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作者:山伏大宝      更新:2022-12-26 05:33      字数:5258
  雍城百姓都想着夜半子时进香,求取一个好兆头。

  道观前院人满为患,柴三妙明白萨宝选在此处联络的意图,南来北往的人,陌生的面孔,谁也不会显得突兀,谁也不会留心擦肩而过的过客,喧嚣嘈杂更能掩盖不能见人的交易。

  为表诚意,民众皆会自带贡品,鲜果,酥油品类诸多,献给坤道,登记,敬奉各路真君。

  轮到萨宝,他从腰间取下醉拂菻酒壶,递上去,坤道瞧上一眼,自然收下,却没有记录在册。

  不一会儿,从后院中走出品阶更高的坤道,将他们一行人从侧门领入侧院。

  额外优待的做法,柴三妙并不陌生,对于供品贵重的供养人,道观历来款待不薄,只是隐隐察觉那一壶酒必有玄机。

  坤道领他们去的是一座四柱歇山顶偏殿,让他们稍事等候,约莫半刻,极轻的脚步声从《朝元仙仗图》的屏风后传来。

  萨宝带头行礼,“女冠。”

  “萨宝匆忙寻我,所为何事?”

  标准的洛下音,带着吐词清晰的长安声韵,在雍城里还能有谁。

  柴三妙不用抬头已认出声音的主人,号称另一个自己的仙游观监斋。

  也许是夜里偏殿的烛火不够亮,也许是苏幕遮的遮挡,女冠的目光仅仅是从他们身上扫过,又落回到眼前的商会萨宝。

  萨宝展开羊皮卷上的安西舆图,女冠神情微变,并没有轻易相信眼前所见,长安城中暗网交易被金吾卫阻断。

  “风口浪尖还能带来最新的舆图,萨宝好生厉害。”

  女冠此刻才正眼看向跟来的几人,“来者何人?”

  柴三妙在想李雘下一步要如何跟她谈,才能让她自己暴露。

  只见李雘仅仅从怀中摸出一物,递给安掌柜,安掌柜两步上前,呈现在女冠面前。

  手中物件金光闪烁,让女冠眼前一亮。

  “女冠可识得此物?”安掌柜沉声道:“此乃条支都督府大都督鱼符,吾等受大都督所遣,何止区区一张舆图,条支下辖九州兵力亦能奉上,愿以此为凭,结交长安世家,请女冠引荐,共谋大业。”

  条支都督府乃安西十六都督府之一,部族拥兵,镇守葱岭西门户,势力可撼动安西都护府统辖,不容小觑。

  萨宝深感意外,出乎意料。

  柴三妙知道李雘再下重饵,势必钓出长安的大鳄。

  女冠挥动拂尘,命侍奉送上符箓数个,让安掌柜将其展开,“这符箓不仅是西东往来商队所求的护身符,也传达着长安贵主的意图。”

  李雘目光锐利,接过符箓放在烛火上烤,只见端头的图案下方浮现一处古老族徽,柴三妙和他都识的,世代簪缨,门前列戟的高门豪族。

  “京兆段氏,关中五姓。”

  终究被他抓住了把柄。

  利益交换的联盟达成,女冠命侍奉送上美酒,酒盘上托的正是萨宝的醉拂菻银壶,女冠亲自执壶斟酒,与君共饮。

  柴三妙握着酒杯,眼见酒面上漂浮的一层微绿酒渣。

  马嵬驿中,粟特商队的队首拿出自己的皮囊,为她斟满美酒,闻之甜香,入口回甘。

  她记得这种酒,因为在长安不曾饮过,新酿的米酒未经过滤,所以漂浮微绿酒渣,细小如蚁。

  她当初为这酒取了个名字叫:绿蚁新焙。

  女冠与萨宝举杯饮下,李雘握着银杯,慢慢将酒水倒向地面,笑容凝结在女冠的嘴边,萨宝不解,“这是作甚?”

  李雘微眯起双眸,笑看二人,“敬你二人为大唐立下大功,若不是你们,怎么找出京兆段氏与拂菻支持的粟特势力勾结的铁证。”

  女冠握住鱼符,大感不妙,“条支都督府的鱼符是假的!”

  “不不不,鱼符是真的。”李雘揭开苏幕遮,让其好好辨认他的脸。

  “怎会,是你?”女冠大惊失色。

  萨宝拔出腰间弯刀,对着李雘。

  “怎么?我该在陇山牧场中了马廉的埋伏,不该出现在雍城是吗?”

  插手腰间,李雘面对萨宝拔刀一点不慌。

  “让你失望了,马廉如今已经自身难保,你们盼不来救兵。”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柴三妙在想那些躲在暗处,控制岐州的人到底做了什么?

  李雘之前没有告诉过柴三妙,他本不想将血淋淋的世界摆在她面前。

  “岐州暗网交易的军备信息落在了突骑施手中,今年来安西都护府与之对战连连受挫,折损将士成千上万,下辖羁縻州动乱不断,民心不安,百姓流离失所,动摇了安西的根基,这些势力扰乱西境,妄图掣肘长安,想分割的是大唐百年的基业。”

  不只是安西的舆图,扶风马氏卖的是大唐半臂的江山!

  柴三妙惊觉,难怪朅盘陀人会勾结扶风马氏刺杀谢潺。

  西陲诸地早已受人蛊惑,遭人蒙蔽。

  不管是谁,手伸得太长,只会等来唐皇拔剑。

  扶风马氏为了扳倒宿敌窦氏,以岐州为礼勾结京兆段氏,利用仙游观作为与西陲叛|乱势力互通情报的暗网核心,受拂菻国支持的叛|乱势力暗中帮助突骑施扰乱边境羁縻州,掣肘安西。

  这些势力岂能让长安宗正寺新派的监斋接管仙游观,岂能让关内道巡察使团查出他们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他们联手策划在五丈原截杀新任监斋,在陇山牧场除掉谢潺。

  “绿蚁新焙,这酒的名字是我取的。”

  柴三妙扬起酒杯倒在地面,愤怒道:“马嵬驿中,因避狂风同宿驿站的粟特商队,就是五丈原的凶手!!!”

  “是又如何?”

  萨宝猖狂,持刀攻向柴三妙。

  李雘闪身冲向他,避开萨宝的挥刀,从腰间拔出圆环匕首,反握手中,凭借冲撞的力量,刺透对方的肩胛骨,将之钉在内柱上。

  速度碾压,大殿内只剩下痛苦哀嚎。

  安掌柜上手将殿内侍奉解决倒地,柴三妙拿出藏在袍内的短|弩,一箭箭瞄准妄图逃跑的女冠,最终将她拦截在殿内。

  女冠站着不动,与柴三妙对峙,“你是谁?”

  “我是本该在五丈原上死于截杀的人。”

  柴三妙脱下苏幕遮,让她看清楚自己的脸。

  女冠如何都没料到这张脸是译语人阿枝,原来如此,“纵然你出身平阳柴氏,是真的柴三妙又如何?”

  “岐州谁人知晓,在世俗眼中,仙游观监斋是一页宗正寺发的纸,谁能将它握在自己手中,谁就是真的,真以为自己是慈航普度天尊降世,救苦救难吗?你在雍城里可曾看见你要渡的这些人,是如何拜服在我脚下。”

  柴三妙其实从来就不在乎仙游观监斋这个位子。

  “你我同为玄门中人,自我来到雍城亲眼目睹你开仓放粮,扶危济贫,陇右道雪灾,灾民流离失所,仙游观挺身而出,稳住民心,有功于岐州,平心而论,你本来是位有作为的好监斋,更胜于我,这个监斋谁都可以做,并不是非柴三妙不可。”

  对手平静地陈述攻破了女冠的防线。

  自己苦心经营多年才奢求的位子,在对方眼中竟然只是可有可无的虚名。

  这就是门阀,含着金汤勺出生,那些别人奢望的尊荣,地位,簪缨子弟触手可及,因为太容易,从不曾体会缺失的欲望,所以这些于他们而言,什么都不是。

  让她忍辱负重攀上的高位,受万人推崇的荣耀,显得荒唐又可笑。

  “你以为你们赢了?敬香的民众挤满前殿,你以为你们走的了?”

  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怜悯是对强者的践踏。

  “扶风马氏扶持仙游观数年有余,极密之地岂能豪不设防,尔等也太高看了自己,你们以为当真就没有人潜入探查过?只是从无活口站着出去罢了。”

  女冠并不是顾及短|弩而不敢动,她是为了触发壁柱的机关而靠近。

  机械联动,撞响暗藏在屋顶精美藻井内的警铃,接着整座偏殿飞檐下铃声大作,此起彼伏,响彻仙游观。

  “原本用于木构件防火的警铃,今晚让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女冠癫狂大笑。

  李雘动了动耳朵,侧殿外有暗卫潜入。

  事不宜迟,李雘命令安掌柜将其他人转移,自己杀到殿外,拖延时间。

  安掌柜打晕了女冠和萨宝,可是,眼前的情形根本走不了。

  内院的大动静源源不断引来更多的侍卫,如何才能掩护安掌柜转移?

  柴三妙想到一招,以乱制乱。

  “你将他们藏在殿内隐蔽处,待我和“大家”引开追兵,你再趁乱将二人挪走。”

  安掌柜看见柴三妙眼中的冷静,她说得是对的,此刻并无其他选择。

  柴三妙冲出偏殿,只见李雘凭一把匕首与数名暗卫对战,不落下风,漆黑的夜里,满院血腥。

  李雘昂身立在血泊中回首,“你怎么不走?胡闹!”

  柴三妙二话不说牵着他的手,“相信我,我有办法让所有人平安离开。”

  她拉着李雘窜入前殿,前殿香火正旺,对后院的动荡一无所知。

  于一处角落,柴三妙掀翻一排油灯,烈焰腾起,她拉着李雘冲入人群大喊道:“走水了!大殿走水了!”

  混乱的人群惊慌失措,四处逃命,尖叫声此起彼伏,反而撞到了更多的油灯。

  仙游观大殿冒出浓烟,陷入火海,只听到坤道和侍奉拼命求救灭火。

  众人被大殿火情吸引,无暇他顾,柴三妙和李雘随着四散的人群,撤出仙游观。

  “凭安掌柜的本事,亦能趁乱脱险。”

  李雘说他事前已命法滋前往接应。

  柴三妙摸出多余的符箓问他,“如今手握铁证,现下该做什么?”

  李雘忍不住亲她的脸,“做一对亡命鸳鸯如何?”

  柴三妙气他紧急时刻还在玩笑,他们当然也要尽快脱身才好。

  混乱里,她已经瞄见追兵在仙游观门前兵分几路,他们一定是发现了偏殿里动手的现场。

  李雘却笑问她,“怎么办?他们追我们呢,你刚才不是胸有成竹,说你有办法脱险吗?”

  一副看戏的模样。

  柴三妙慌了神,目光落在不远处巡游的傩面队伍,此时,她真的可以说:“我的确有办法。”

  李雘挑眉,眼前的小姑娘总是不断给他惊喜。

  嘈杂的赛祆节夜里,度夜的人潮拥挤。

  戴着木面红发的傩面伎人队伍,拿着盾和戟在街上大叫作战,踏着步点迎接白泽神兽前来驱魔。

  羯鼓擂动,震耳欲聋。

  混在傩面伎人队里的柴三妙,望着傩面后的男人出神,李雘长在灵州,跳得一支好鼓舞,身姿舒展,气度潇洒。

  大漠男儿的粗犷,摄人心魄。

  遥远的梦境里,长安乐游原的百戏上,跳傩面舞的男人转过身,眼前的李雘和梦里的李雘,重叠成一个,挑动起她心底的一根弦。

  好似他们早已相识,在很久很久以前。

  柴三妙受到蛊惑,抬手揭开木面,露出李雘的笑眼,里面装的都是自己。

  在反派的追捕中,男人戴着红发傩面,还有心情唠嗑:“如果,我说如果,我只是都尉李四,你只是民女阿枝……”

  “愿意。”柴三妙说。

  李雘兀地握紧她的双臂,“你,愿意……什么?”

  一队官兵冲入人群,朝着傩面队伍而来。

  远处,领兵的将领骑在马背上冷眼注视,察觉到不妥的李雘转头,立刻与马背上的将领对视。

  马背上的人是留守的雍城县尉,他见过李雘的脸,在独孤淳领着柴三妙、马佩玉大闹凉州医馆,寻衅滋事的现场。

  关内道巡察使团的人此刻该在陇山狩猎,绝不该出现在雍城的街上,扮做傩面伎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仙游观的大火,县尉推断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李雘冷笑一声,愚忠,拉住柴三妙反方向穿越人潮,随手从看热闹的路人手中抢下一匹马,翻身上马,再拉柴三妙坐在身前,“兄台!今日借马,来日重谢,决不食言。”

  打马绝尘而去。

  留下愣愣的路人迷惑,“唉唉唉~仁兄贵姓啊?何处寻你呀?”

  李雘将柴三妙小心护在怀中,朝着西门狂奔,这是拓跋宏暗示接应的方位。

  县尉立刻调转马头,率领军士追捕。

  熊熊烈焰,照亮半座城池。

  赛祆节上不止仙游观大火,西门亦陷入火海,不明就里的百姓们奋力救火。

  追击的路上,县尉号令,“将前方二人射下马去!活捉!”

  箭矢铺天盖地,连片打击。

  柴三妙忧心忡忡,侧看李雘,他护着她,却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李雘只提醒她,“莫要分心。”

  烈火中的西门大门洞开,是黑暗尽头最明亮的光。

  柴三妙祈祷再快些,再快些。

  骏马凌空跃起的瞬间,焚烧的门楼轰然倒塌,火焰四溅。

  李雘调转马头,县尉已然追上,“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同时,布控良久的拓跋宏挥舞偃月长刀,率领暗卫从四巷窜出,半路截断追捕的军士。

  李雘借柴三妙的短|弩,朝空中射出鸣箭,响彻天际。

  刹那间,雍城西门外杀声震天,似有千军万马之象,轰隆如雷鸣。

  金甲军士驾马踏平火焰中的废墟,冲入雍城,击退街巷上的守军。

  拓跋宏于乱战中只身擒住县尉,勒令住手。

  县尉被押至李雘马前,见李雘身后金甲粼粼,不容侵犯,县尉不敢置信,眼前是黄金山纹锁子甲?

  北衙龙虎军竟然现身雍城?他们本该在数百里之遥的长安。

  望着骏马上红发傩面背后的男人,他颤声询问,“你们……你,到底是何人?”

  “放肆!!”

  吕元赤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策马上前,他宣布:“扶风马氏谋逆,雍城县尉为虎作伥,一并拿下!”

  龙虎军郎将亲自护卫的人,在大唐还有何人?

  多年后,雍城民间盛传当年扶风马氏谋逆,唐皇亲率龙虎军讨伐,红发傩面,像极了《阿维斯陀》古经中赞咏的双神。

  阿胡拉与娜娜女神,于半城火海中,降临显圣。

  焚尽世间的肮脏不堪,让人间在炙焰中,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