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作者:山伏大宝      更新:2022-12-26 05:32      字数:3780
  李雘的作息时间比柴三妙意料的有规律,他总是起的很早,安静地洗漱,等他跟拓跋宏晨练对抗完毕,再回到帐篷,正好等到她睡够起来,帮她更衣洗漱,时间恰好。

  他之前都没有叫醒过她,今日却一反常态,天没亮就开始腻歪。

  柴三妙闭着眼睛略微抱怨,“天还没亮呢。”

  李雘在她颈项间闷笑,“天亮了就没意思了。”

  他拉她坐起来,替她着外袍,也不知道他要做甚,半梦半醒间,柴三妙已经披上大氅,连人带氅被李雘抱出帐篷。

  山风寒冷刺骨,刮脸生疼。

  柴三妙清醒几分,被李雘单手抱着往山林深处去。

  “做什么?”她问。

  李雘压低嗓子,“是要对你做些什么。”

  柴三妙瞪他一眼,逗笑了李雘,“帐篷里都不怕,现在倒怕了,把你卖了换些上路盘缠。”

  柴三妙手上发力,搂近他,突然就亲了李雘的嘴角,“我怕什么?就怕某人舍不得。”

  李雘心情愉悦,拍了她的腿。

  密林尽头,是绝壁断崖。

  山谷迎风,晨光微启,李雘寻了一块凸起的巨石坐下来,将柴三妙抱在怀中,又将大氅的兜帽替她带好,避风。

  眼前山峦叠嶂,云海飘渺,山川沉浸在黎明前的静谧之中,人仿佛向前迈出一步,便能临空虚步,御风而行。

  “道家仙境或在天上﹐或在海中﹐或在幽远之名山洞府。”

  柴三妙感概《云笈七签》里说得正是眼前这副模样,美不胜收。

  “我修行在玄都观中,以往也只能从道家典籍的书页里、宫苑御观的壁画上见得,吴博士一定在入宫前便已游历山河,所以才能将山河壮丽描绘得鲜活。”

  李雘说他昨日就发现这处断崖,想她一定会喜欢,便想带她来看看。

  他从腰间蹀躞取下筚篥一支,问柴三妙,“记得在西市的食摊上,你说跟着乐坊的大善才学过筚篥。”

  柴三妙哪里认真学过,当初是柴正觉说筚篥是卢祁交给他与安掌柜联络的证物。

  柴三妙说:“我学艺不精。”

  李雘让她试一试,她只有硬着头皮吹了首最简单的小调,在静谧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李雘在她身边撑着脸笑,“是不怎么样,你以后也不用去跟着什么乐坊善才学了。”

  “怎么?你要教我?”

  “我教你也不是不够格。”

  李雘从柴三妙手里接过筚篥,起了个势,吹奏一首西州的曲子,乐调舒缓,在山谷间回荡。

  雄鹰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留恋盘桓,好似在寻觅伙伴。

  柴三妙回想起在西市食摊上,李雘告诉她筚篥声调悠扬,很远很远便能听到它的召唤,原来是真的。

  “我做了一个梦。”她说:“梦里,你不是圣人。”

  李雘吹完一曲,停下,“梦里,我是谁?”

  “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柴三妙想起梦中他的样子,她告诉他,“梦里的你,只是个年轻的长安少郎。”

  “哦~是吗?”李雘说。

  “嗯。”

  她的眼睛里有喜悦,好似真的遇到多年前的他。

  梦里的那个少郎,是平阳柴氏的女儿一见钟情的男人。

  李雘轻抚她的眉眼,竟然开始嫉妒她口中的那个男人,“你喜欢他吗?”

  他问得很认真,严肃地跟她讨论一个不存在的梦中人。

  柴三妙没有回答,他却说:“那个人,没有束缚在大明宫里,没有困在含元殿的那把座椅上,不用活在门阀倾轧的斗争里,不必利用自己的婚姻当做筹码,只是单纯的为自己而活,娶自己想娶的女子,育一双儿女,建一间陋室茅舍,终南山下良田几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粗茶淡饭,美酒瓜果,冬观飞雪,夏听蝉鸣。”

  他已经断定,“你一定喜欢他吧。”

  这是李雘求而不得的生活,无论他在长安,还是在灵州,都没得选择。

  陇西李氏,享受着这个帝国最至高无上的尊荣,也是这个家族所有人终其一生都逃不掉的枷锁。

  “你心里可曾有过柳善姜?”柴三妙就这么问出口。

  李雘没有逃避,“我想,你知道答案。”

  “好。”

  柴三妙点头,“如果说圣人对柳善姜的偏爱是对河东柳氏对抗关中五姓的褒奖,仅仅是权力平衡的技巧,那产下皇嗣的窦宣仪呢?含光殿击鞠场上窦宣仪全力一搏是为了谁?那些大明宫角落里的黯然神伤,圣人可曾知晓?经年的恩爱,毫无真心实意?圣人没有,她也没有吗?圣人是她的丈夫,是小皇子的父亲,却让她落得个流放边州,此生与子不得相见的下场。”

  薄情寡义之人,就是眼前的男人。

  她曾经那样告诫过柳善姜,如今悉数奉还到自己身上,实在是荒谬又可笑。

  她隐隐害怕,因为,就算李雘如此恶劣,她还是动心了,可是她内心抗拒成为大明宫里芸芸众生的一员。

  李雘清楚是马佩玉告诉她的,这是柴三妙获取长安信息唯一的渠道。

  她的神情很不好,流露出替窦宣仪不值的怜悯。

  她在质疑他。

  她只知道结果,却不知道缘由,李雘问她,“你知道我铲除扶风窦氏,严惩窦宣仪所为何事?”

  柴三妙说:“世人皆知,宫妃勾结外戚争夺储位。”

  “那你知道她做了什么?”

  李雘的问题,柴三妙的确不知道,是啊,窦宣仪到底做了什么,竟让李雘下旨母子此生不复相见。

  “窦宣仪设局捏造郭氏结党,欲立长公主为皇太女,效仿洛阳的那位,构陷郭赞德于大明宫中勾结宫人企图毒杀小皇子。”

  李雘眼中清冷,回忆当时的场景。

  “你可知晓,我赶到时,小皇子周身痉挛,面色惨白,耳孔流血,他还未满周岁,还不会叫父亲,太医署的人会诊,他们说皇子将终身有疾,难以痊愈,半聋半哑,李雘的皇长子竟不能健全成人,他就躺在我的臂弯里,身为人父,却没有庇佑他,你可知道我的悔恨?”

  “他若是投生在平常人家,断不会毁掉这一生,我后悔让那个女人生下他,后悔让他拥有一个心如毒蝎的母亲。”

  “难道!下毒之人是窦宣仪!?”柴三妙震惊无语。

  李雘冷笑,“为了铲除宫中劲敌郭赞德和长公主,为了皇储之位,扶风窦氏已入疯魔。”

  柴三妙如今才真切的感受到他的痛。

  “小皇子,至少还有父亲爱他,不再成为世家争夺权力的工具,再也没有谁能伤害他了,他会平安长大。”

  “我已为他想好退路,幼时养在李太真处,长大后离开长安入玄门修行,不必面对大明宫中的嘲讽,安稳度过一生。”

  留下他母亲的性命,已是李雘最后的顾念,窦氏将在悔恨中煎熬余生。

  李雘说他曾经以为这些入宫的女人,跟他是同一种人,“不过各取所需,各有所求,她们想要富贵,便给她们富贵,她们想要尊荣,便给她们尊荣,我要的也不过是她们所代表的门阀权势。”

  到最后,他才惊觉大明宫会吞噬人心,楼宇千间,却无一处安心之所,他累了。

  柴三妙有些哽咽,只能抱着他。

  重山尽头,蔚蓝渐变成薄粉,染上云海雪峰,好似宣纸上晕开的水墨。

  天地之间骤然多了颜色。

  粉色愈浓,加了赤红。

  云海翻涌,红日初升。

  柴三妙拉下兜帽,李雘跟她一道远望。

  他说:“少时离开长安,才真切体会到何为江山多娇,那个时候住在灵武城中,心情好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会去贺兰山下跑马,从清晨到日暮,看雪山巍峨,看戈壁壮阔。”

  “山的那面是无尽的大漠,是大唐儿郎镇守的边疆,埋葬无数英雄魄的百年战场,青山留忠骨,风雪祭残碑,也许人们会忘记他们的名字,却永远记得他们的风骨。”

  柴三妙握住李雘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保家卫国,健儿不退,他们守的便是这片山河。”

  李雘望着她的眼,“每每想到他们,眼前的挫折便不再让我畏惧。”

  柴三妙从这双眼眸中读出坚毅和决然。

  旭日东升,大道其光,驱散晦色。

  雪峰映照金辉,闪烁圣洁的光。

  李雘拥着柴三妙起身,迎风而立。

  他问她,“通往大明宫的路注定不会是平坦大道,害怕吗?”

  柴三妙踮起脚尖,只能吻到他的下巴,“不怕。”

  眸中终是染上暖意,李雘揽在她腰侧,低头,“你找不到嘴吗,嗯?”

  她仰着头,笑弯了眉眼,“嗯,找不到。”

  将她锁在怀中吮吻,放任感情宣泄,李雘不再允许她丝毫的退却,不再接受她任何的反悔。

  贺兰山下,粗粝的沙尘,凄厉的风,旷古的孤寂,都离他远去。

  外放灵州的少年从此不再是一个人,她是他的爱人。

  长路漫漫,崎岖坎坷,携手相伴。

  两人观日出而归,拓跋宏已列队静侯。

  法滋送上蛮锦织样的蕃袍,待两人换好行装,李雘扬鞭,队伍开跋。

  骁骑已过万重山,断崖莽谷的尽头,渭水灌溉的平原上,良田阡陌,旭日之光照亮四方城池的轮廓。

  雍城再现。

  于柴三妙而言,它已不再是五丈原劫后余生的避难之所,满是未知和恐惧,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它将是她和他联手打下的一场战役。

  队伍的人分散开,分批入城。

  拓跋宏、图翁、法滋跟着李雘与柴三妙一道,等到李雘想见的人。

  那人皮肤黝黑,领着商队,骑着骆驼,寻到李雘身前,赶来行礼,伸出双手,慎重接过李雘拿出的筚篥。

  宽檐皮帽下露出一双灰绿的眼睛。

  柴三妙立刻认出对方,只听李雘说道:“别来无恙,安掌柜。”

  她还记得他挽着衣袖,收拾碗筷,问她:客人想吃馎饦?

  她还记得筚篥撞到案角,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俯身将其捡起,递回她手中,他说:贵客的筚篥做工精巧,甚是少见,我的朋友也有一只相似的。

  没想到他的这位朋友,是唐皇李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