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园
作者:超暴蜜月      更新:2022-09-06 07:18      字数:4147
  凯瑟琳的小腹从夜里疼到清晨。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主人公死于难产。她时而是那个孕妇,时而是从子宫里钻出来的血淋淋的孩子。天光大亮时,梦中孕妇的脸最终变成了她的母亲——阿莉莎。

  梦成真了,或者说,凯瑟琳的梦一直都是真的。

  阿莉莎在第二次分娩时,受了风寒,还有肺病。她曾经很瘦,而那晚,她躺在床上,像个被吹大的气球。凯瑟琳把手指放在阿莉莎的腿上,几秒之后,皮肤上留下一个凹陷的指印。阿莉莎整个肿起来了,被水灌满,血从子宫里哗啦啦地涌出来。

  凯瑟琳记得那个医生从卧室走出来的模样,一点虚情假意的沉痛。那时候,死于分娩的孕妇太多了,巴黎又总是那么臭。

  医生告诉她,其实很多母亲一辈子都会怀孕,直到挤不出一滴奶水为止,还能保持活力。阿莉莎第二次怀孕,就掏空了她的生命力,这是不寻常的,也许和某种病症有关,也许和麻瓜正在研究的遗传基因有关。

  “你在对凯瑟琳胡说些什么!”

  坎贝尔先生突然出现,怒气冲冲,拽走医生。他不准医生继续说下去。

  阿莉莎的生孩子会死的病,随着脐带流入凯瑟琳的血管里。

  坎贝尔先生知道这件事,但他像保守钻石那样,严防死守,不让任何人知道。因此,凯瑟琳一无所知。

  其实在阿莉莎生下凯瑟琳时,他就从医生那里得知,妻子不能再怀孕了。他凝视着刚从生死线上挣脱,奄奄一息的妻子,央求她再怀一次。阿莉莎同意了。

  ……

  “你最近更爱喝酒了。”

  “我最近总是作噩梦。”

  她心不在焉,答非所问。酒精唤起更多属于未来的记忆——如此明晰、如此虚幻,在谷物和水果的发酵中,像一个梦召唤着她。她的未来没有出现过雷古勒斯。但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另一场噩梦。

  ……

  马尔福庄园人来人往,所有能打开的窗子都打开了,只是为了让萦绕其中的血腥味飘散。雷古勒斯与卢修斯疾步走过长廊,就在刚才,仆人说纳西莎醒了,请亲人们过去。

  纳西莎不知道到场的亲人已经挤满了会客室。卢修斯擅作主张,只叫上了她的堂弟,雷古勒斯。她的两个姐姐根本不知去向。

  走到半路时,卢修斯突然停步。一夜未眠,他的面色泛成青白。同样一夜未眠的雷古勒斯满脸恍惚,常常以为和自己对话的卢修斯是一具尸体。

  阳光从每扇敞开的窗户投入,马尔福庄园几乎沐浴在血色的温暖中。卢修斯将雷古勒斯拉到方柱之后,犹豫片刻,压低声音:

  “在你们到前,我其实去面见过黑魔王,请求他拯救茜茜,以无边的魔力和至纯的血脉。”

  雷古勒斯眉心滚出冷汗,他不知道黑魔王的回答,却莫名感到恐惧。他也犹豫着问道:“他……同意了吗?”

  “黑魔王正在研究一本古籍,用如尼文写的。在听了我的话后,他思考了几秒,告诉我——”

  雷古勒斯放大双眼。

  ——卢修斯,没有人不想推开死神,但除了以命换命,没人能真的推开死神。

  不经意间,雷古勒斯关于挂坠盒的猜测被印证了。除了以命换命,没人能真的推开死神。

  没人知道雷古勒斯从一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和黑魔法拥趸者,转变成一个叛徒、一个甘愿赴死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小心谨慎,除了挂坠盒里那张纸条,没留下任何字迹,因此,雷古勒斯的心路历程,在这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原本期盼自己能做出一番成就,说服更多人认可纯血的利益,可在毕业后,他接到的唯一的任务,就是寻找斯莱特林的挂坠盒。他有过疑惑,有过动摇,甚至在某个时刻,产生了一个黑暗至极的猜想——用一条人命制作而成的一件魂器。但雷古勒斯不敢承认。

  黑暗不可怕,卑鄙自私才可怕。

  因此,我们可以猜测,在这个猜想被印证的那刻,雷古勒斯遭受了怎样的打击。他崇敬的黑魔王,欺骗了所有人,只为实现他自己的永生;他醉心的伟大事业,不过是一己私欲的垫脚石。

  世界突然又变成一个谎言,雷古勒斯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其实在那时,他只有凯瑟琳了。但凯瑟琳不知道。她对他的残忍从未衰退,对他的满不在乎从未改变。

  查理·唐森。

  他知道这个人。从他知道在一个月内,凯瑟琳与查理·唐森见了十次面后,他生命的最后一部分也悄然成了一个谎言。

  ……

  凯瑟琳吃早饭时,注意到不寻常的地方。她左顾右盼,才发现这怪异来自于布莱克家的小精灵,克利切。它打碎了一个碟子,摔落了一杯潘趣酒。

  这是严重的失误。克利切用拨火棍敲打自己的脑袋,并辱骂自己。但它是笑着做的。

  凯瑟琳注视着,它一边殴打自己,一边辱骂自己,脸上却咧开一张巨大的笑脸。她感到毛骨悚然,并且注意到,克利切今天比之前的每一天,都要容光焕发。神采从它的每一条皱纹里迸发,刺得她眼睛发酸。

  凯瑟琳忍不住道:“停下,克利切,别打你自己了——你一会儿要出门吗?”

  克利切没有甩开拨火棍。它选择性地忠于凯瑟琳:当雷古勒斯在场时,它会观察主人的神情;当雷古勒斯不在时,它通常有自己的主张。因此,即便凯瑟琳命令它停下,拨火棍焦黑的钳子仍在向下击打。

  克利切为身体上的痛苦而感到精神上的满足——这种满足甚至超脱奴性,而成为一种骑士精神——它第一次有机会为这个家族的光荣而出力。它咧开嘴,无比快乐地回答:

  “叨光主人,克利切今天将荣幸地为伟大的黑魔王服务。”

  凯瑟琳打了一个寒颤。好吧,它和它的主人有他们的主意,她可别走得太近。不过,如果不是克利切提起,她差点忘了雷古勒斯的存在——他有他自己的事做,而且据她观察,这些事并非黑魔王的指令——他静悄悄的,没让任何人察觉,除了凯瑟琳。他对她并不刻意隐瞒,而她也自觉地不去打探。

  “那麻烦你转告雷古勒斯,今晚我不回来用晚饭。”

  克利切应下了。凯瑟琳用完早餐,在楼上看了一会儿小说。临近中午,她找出一条绚丽到俗气的牙买加裙,戴上一顶能使整张脸陷入阴影的帽子,出了门。窄门在夏风中摇晃,她握着钥匙,脚步轻快起来,像个普通的麻瓜主妇朝着泰晤士河走去。

  泰晤士河南岸,一处聚满天鹅的小码头,她在人群中找到了查理·唐森。

  她挽住唐森先生的手:“你答应陪我去麻瓜剧院。”

  而查理·唐森,也微微向另一边倾身,给她更多靠着他的余地。她身上有松饼、蛇莓酱和巴黎的味道,令他心花怒放。

  “当然,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只需要在两点之前入场就好,”他指向河岸对面的露天剧场,“那里就是英国国家剧院,四年前刚建成,今天下午就有一出——”

  “别说!让我猜猜……”凯瑟琳打断他,“是等待戈多,对么?我小时候最爱看这个。”

  查理·唐森哑然失笑:“这里是伦敦,亲爱的,我以为你至少会先说莎士比亚。不过你猜对了一点——今天下午这出戏,的确不是英国剧本,也不是法国剧本,而是俄国的。”

  “是契诃夫吗?”

  “一猜就中。”

  凯瑟琳兴奋起来:“是樱桃园,是我向你提起过好多遍的樱桃园,对不对?”

  “是的,我的凯瑟琳。”查理·唐森一把拉过她,“是你最爱的樱桃园。”

  凯瑟琳喜欢读爱情小说,但在剧本上,她却出乎意料地,偏爱樱桃园——这一几乎不涉及爱情的剧本。女主角在巴黎与情人姘居,挥霍无度,重返故土时,身无分文的她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最爱的樱桃园被拍卖,被砍伐殆尽。

  这是不被讴歌的女主,凯瑟琳却理解她。

  每每重读樱桃园,抛开时代背景,她都认为女主角只有一件事不应该——不应该让自己身无分文地追求爱情。精神基础建立在物质基础上,二者不可替换。雷古勒斯无意中用威胁她的手段,那笔遗产,恰恰是她唯一在乎的。因此,她做出了让所有人难以理解的决定,自投罗网,回到伦敦。

  返程路上,查理·唐森感叹道:“这剧本创作于二十世纪初,过了一个不到世纪,英国贵族也逐日衰落了。”

  “这是必然的,时代对所有国家一视同仁。”凯瑟琳小声咕哝,“任何在时代洪流中固步自封的思想,甚至是妄图让时代调转方向的力量,都将淹没在滚滚巨浪中。”

  “这是制度问题了,凯瑟琳。金钱是纸牌搭成的屋子,随意一场金融风暴就能将它吹倒;权力是石头砌成的罗马斗兽场,即便略有残缺,仍屹立数百年而不倒。 ”

  “魔法界没这个说法。”至少在魔法界,是没有贵族存在的。

  “在中世纪,巫师和麻瓜并未泾渭分明,那时的巫师深受麻瓜文化和思想的影响。而现在麻瓜们进步了,魔法界却仍古板陈腐,抱着百年前的老古董不愿撒手。”查理·唐森继续说,“魔法部是新权的象征,你的家族是新钱的象征,这两者无一不会威胁到古老家族的利益。他们不愿意看到自己成为纸牌屋。”

  “但就算战争胜利了,也不意味着贵族制度会被复活呀……”凯瑟琳凝神片刻,脑子里疯转着一个念头,“你不觉得,在我们这些旁观者、中立派看来,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吗?我读过他们的宣传,振奋人心,没有哪个纯血听了不热血沸腾——可是,从目前我们所知的一切来看,他们只是在为了那一个人卖命而已。他们自己,除了一个虚名,一点假惺惺的尊敬,捞不到实在的好处。”

  查理·唐森眼中流露出被征服的目光。

  “你说得没错。正是因为看清这一点,你我都能保持清醒。而那些已然深陷泥沼的人,纵然他们后知后觉,但无论如何,都走不出来了。”

  这场夏日午后的危险谈话戛然而止。凯瑟琳不知为何,隐隐感觉查理·唐森在暗示一个确切的人。但她没有问出口。

  傍晚,她第一次去了唐森家。从外表看去,这座藏匿在麻瓜群落的排房平平无奇,但走入其中,才能看见无处不在的审美与浪漫。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一如查理·唐森这个人,她初见他时,从未想过他们会如此聊得开心。

  她不吝赞叹道:“恕我冒昧,唐森先生,拥有这间居所的您,人生中应当再没有遗憾了吧?”

  查理·唐森为她斟酒。他笑道:

  “我当然有遗憾。男人不会嫌自己权力太多的……而且,男人总有义务为继承人铺好前路嘛。”

  凯瑟琳握着牛排刀的手顿了顿。她故作玩笑地说:“可您到了这个年纪,也没结婚生子。”

  “那是因为我一直在等那个人,凯瑟琳,”他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自以为是的情话让她不寒而栗,“我一直在等你。”

  那一瞬间,凯瑟琳好像从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他的语气和眼神,令她想起她的父亲,坎贝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