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章
作者:脂肪颗粒      更新:2022-03-13 14:26      字数:6410
  离开墓园的时候, 我看到了等在马路对面的迈克·史密斯。

  他瘦长的身影在黄昏的残阳下,留下一道很长很长的黑影, 帽檐遮盖了深邃的眼眸,两片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我借口有事要处理,送别了明妮后, 来到迈克身边。

  “您在等我吗?”我问。

  他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曾对他有过很多恶感, 但时至今日我对他有了一种难以捉摸的感受, 复杂得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我们并行在洒满落日余晖的道路上,傍晚的风很大, 吹乱我没时间打理的长发, 我用手抚平时,发现一只尴尬撤回的手, 手的主人挠了挠眉梢,有些不自在地问:“事情都处理完了?”

  “处理完了。”

  “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摇摇头。

  “你从昨天就没怎么吃东西, 跟我去餐厅坐坐吧?”

  “谢谢您,我还不饿。”

  我们默默地沿着道路走了一会儿,迈克停下脚步:“我是担心你,才一直跟着你的, 你明白吗?”

  “别担心, 我没事。”

  “不。”迈克皱起眉头, 严肃地说, “你明白我在担心什么吗?”

  我脑海里只晃动着一片斑驳的色彩, 其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安妮纳西斯小姐,我很认真地警告你,不管你死去的朋友做了什么,受了什么冤屈,都跟你没有关系。她已经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了生命,我希望你就此忘记她,不要再牵扯她,以免连累自己,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见我沉默,他的口吻更严厉了:“小孩子总是把社会看得太单纯,以为哭闹几声,事情就会按照自己的诉求发展,她根本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围绕着什么转的。你不会像你的朋友那样做出蠢事吧?也许年轻人脑袋一热连命都不要了,可家人呢?那些罪名会害全家都翻不了身的……你在听我说话吗!”

  他忽然高亢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忙点点头说:“是,先生,我不会做蠢事的,请您放心。”

  “你听着!不要乱写东西,不要乱说话,不要做危险的事!我不管学校的环境有多单纯,竟然让一群学生自以为能和国家对着干,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那绝对是死路一条,而且死得毫无价值!就像你的朋友,她甚至连一个为自己辩白的机会都没有,这么多条人命,还不如石头溅起的水花大。”

  迈克一脸的担心和纠结,那不安的神色让我有些触动,不由得对他笑了笑:“别担心,我明白的,嘴上抗议是毫无用处的,我不会逞匹夫之勇。”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仿佛还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怎么说。

  “谢谢您,我该走了。”我叫住一辆出租车。

  “安妮……”

  “再见了,史密斯先生。”我坐上汽车,向他挥手,车窗里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我转过头,望着前方铺满夕阳余晖的金色道路,默默下了某种决心。

  7月,普国进入酷暑。

  这段日子,我一直梦魇。

  梦中是日常琐事,可最后总会变成杰西卡灰白肿胀的脸和吐出的舌头。

  我经常半夜吓醒,然后看着杰西卡空出的床位发呆。她的遗物都处理了,衣服和书本捐给了公立女校,棉被和床单也丢掉了,可房间里却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好像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她奋笔疾书的身影。

  大学里变化很大,有几位教授不在大学任教了,报纸上刊登了他们就职官的消息,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法律系院长克莱蒙勋爵,他就职了普国最高法院官。

  还有一小半同学也不见了踪影,听说已经不打算继续学业了,那天我还听到两个男同学交流此事。

  “你也打算肄业?”

  “没错,父亲已经给我走好了门路,宣誓加入葳蕤党后,就可以进入秘查部队,在里面谋个职位。”

  “时代变化可真快,以前读大学,考律师证,进入政府部门,再参加竞选这套路竟然已经行不通了。”

  “现在政府只看个人成分和对党国的效忠,与其在学校读书,不如直接加入葳蕤党来的有用。”

  “听说布朗特和哈里斯已经加入秘查部队了?”

  “他们大学一年级就宣誓加入葳蕤党了,你不知道吗?圣诞之后就没回学校……”

  舆情也一天天更紧张了,报纸上报道了一个消息,普林格勒东城有一片城郊社区被划定为隔离区,准备让菲利斯人迁入,与国民隔绝。这个决定不止在首都,全国16个省份统统建立了隔离区,驱逐菲利斯人。

  那天我在街头看到了驱逐的情形。

  一辆卡车正用喇叭沿街广播。

  “今日之内,本区域所有菲利斯人需迁至隔离区。今日之内,本区域所有菲利斯人需迁至隔离区……”

  一队队持枪士兵进入居民楼中排查,挨家挨户驱赶,很多人只能带走几个行李箱,剩下的家产便被充公了。

  由于不能乘坐交通工具,他们只能提着行李,步行至隔离区,所以街头迁徙的菲利斯人形成了长长的队伍,许多好事者在路边幸灾乐祸地咒骂,还丢石头。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海伦娜望着街头迁徙的菲利斯人说,“东城的工业区宿舍只有不到40栋楼,要怎么住下整个首都的菲利斯人,这根本不可能。”

  “报纸上说建了隔离墙,还有卫兵看守,禁止人员流动。”我皱眉道。

  “你说詹妮弗怎么样了?我给她写过几封信,但都没有回音。”海伦娜担忧地说。

  “我也没有她的消息,上次通信还是在圣诞节,她还不知道杰西卡的事。”

  忽然,一队卫兵押着几个男女路过。

  “天啊……”海伦娜把头靠在我肩上,不忍再看。

  那是几对夫妻,只不过是菲利斯人和安大略人跨民族的结合,他们胸前挂着牌子,正游街示众。

  牌上的文字非常露骨。

  ‘这个女人向菲利斯人张开了双腿。’

  ‘他让菲利斯母狗生下了野种。’

  ‘他们混淆了神圣的血脉。’

  ‘他藏匿了菲利斯妻子。’

  有人向他们扔石头,嘴里喊着‘罪人’、‘恶心’。

  押送的卫兵手持喇叭,向行人们喊话:“禁止以亲朋好友的名义藏匿菲利斯人,藏匿者将被判刑,请大家互相监督,邻里举报者可获丰厚奖金,凡举报一人,该菲利斯人的家产则归举报者所有。”

  看到这幕情景,我的心脏像被狠狠地攥了一把。

  贝拉……

  连夫妻都要被强行分开,那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当天下午我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有士兵上门把贝拉带走了,她追到隔离区,但是不准进去,还被威胁再闹事就抓起来游街示众。她去找威廉帮忙,结果威廉赶她走……

  我再也坐不住了,连夜回到巴巴利亚,果然巴巴利亚也到处驱逐菲利斯人。

  威廉哥哥跟我抱怨:“我早就劝霍普他们把房产也登记在我名下,他们却不信任我,现在好了,房产存款全部充公,他们被赶到隔离区。要不是我好心用公司的名义雇佣他们,他们连饭都吃不上。”

  “隔离区里什么情形?”我问。

  “很糟糕,听霍普说,他家和另外三户人家挤在一起,霍普全家7口住在一个十几平方大的房间里,你想想有多糟糕。隔离区不能和外面交易,食物都是配给,蛋奶和水果能卖出天价,他们用黄金钻石换药品,简直不敢想象。” 威廉又开始自夸,“我每雇佣一个菲利斯工人,就得向国家上缴12金普年金,还得私下补贴吃喝,偷偷给他们买药,买日用品,他们能搭上我真是走了大运。”

  “你知道贝拉也被关进隔离区了吗?”

  “知道,她是菲利斯人,自然要被关进去的。”威廉看也不看我。

  我气急了,跟他呛声:“你明白我在问什么!你为什么不帮贝拉?她只是个小孩子,一个人被丢进隔离区里,你叫她怎么活?”

  “去找她亲生父亲啊,反正内力一家都在里面,这不过是求仁得仁。”他嘟囔道。

  这段日子痛苦把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布萨德一家的死,杰西卡的死,到现在贝拉的事简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看了威廉半天,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她是我们的亲妹妹,这种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

  威廉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叹气道:“我早叫霍普去找贝拉了,现在她也登记在公司名下,我那么说,不过是想气气那女人,你就别哭了。”

  我擦擦眼泪,捶了他一下:“你怎么这么别扭,我去告诉妈妈。”

  威廉冷漠道:“我不过是可怜贝拉,不代表我原谅了她们,不许那女人出现在爸爸面前,不然我就不管了,你明白吗?”

  当天我坐车去新城,把贝拉的事告诉了妈妈,让她放心。

  妈妈很糟糕,她憔悴极了,身上一点精气神都没有,双眼无神地自责道:“你说的对,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就不会害得她这样,这都怪我……”

  我只得安慰她:“不要太担心,威廉会照顾贝拉的,你把她的东西收拾好,我带回家。”

  “我这就去。”妈妈擦擦眼泪,去贝拉的房间收拾东西。

  不一会儿,她收拾了一堆衣服和一堆杂物出来:“那孩子喜欢看书、画画,这是她的画板和颜料,还有她的书,前几天她还要我去买课本,说要升三年级了。”

  我接过东西说:“都给我吧,等安顿好了,就让你们见面。”

  离开新城前,我想到贝拉要三年级的课本,就顺路去了书店。

  这是新城唯一的书店,老板的儿子是我的中学同学汉克,透过橱窗,我看到他正站在架子上整理书籍。

  “叮铃”

  我推门进去,喊老同学的名字:“汉克。”

  “安妮。”他从架子上跳下来,高兴地说,“怎么是你?”

  “我来买几本书,有中学三年级的课本吗?”

  “有,你坐一会儿,我去后面找。”

  书店里没有客人,安安静静的,只有纸张和油墨的气息。我听到二楼传来婴儿的哭声,心想原来汉克已经有孩子了啊,中学的时候,他总是跟在莉莉安身边,像骑士一样护送她每天上下学。

  不一会儿,汉克抱着一摞书出来,问我:“你要哪几本?”

  我在柜台结账的时候,跟他闲聊:“还没祝贺您结婚生子呢。”

  汉克愣了愣,奇怪地看着我。

  我也愣了,歉意地笑道:“抱歉,我听到楼上有婴儿的哭声,还以为……”

  “哦……那……那是我亲戚的孩子……”汉克神色古怪地说。

  我结了帐,转身走出书店,却迎面遇到了一个熟人——莉莉安的父亲。

  他眼神黯淡,精神恍惚,提着一个箱子直奔柜台,汉克跟他说了两句话后,把视线转移到我身上。

  我对他们点点头,转身走出书店,心想这种时候莉莉安的父亲来书店做什么?虽然他是安大略人,可妻子和子女都是菲利斯人,应该都进隔离区了啊。

  第二天,一个带枪的年轻卫兵把几十个工人押送至肉店的厂房,这些工人都是过去和威廉合作过的菲利斯人,霍普先生家来了四人,贝拉就站在霍普先生的妻子身边,正眼巴巴地望着我。

  威廉跟卫兵交涉了几句,卫兵就爽快地说:“晚上7点后,我再押送他们回去,一共48人,别弄丢了,不然我交代不过去。”

  “以后都麻烦您了。”威廉送上一点钱,打发他离开。

  卫兵一离开,众人都松了口气,纷纷露出笑容。

  贝拉跑过来,扑在我怀里大哭:“妈妈呢?”

  “别担心,过几天就来。”我说。

  贝拉悄悄看威廉,威廉却没给她一个眼神,他站上台阶,高声宣讲道。

  “你们都明白目前的情况,店铺就别想经营了,有菲利斯人的商店,哪怕只是雇员也没人愿意进去买东西。我是为了你们才花大价钱买了绞肉机和做罐头的机器,工厂是有指标的,还有政府部门定期视察,不想失去工作机会,就要认真干活……”

  我带贝拉离开厂房,来到外面一间事先收拾出来的房间,里面很干净,还有床铺、衣柜和书桌。

  “你饿吗?我带了香肠、面包,还有柠檬蛋糕和巧克力。”

  贝拉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说:“里面乱糟糟的,什么都没有,食物要用粮票换。但粮票只有外出工作的人才配发,其他人只能花钱买,妈妈给了我10金,但在里面换一袋土豆就要1金,太贵了。”

  “你还好吗?受委屈了吗?里面怎么样?”我担忧地问。

  “只有被抓进去的那天有点害怕,但隔离区里没有卫兵,大家都是菲利斯人,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我遇到了同学,跟他们住了一天后,霍普先生就找到了我,我现在跟几个女人住一起,她们都是哥哥的雇员,很照顾我,还帮我做饭。”

  “等会儿我收拾些吃的用的,让你带进去。”

  “不行,不行。”贝拉慌忙摇手,“不能从外面带东西进去。”

  “藏在身上,偷偷带进去呢?”

  贝拉害怕地摇摇头:“胡娜姐姐说,之前有人从外面带东西,被门卫发现了,直接打了个半死。里面的人想要配给以外的东西,只能求助于看守,要花很多很多钱的,我同学家用一条金项链换了一小袋盐呢。”

  早听隔离区禁止和外面交易,没想到这么黑,我咬牙问:“门卫会搜身?”

  “会的。”贝拉抓起一根香肠三口两口吞下去,难过地说:“那时候你要送我出国,我还不愿意,现在想想,你说的没错,现在真是糟透了。”

  看她小脸惆怅,一副失落的模样,我忙打开橱柜说:“你看这是什么。”

  “我的书和画架。”她惊讶道。

  “还有课本呢,你不是要升三年级了吗?”

  “唉,看书没用了啊,都不能上高中了。”

  我板起脸说:“别这么想,隔离只是一时的,早晚你还得上学。”

  “但愿吧。”贝拉撅嘴,小心地看了看我说,“我不用去厂房干活吗?”

  “当然不用,以后你来了就躲在这儿,我给妈妈租了一间公寓,她会搬来陪你的。”

  贝拉小小地松了口气,终于露出笑容。

  工人们在厂房劳作了一整天,夜幕降临后,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回来,又把他们押送回隔离区。

  威廉清点着货物,乐呵呵地说:“这些人还算识相,干活很卖力,他们知道现在只能靠我,如果我不要他们,他们再找工作就难了。其他老板可不像我这么仁慈,让他们吃得饱饱的,还能喝肉汤,啃骨头,真是天大的好事,瞧他们开心的,可见里面的日子不好过。”

  “我已经在附近租了公寓,妈妈会搬来照顾贝拉的。”我说。

  “随便你。”威廉不耐烦地说。

  “我就要回去了,你照顾好她们啊。”

  “我知道了。”

  “贝拉说,她有一个女同学,父亲去世,母亲生病,家里只有爷爷,隔离区里没有生计,可不可以让他来这里工作啊?”

  “我的大小姐,你当我们家是开济贫院的?”

  我摇摇他的袖子,讨好道:“谁让我们家老板又慷慨又仁慈呢,帮了这么多人,不差这一个了。”

  威廉翻了个白眼:“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买机器投了很多钱,公司里一堆雇员,还管一大群人吃喝,不能养闲人,干不了活的可不要!”

  “好了,人家肯定会卖力干活的。”

  两天后,我回新城帮妈妈搬家。

  路过汉克家书店时,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正争执着什么。

  “臭不要脸的女人滚出来!滚出来!”一个身材硕壮,皮肤黝黑的年轻姑娘在怒骂,“臭婊|子,勾引别人未婚夫,还躲着不出来!”

  “你干什么!别在这里嚷嚷!”汉克焦急地阻拦道。

  “混蛋!你护着那个婊|子吗?既然如此,我今天非抓破那女人的脸不可!给我滚出来!你有胆子做下贱的事,没胆子见人吗?”

  “楼上没有女人,你不要胡搅蛮缠了!”

  “没女人你不让我上去!邻居都告诉我了,你家楼上住了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那孩子是谁的?不会是你的吧!我今天非弄清楚不可!”

  “不用了,你打我吧,我们的婚约作废。”汉克恼怒道。

  那姑娘看着强势,谁知被未婚夫这么一说,立即泪眼汪汪,一语不发地转身跑了。

  有邻居责怪汉克:“你怎么这么对她?维拉可是个好姑娘,还帮你照顾过重病的母亲,你为了外面的野女人气走她,将来可要后悔的。”

  汉克脸色很难看,对邻居吼道:“关你什么事!都是你们挑唆的,给我滚吧!”

  人群散去了,汉克在书店门口挂了个‘停业’的牌子,我望了望二楼,上面挂着厚重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但似乎有人正站在那里往外窥视。

  我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正要离去时,汉克走出来叫住我。

  “安妮,你等一下。”

  “什么事?”

  “请你来一下,我有点事情想拜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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