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六十九章
作者:脂肪颗粒      更新:2022-03-13 14:26      字数:4791
  我有一瞬间的怔愣,疑惑地望着迈克的背影。

  以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没命地逃跑,因为有一个羊角怪物在追我,可我总也跑不快,还马上就要被它抓住了。就在此时,我跑到了悬崖边,可奇怪的是,我等了很久,怪物都没有抓我,回头看它时,它已经转身走了。梦中的我松了口气,还生出了很复杂的感受。

  迈克又倒了一杯酒,走到沙发前坐下,给我一个眼神说:“请坐。”

  我平复了下呼吸,坐到他对面,而他单手撑着下巴,视线凝固在我身上,我抬眼看向他时,他又借饮酒移开了视线。

  房间里太安静里了,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我越来越不自在,甚至生出了想快点结束的想法。

  他实在帮过我太多次,如果我对他一无所求,还可以厚着脸皮想,这都是他自愿的,我根本没让他为我做过任何事。可是当有所求的时候,一切都变质了,我抬不起头,也做不到理直气壮。

  小时候我见到新城大桥旁的妓|女出卖身体换取钱财,后来我见到莉莉安做情妇换取奢侈的生活,再后来我看到梅丽莎的父母企图通过嫁女儿来偿还债务。我自以为靠努力奋斗,就和她们是不同的,可没想到我努力得来的成果如此卑微,在真正的力量面前百无一用,我仍像新城的女人们一样,要出卖自己才能换来有用的东西。

  从踏进这里开始,自尊和骄傲就碎得丝毫不剩了,我好像变成了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

  “你哭了?”他忽然问。

  我忙摇摇头说:“没有。”

  “那为什么一脸难过?”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做吗?”

  他愣了,笑道:“你这么讨厌我,我做什么?喜欢我的女人多得是,睡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多没意思。”

  我轻叹道:“我不讨厌你,我是讨厌我自己,觉得自己很没用,像个妓|女……”

  迈克看了我一会儿,放下酒杯说:“活在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要出卖自己,劳力、智慧、良心、尊严、身体,不出卖自己,怎么活得下去?”

  我惊讶地看着他,而他瞟了我一眼说:“你也少看不起妓|女了,有些妓|女神通广大,连我都自愧不如。”

  我本来很失落,结果听他这么安慰,竟忽然不难过了,小心翼翼道:“谢谢。”

  “不敢当。”

  “我让您很为难吧,而且您今天好像很忙,还跑来跑去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算了,您的谢意挂在嘴边就好。”

  “您帮过我这么多次,我……”

  “所以你打算让我上一次,作为回报?”

  他说得这么露骨,我羞愤地闭上嘴,垂下了头。

  “呵!难得你这么慷慨,不上你是不是有点可惜?也许我应该上了你,去房间吗?或者你想先和我洗个澡?”

  刚才他还安慰我,转眼间又讽刺挖苦,我心里难受,羞耻就像决堤,从奔溃一角到一泻千里只在转眼间。而他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些可怕,眼神一直愤怒地盯着我。

  “等到10点!”他说,“10点后,我带你去见她。”然后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喝起了闷酒。

  两小时后,他把我送到了集中营,集中营是集中关押特殊监狱的简称,是关押□□、经济犯的地方。

  一个狱卒安排我见到了杰西卡。

  她满脸不敢置信:“安妮!你怎么进来的!”

  我抱住她,责备道:“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见我们?”

  杰西卡很瘦小,但是很温暖,她的怀抱像她的人一样,让人想向她靠拢,所以抱住她的那一刻,我甚至安心地松了口气。

  可很快我感到怀里的人在颤抖,我的肩头微微湿润了。

  唉!我望着裂开天花板上的昏黄吊灯,心想哪怕平日里再坚强可靠,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一个人决心赴死,孤独地等在监狱里,她的内心该有多煎熬啊。这也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来见她一面的原因,杰西卡没有父母亲人了,她只有我们。

  “我给你带了吃的。”我送上一个篮子说,“先吃点东西吧。”

  我离开酒店的时候,去厨房要了肉和面包,杰西卡果然很饿,她抱着篮子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得一点不剩。

  吃饱后她歉意说:“对不起安妮,替我向明妮说声对不起。”

  “我们不想听对不起!”我气道。

  杰西卡缓缓把头靠在我肩上,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

  可我不能放过她,一句句责问道:“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不见我们?为什么这么倔强?”

  杰西卡轻轻搂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我们会有多伤心?”

  “……”

  “你就不能在法庭上认错吗?你新闻系的同学或许也把罪责推到了老师头上呢,老师们或许也希望自己的学生这么做,留下火种继续你们的事业,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硬碰硬呢?”

  “……”

  “我们努力过了,没办法救你出来,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求你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让我们失去你……”说着说着,我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自已。

  杰西卡用手指拭去我的泪水:“别为我难过安妮,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你应该为我高兴。”

  “什么想做的事!我不懂!我不明白!”

  杰西卡却平静地说:“我当然可以认错,把一切都推在老师身上,可即便如此,我也要面临十几年的牢狱之灾。那时我是苟活下来了,可我违背了信仰,污蔑了真理,背弃了师长,那时我才是真正彻头彻尾地死掉了。我不能那样,我活一刻,就要做一刻自己,而不是屈服在威胁恐吓中。”

  “杰西卡,我不懂你,这些东西有这么重要吗?比生命还重要?”

  “是啊,安妮,在我看来,就是比生命重要。”

  我颓然地垂下肩膀,眼睁睁地感到了绝望。

  小时候,我生活很穷困,身边都是些麻木颓丧的人,可我一点都不绝望,因为我跟身边优秀的人学习,努力付出,心中就有个隐约的信念,将来一定会变好的。

  可现在我生活安逸,得到了一切我想得到的,却不知为何渐渐感到绝望,这种绝望来自我所察觉的一切蛛丝马迹。

  从詹妮弗和杰米被赶出大学,从街头愤怒的人民,从报纸上铺天盖地的葳蕤党声明,从国家定制的一条条关于菲利斯人的法律。再到说破嘴也没能送走任何一个菲利斯朋友,我连贝拉都送不走,帮人偷渡却送他们下了地狱……

  是的,布拉德先生一家的死让我崩溃了,与整个时代和社会洪流相比,我算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到,帮不了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所以只能像朱丽叶一样,把一切寄托于希望。

  希望,希望明天会好起来,哪怕我什么也不做。

  而现在,杰西卡要用生命来叫醒我们这些只抱着‘希望’苟活的人。

  ‘希望’不是‘希望’,是无能为力者的自欺欺人!

  假象粉碎,真相暴露的一刻,我恐惧地握住杰西卡的双手,伤心道:“求你不要离开我,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曾经我把莉莉安看得很重要,觉得我们是结伴走在荒漠上的旅人,当她弃我而去的时候,我迷茫害怕不知所措。

  而现在我踏上了另一座荒漠,曾经独行在荒漠的杰西卡却也要弃我而去了,她就像一座山,当山在那里的时候,会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全,可现在山要消失了,我惶恐绝望,不知归处。

  杰西卡看着我,整整一分钟没有做声,终于她开口:“安妮,你是一位勇者。”

  我生气地说:“我不要你安慰我这些没用的话,我要你活着,呜呜……”

  杰西卡拂过我额前的发丝,又一次说:“你是一位勇者,只是你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勇气和坚强。就像今夜你来见我,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可胆小怕事的人是做不到这点的。你问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等到了该你自己做抉择的那一天,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半夜两点了,狱卒来通知我,他要换班了。

  我哭了太久太久,两只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脸皮也麻酥酥的,身体仿佛抽离了灵魂,没有一点力量。

  迈克一直等在外面,见我出来,他皱了皱眉头,给我披上了他的外套。

  “我们走了,谢谢您。”他与狱卒握手,与他耳语了几句后,悄悄递上了什么东西。

  回去的路上,我疲惫极了,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等迈克把我叫醒时,居然已经到了他家楼下。

  “今晚就住在这里。”他迟疑了一会儿,看着我说,“刚才我在监狱里听说,你朋友的审判就在明天。”

  “明天!为什么这么快!”

  “他们社团里一位老师在国外搞宣传,得知他们被捕的消息后,在外国的报纸上发表谴责文章,上面很生气,所以下达了迅速判决的密令。去楼上睡一会儿吧,现在伤心也解决不了问题。”

  迈克带我上楼,他家里变化不大,只壁画全没了。

  一个穿着睡裙的中年女人走出来,惊讶地看着我们:“先生,您回来了。”

  “萝丝,带安妮小姐去洗漱,让她好好休息。”他看了我一眼说,“晚安。”接着走进一个房间,关上了房门。

  “安妮小姐,这边请。”萝丝为我引路,边走边说,“昨天打电话的就是您吧,我为史密斯先生工作,帮他打扫做饭,但他偶尔才回来一次,平时四处奔波,总是换酒店住。”

  我也累了,强扯出一个笑容应付:“这样啊……”

  “所以他给交给我几个名字,如果有人找他,就帮忙转接。”萝丝笑道,“其中只有两位女性,一位燕妮女士大概是他母亲,另一位就是您啦。我昨天接到您的电话,就立刻给迈克先生的办公室打电话了……”

  后面我浑浑噩噩地洗漱了,到躺下的时候也依然心乱如麻,满脑子杰西卡的审判和处决。

  第二天,我们来到法庭,我打听了很久,也没打听到杰西卡的庭审在哪里。

  后来迈克去见审判长,他很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眼神有些躲闪。

  “审判什么时候开始?在哪里?”我问。

  “安妮……”迈克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嘈杂的法院大厅里,一切噪音都静止了,变成刺耳的嗡鸣声,我踉跄了一下,被迈克搀扶住,往外面走去。

  “你冷静点,去车里等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颤抖着抓住迈克的衣领,“没有审判就直接……我不相信,这怎么可能?杰西卡她……你打听清楚了吗?我不相信……他们不能这样呀!这是草菅人命!”

  “不要乱说话……”迈克紧张地捂住我的嘴,“剩下的事情你不要管了,我会把尸体领回来的。”

  尸体……强烈的悲愤像海浪将我吞噬,我心中涌起一股不知因何而起的力气,抓着他说:“我要去见她!带我去见她!”

  “你留在这里!”

  “我不!你带我去,不然我就自己去!”

  迈克皱了皱眉:“那你冷静,等会儿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不要说多余的话。”

  我点点头。

  我跟迈克离开法院大厅,来到法院后面一块幽静的庭院,庭院四面都是高墙,高墙上镶嵌着铁丝网,蔷薇郁郁葱葱爬满了墙面,粉的、白的开放得热烈,蝴蝶和蜜蜂嗡嗡地围着花朵旋转。

  阳光很刺目,我步入的时候感到一阵阵昏眩,眼前仿佛有白光闪过,然后我就看到了那悬挂成一排的尸体,他们挂在一根长长的绞刑架上,微风吹过,轻轻摇晃。

  “你看到了,出去吧。”迈克说。

  我恍惚了一会儿,摇摇头。

  “那你等着,我找人交涉。”

  迈克离开后,我向绞刑架走去,刑台很高,大概是上世纪修建的,看上去很古老,木头有着古旧的痕迹,尤其刑犯们踩踏的地方。

  我怔愣地路过一个个尸身,最后停在杰西卡面前。

  她好高啊,我平视她的时候,只能看到她摇晃的小脚,那双袜子还是今年圣诞节时,我们一起去商店买的,我买了一双粉的,她买了一双黄的,一只白蝴蝶飞过来,围绕着小脚转了两圈后,停在了上面,微微晃动着翅膀……

  我呆滞地望着这双脚,直到有人松开绞刑架的绳索,杰西卡噗通落在地上,然后被两个男人套上布袋,放在一辆平板车上。

  “你要怎么处理?”迈克来到我身边,轻声问,“直接下葬,还是举办葬礼?”

  “当……”我想说话却发现自己仿佛失声了,咳嗽了几下才吐出声音,“当然要举办葬礼。”可说完才想起,杰西卡根本没有任何亲人,而她在新闻系的好友也都被吊死在了这里,即使举行葬礼,也没有人来。

  “我要通知朋友们,麻烦您了,就帮我到这里吧。”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跟着平板车走出了庭院。

  之后我联系了明妮,订购了棺材,又寻找了牧师,杰西卡的教区在安卡思省,所以又在附近的墓园买了块墓地。

  下午,墓园的人把棺材送入墓坑,牧师在一旁布道。

  来送别的只有海伦娜,明妮和她的未婚夫凯文,刚才帮杰西卡换洗的时候,明妮几乎哭晕过去,现在更是无力地靠在凯文的怀里抽噎。

  葬礼很简单,只是看着她下葬,立起石碑而已,墓志铭是明妮决定的。

  ‘此处葬吾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