,一道狰狞的伤疤,“原来在山里打猎,倒能卖些皮货,差点去了半条性命,如今手废了,卖卖糖人捡几个钱养活自己。”

  难怪画糖人手艺不精,技工感叹也是个苦命的人。

  拓跋宏画了几个糖人递给他们吃,说请他们尝尝,“这城门修修补补怎么了?”

  技工抿口糖,“冬日里遭了雪冻,裂了硕大的口子,墙都垮了个缺缺。”

  拓跋宏闻言,看向城门方向,“这工赶得急。”

  技工抱怨,“那可不是,军爷正暴躁着,州府抽了守军去陇山随猎,守门的兵倒班都倒不过来呢。”

  话没说完,城门下的军爷把技工召唤回去。

  拓跋宏在街角坐了一下午,换地方经营,路过巴扎的时候,去了一处游医的摊子,他说自己,“最近睡眠不好,就想好好睡个觉,旁人叫不醒的那种。”

  老医翁号完脉,点头,让他明天来取药。

  糖人摊满城闲晃,晃到蕃商客栈那条街上。

  李雘陪着柴三妙走在坊街上,身着翻领胡袍,下穿高靿皮靴,腰挂圆柄短剑,两人行过生意火爆的糖人摊前驻足,李雘让柴三妙去转一个。

  柴三妙还真转了一只飞龙,但是糖人摊主没有画龙,他依然自我地画了他想画的图样。

  寥寥数笔,大约是个男子的半身,双翼,日盘,鸟尾。

  “阿胡拉。”柴三妙认出拓跋宏画的是祆神。

  阿胡拉,无限光明的化身,分辨善恶,净化万物。

  李雘与拓跋宏对视,拓跋宏笑道:“神主自西方来,愿天下人皆能得到神的眷顾。”

  ————

  赛祆节,祆教信徒举行拜火祭祀的大聚会,雍城蕃族祭礼以酬神。

  祆神信众手提油灯,充街塞巷,无数星火汇聚成一条移动的光之河,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动,那是赛祆的中心祭坛。

  游行的队伍中,卷发蓬松的胡人,足穿无后跟软鞋,面带微笑,翩翩对舞,他们双手合拢,插指窝腕,两臂高举头顶,扭腰撅臀,抬脚踢腿,跳起胡旋舞。

  伴奏的乐队有吹排箫者、弹琵琶者、吹胡笛者、吹筚篥者、拍腰鼓者,乐器齐鸣。

  雍城里的百姓也参与进来,搅动了一座城池的夜晚。1

  各个商队的队首骑着盛饰之马,束鬃成缨,攀胸缀满花珠,整套马具来自遥远的波斯。随从中一人高举四个采结的华盖,另一人手举羽葆长扇,其余人或骑马或步行簇拥向前。

  李雘站在柴三妙身边,跟随商队一路前行,穿行在酬神的人潮中。

  他直视前方,被灯火照亮半张脸,蓄着的短须遮住半张精致的俊颜,不同于长安郎君俊雅,带着西方勇士之风。

  他将柴三妙护在身边,“跟紧我。”

  她回握他的手,决战在即。

  在整排出行队伍的最前面,助司祭司擎举连珠纹火炉,使其高过头顶,敬畏恭敬,步行引导众胡前进。

  事火祭司双手托捧方座尖顶圆壶,与前者相对,旁边堆有檀香木等高级木料,引燃圣火并不断加入供奉。

  满脸须髯的老者,戴着“派提达那”,他是主持祆祠的火正,右手持杯,面对火坛唱诵大段《阿维斯陀》。2

  “火是清静、是光辉、是活力、是敏锐和圣洁的象征……”

  安掌柜领着一列人献上点灯的羊油,代表条支商队,上呈登记祭品羊皮卷,祭祀们翻看后,派人递送给火正。

  祭坛上的火正目不斜视,继续祈祷,最后选定用条支商队的羊油谨献主祭坛。

  人群爆发欢呼,头部供养人选出,正是来自条支都督府的商队,羡慕的,恭贺的,人潮将商队围住庆贺,安掌柜被高高抛起。

  有祭祀挤进人潮,请安掌柜随他去。

  火正一边敬献火坛,一边向诸神贡献不死之药——豪麻(haoa),向圣火淋洒豪麻。

  现场参与献祭的信徒也依次饮用豪麻,人们坚信豪麻是神赐的饮料,使人精神焕发,拥有智慧、勇气和健康。3

  信徒们环绕在火坛拜火,净化灵体、拯救灵魂。

  谁也没有注意到悄悄离去的几人。

  祭坛后的街巷七拐八弯,远离祭坛周遭的人山人海,背街角落,祭祀让安掌柜一行三人披上苏幕遮,盖头遮面,去了一间陈旧的小院落。

  平日里看着是转运囤货的仓库。

  祭祀敲了门,门内有回音:“西北连天一片云。”

  祭祀答:“黑云白云皆是云。”

  门内的人问做什么的,祭祀说:“订货。”

  “订什么货?”

  祭祀从腰间取下羊皮袋递过去,“佳酿。”

  对方凑在鼻尖嗅,开了门,放一行人进去。

  这是一间酒行,做的酒水买卖,空气中飘散浅浅的酒香,不是中原酒酿的味道。

  院子里有工人在劳作,对外面入内的人,视而不见。

  李雘和柴三妙一行人被领进昏暗的内院,帷幔下悬挂着装饰漂亮的风铃,这种室内采结垂饰常见于粟特。

  厢房正中镂空壸门的方榻上,斜靠着一个蛮锦袍男人,戴花冠头饰,冠上套小方软帽,他手持水杯盘腿坐着,显出心醉神迷、自负得意的神态。

  地上放着长颈水壶和圆钵,一个年轻胡人双手举起,等待接杯续水。

  祭祀朝他作礼,讲的粟特语,“尊敬的主人,人带到了。”

  柴三妙瞄了一眼李雘。

  男人对他们道:“听说是条支都督府来的商队,家乡是何处?”

  “迦色尼。”安掌柜行了一个标准的吐火罗单手礼。

  “原来是吐火罗叶护国的旧人。”4

  故国已去,语气中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男人手里正在把玩一个银制酒壶,“火正告诉我了,你们很有实力,跟着我,赚大唐的通宝,波斯的金币,如何?”

  黑暗里的男人才是控制雍城,乃至岐州境内商会的头目。

  柴三妙刚才已经明白这个男人正是粟特商会的萨宝。

  安掌柜行着表示尊敬的礼,请身后的男人上前,李雘并没有动,只是极淡然的表述:“我要做的生意,一座小小的雍城接不下。”

  祭祀上前斥责,“大胆!”

  萨宝一手持酒壶,一手指压嘴唇边,以粟特经典的手势表示赞赏,“好好好,我就喜欢有脾气的,雍城接不下,那长安又如何?只是,得让我瞧瞧你们的势力能不能配上你们的野心?”

  李雘无言抬手,安掌柜从怀中抽出羊皮卷呈上,“就凭此物,可有资格跟长安做买卖?”

  羊皮卷摊开在萨宝面前,其上描绘的烽燧、守捉城之间的隐秘道路精细无比,清晰地标注出穿越沙漠戈壁的捷径。

  安西舆图,精妙绝伦,堪比行军制式。

  “你这买卖,我很有兴趣。”

  萨宝大喜,他说要带他们去见个人。

  在商会萨宝的授意下,李雘和柴三妙、安掌柜登上高棚顶犊车,离开旧仓库,头戴小毡帽的胡人左右牵引驾辕的壮牛,前方有两骑胡马护送,穿越街巷上密集的人潮。

  李雘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瞧,傩面技人伴着揭鼓人群里穿插表演,赢得阵阵喝彩。

  柴三妙也看见了这处街景,“这是!?”

  是她本该最熟悉的地方。

  李雘颔首,示意她不用慌张,随机应变即可。

  到了地方,众人下了犊车,人潮拥挤的门楣上,方正三个楷书——仙游观。

  兜了一圈,原来粟特商会竟然将岐州城内的暗网藏在御观中,皇家背景竟成了暗网最大的保护伞,让人不敢去动。

  柴三妙握了拳头,惊出冷汗。

  萨宝手上的银壶雕刻,一个男子刚从狂欢中退出,手提鸭嘴胡瓶,头顶有光环,那是异域的酒神,醉拂菻。

  拂菻国,虽离长安万里,却在安西都护府的西方大地。5

  李雘倒要好生看看他们如何做得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