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作者:
山伏大宝 更新:2022-12-26 05:32 字数:3944
天子说他不是来看日落的,他是在等一个人。
“这个人,三妙也认识,是内教的吴博士。”
柴三妙听到李雘讲他约了吴道玄在此处会面,感叹自己运气不好,只有改日再来自雨亭,自称不便打搅圣人,做礼向天子告退。
李雘盯着她瞧。
白银如意冠衬得她面容小巧白皙,清风徐来,撩动藕色的广袖道袍,右手腕还裹着厚厚的纱布。
柴三妙等了半晌,等来一句“还疼吗?”
李雘在关心她的手腕?柴三妙偷偷地撇嘴角。
疼,疼还不是拜你所赐,当初是谁给柳善姜打小抄的?
谁让自己成了对方猛烈攻击的破绽?
还不都是你干的!
假惺惺。
反正都是场面上你来我往的客套话,柴三妙也很懂行地叩谢隆恩,大赞一番太医署医官医术高超,“全靠圣人的恩典,自己才能在大角观里得到顶级的照料。”
李雘心里透亮,柴三妙撇着的嘴角,说明她心里完全不是这么想的。
柴三妙再次想告退,李雘直接在亭中的胡凳上坐下,示意她也得坐下。
冯内侍将柴三妙带来的大角观侍奉,招呼到离亭子不远的地方等候,亭子里只剩柴三妙和李雘,尴尬的对坐着。
内侍端着托盘过来,送上各类御膳房的馃子和饮子。
一定是李雘在等吴博士觉得无聊,才把她留下来陪着,这种事情李雘在太清宫里就干过。
李雘让她尝尝,又发现柴三妙绑着纱布的右手极为不便,便亲手为她挑了几个花样,送到面前。
吃人嘴短,内心也少了一丢丢埋怨。
柴三妙点评御膳房做得西域风味的馃子口感不对。
李雘想起她母亲是于阗王女,问她,“哪里有正宗的口味?”
柴三妙说:“我母亲就爱吃西市里老阿提的馃子。”
李雘说他记下了,“有机会去尝尝。”
柴三妙随口就答:“好呀,我请你。”
突然住嘴,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请大唐天子?
整个长安城都是他的。
李雘笑了:“一言为定。”
大明宫太液池的湖水,引自长安北边的龙首渠,落日熔金,流淌进波光粼粼的广阔湖面,温柔荡漾。
“朕的右手骨折过。”
柴三妙怔住,李雘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臂,握在记忆中受伤的地方,很疼。
“怎么弄的?”柴三妙问他。
李雘说:“少年时打架。”
少年,就是他还是文王世子的时候,李雘陷入久远的回忆。
小时候皇子皇孙都住在十六王院,时常跟随父母进宫看望高宗与天后,皇室子孙多,李雘年纪小,常常被作弄。
堂姐小时候就霸道,扬言自己虽为女儿身,却是男儿志。
那个时候她有跋扈的资本,她的父亲是当时的太子。
柴三妙知道李雘口中的堂姐是身居洛阳的长盛公主,“后来呢?”
后来宫中生变,太子两废两立,天后于神都洛阳称帝,李雘跟随并不受重视的文王外放州县。
龙遇浅滩。
柴三妙问他,“还疼吗?”
手臂,还是心?
李雘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都过去了。”
那些年的苦难艰辛,跟他骨折过的手臂一样,埋入记忆的黄沙中,不愿提及。
夕阳镶嵌在水天交接的地平线,映照出四方的歇山重檐,惶惶大殿。
李雘着赤黄常服,昂首静立,环视湖面,如今他回到大明宫,成了九重宫阙的主人。
柴三妙站在天子身后,衣袂翻飞。
太液池上,起了风。
李雘唤来冯内侍,命侍奉替柴三妙披上防风大氅。
早已抵达池畔的吴道玄,被眼前的场景深深吸引,不忍打破。
灿灿金辉,波光粼粼,天子与柴三妙相向而立,宛如嫡仙。
柴三妙走后,吴道玄进入自雨亭,李雘询问《明宫七十二景图》的创作进度,吴道玄一作答。
天子摆驾麟德殿后,吴道玄对于自雨亭中的小食,感到诧异,他认识的天子可并不爱吃这些,他也不爱吃。
所以谁爱吃?吴道玄后知后觉。
————
柴三妙觉得遇上李雘很不自在,于是换了个能愉快玩耍的地方,她让大角观的小侍奉帮她准备好木舟,选在太液池北岸的一小块水域泛舟。
小侍奉担心她的安全,柴三妙摆摆手,“我可是游泳健将。”
两年前自她醒来,更加珍爱生命,学了不少保命技能。
北岸的水域种有南国天竺来的莲叶,又圆又大,撑开在水面,柴三妙时常将小舟划入莲叶丛中,小憩。
内苑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脱冯内侍的掌控,他将荷莲水域的动向报给天子,李雘才明白为何自雨亭中再也没能碰见她。
他让冯内侍暗中安排水性好的去盯着。
近日,吴道玄频繁地被圣人召入太液池边伴驾,宫人都道吴博士的新作一定深得圣心。
只有冯内侍晓得,吴博士每次伴驾的地方,定能远远望见荷莲水域。
李太真入宫论道,郭赞德在太液池西侧的拾翠殿设游宴款待,宫内外的氏族女眷皆被邀请,也将柴三妙从大角观里请出来。
尉迟氏见到柴三妙在宫里养得面色红润,右手腕只绑了一层薄薄的纱带,才放下心来。
高家大娘子和高文珺也在,柴三妙走过去跟高文珺多聊了几句宫里的乐趣,高文珺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一般人还没机会见识呢。”
柴三妙四处找了一圈,“柳善姜怎么没来?”
高文珺悄声在她耳边,“听卢祁说,柳善姜那日在含光殿鞠场上也受了惊吓,回家就生了一场大病,整日在家调养。”
柴三妙闻后,也不再多问。
宫人来报,圣人驾到。
李雘陪着李太真,入了筵席,郭赞德身后跟着久未露面的窦宣仪,云髻高耸,却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游宴开始,乐坊的十二乐伎乐怀抱乐器,鱼贯而入。
列队落座后从左首起,依次是凤首箜篌,莲花大阮,五弦琵琶,葫芦琴,排箫,以及用公羊皮两面蒙皮的羯。
箜篌起势,乐队合奏一曲古谱《急曲子》。1
技法娴熟,引人入胜。
席面上觥筹交错,正合着拍子听曲的柴三妙,被李太真突然点名。
李太真让她站到自己身前去,询问手腕恢复得如何,柴三妙回答的很是体面,既谢了天子隆恩,又全了后宫主持郭赞德的颜面。
窦宣仪忽而起身,让宫中女官呈上自己特意准备的礼物,并当着天子的面,向柴三妙表达慰问,说:“当日怪我莽撞,连累女冠受伤。”
柴三妙连忙称是自己技不如人,窦宣仪多虑了。
李太真笑着让柴三妙坐到自己身边来,三妙的右手已能为太真布菜。
窦宣仪对柴三妙的当众关切,不仅让尉迟氏满意,也让天子满意,郭赞德敛了眉头,她设的筵席,竟让窦宣仪讨了便宜。
柴三妙伤势渐好,郭赞德也时不时邀请柴三妙于御苑小聚,多聊些女眷的话题。
她听到贺兰氏的命妇与宫内女官议论窦宣仪又重获盛宠,皆因为小皇子生病,郭赞德日日派人去麟德殿前,盼圣人垂怜。
这样的手段,让郭赞德瞧不上。
“窦氏这些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才几年的光景,窦宣仪就换成了柳善姜,扶风窦氏也换成了河东柳氏,大明宫里不过是东风吹罢,西风起,哪里还有新鲜事,哪里还有什么与众不同?”
柴三妙知道了一则往事。
窦宣仪当初为何能蒙得圣宠?因为,她尤善击鞠。
那些年里,还没有柳善姜,在清思殿前、在跑马楼下,伴驾击鞠的是扶风窦氏的贵女。
柴三妙感到一阵难受,为窦宣仪,为柳善姜。
天地广阔,而有些人将终身困在宫墙内,不得逃离。
突然的,她想回家了。
柴三妙托冯内侍给吕元赤去了信:师傅可以为徒儿接风洗尘了。
短短的一排字,让李雘注目良久,冯内侍说女冠在宫内过得并不开心,天子恩准女冠出宫。
阙楼高筑的麟德殿上,朝臣往来,于忙碌间隙,李雘时常手握一盏荷叶青瓷走神。
太清宫的旧书阁里,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仰着头,探着手,迎着雨,自在又安逸。
她告诉他,她在听雨。
龙首原上,铅云浓厚,急雨倾盆。
李雘立在飞檐下,将手中的荷叶盏放在雨幕中。
听雨,静心。
独自一人,面对长安熙攘。
————
柴三妙在延政门前见到了来接自己的人,柴正觉因为政务到不了,请托吕元赤顺路来帮个忙。
当值的金吾卫中郎将崔湃,将柴三妙从大明宫东内苑一路护送出来,吕元赤骑在马上,命人将柴三妙扶上犊车。
柴三妙站在犊车头,对吕元赤道:“我去了你信笺上提的自雨亭,果然奇妙。”
吕元赤一头雾水,“是吗?喜欢就好。”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提过?
两人向崔湃告辞,吕元赤护送柴三妙去往安兴坊的柴府。
吕元赤和柴三妙互通信笺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如果跟柴三妙通信的人,不是吕元赤,还能有谁?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崔湃抱着手臂,遥望含元殿,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提醒吕元赤些什么?
最后决定,绝不提醒!
吕元赤挑了一个吉日,兑现接风洗尘的承诺,地点定在东市最贵的馔坊,以表诚意。
柴三妙到的时候,卢祁也来了,她见到卢祁,判断高文珺也会来,当入席的贵女揭下遮面的幂篱,柴三妙才看清三纱罗下的面容,来的人是柳善姜。
吕元赤和卢祁的表情说明,他们都知道是谁会来。
柴三妙跟吕元赤确认,“是你请客吗?”
吕元赤回答:“准确的说,是吕某出钱。”
柳善姜清瘦了许多,行至柴三妙身前,开门见山地问她,“右手腕好了?”
柴三妙朝她挥了挥手,表示无碍了。
她看着柴三妙,用平稳的语调,说:“你的手腕,是我打的。”
柴三妙直视对方的眼睛,“我知道。”
这句话震惊了在场三人。
含光殿前,柳善姜杀红了眼,她脑海里只有八个字,河东柳氏,决不认输。
不管是在长安城,还是在万里之外的安东都护府。
柴三妙一直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
注释:
1《急曲子》——敦煌藏经洞,唐五代乐谱。(b站上面有古曲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