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崖
作者:超暴蜜月      更新:2022-09-06 07:17      字数:4570
  “对不起。”他说。

  凯瑟琳无力思考他到底在对不起什么,更无力同他扯订不订婚的烂事。她想把门摔上,把他的鼻子磕碎,但她最终没这么做——天晓得傲罗有没有走远。

  “你吃晚饭了吗?”

  他一愣:“还没。”

  “我也没吃。”

  她走出来,当他不存在一样,关上门,钥匙滑进口袋,转身下楼。

  十分钟后,他们推开三把扫帚的门。罗斯默塔夫人听见门铃,抬头瞥来,看清来客身份后,她神色一变,匆匆在裙摆上擦干手指,笑着迎上来。

  直到一盘炸鱼薯条端上桌,沉默都没有停止。凯瑟琳从头到尾,就当对面这个不速之客为空气。她自顾自地吃完了鳕鱼。罗斯默塔夫人见沙拉酱空了,赶忙补上新的一碟。

  她有些意外,三把扫帚从前不准学生自己加酱料。

  “谢谢您,罗斯默塔夫人。”

  “没事,没事,坎贝尔小姐。”风韵犹存的女人露出一个稍显不自然的笑,她转向雷古勒斯,不自然更严重了,“布莱克先生,请问……您要点什么?”

  凯瑟琳抬头看他,他也有些局促,没看菜单,要了一杯经典款黄油啤酒。

  她不知道他在局促什么。是没来过三把扫帚?不可能,她记得他来过;是她吃相太不文雅?那就随他去吧。

  他撞上她的目光,突然开口:“我很抱歉,这么晚才来……拜访。”

  凯瑟琳没答话。在她眼里,他本来就没有拜访的义务。她更是不愿意见到他——一见到他,那些七月的记忆,暴力的革命般的激战就涌入大脑。那不是痛快的记忆。

  那天中午,他知道了那起凶案。他想要立刻去找她,但另一个消息拦住了他。

  “……那群傲罗说是我们干的。”小巴蒂说。

  “怎么可能——”他面若寒霜,“坎贝尔在白名单上,这一点没人不知道。”

  “的确有人不知道,”小巴蒂显然比他冷静,“比如狼人。它们发狂时,就是黑魔王也不认识。”

  雷古勒斯最终没去。他离开布莱克家,去见了黑魔王。在他的首肯下,他开始彻查食死徒内部的嫌疑。这件事进展并不顺利,谁都知道他和坎贝尔家什么关系,自然都忙不迭地撇清关系。

  但没关系。

  他施了禁咒、用了微量吐真剂、借了黑魔王的权柄、甩出几个紧握多时的把柄。他把狼人们在那夜的轨迹一一撬出来,格雷伯克眼中的凶光比他指尖戒指的寒光更盛……他用了自己能用的一切手段,将近六个日夜,他把食死徒翻了个底朝天,排除了所有人的嫌疑,终于敢来见她。

  “我以布莱克家族的荣誉向你担保,这件事和食死徒绝无干系,”他眼底的疲惫无声蔓延,像没有星辰的夜幕,“我可以以一个牢不可破的誓言起誓。”

  “我不需要你的誓言,布莱克。”

  “我必须向你发誓。”

  “可我不需要。誓言这是世界上最没用的咒语,甚至不如荧光闪烁。”刀刃划过餐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就算是牢不可破的誓言,死了也就破了。”

  他们回到破釜酒吧。古灵阁的信函终于寄到了。完整得不可思议的红色火漆里,是一把锁和一条翼龙。她从吧台借来拆信刀,划开信封。一张厚重的羊皮纸滑入掌心,暗纹浮刻,金丝勾勒,无一不在向收信人展示垄断英国魔法界的古灵阁的不可一世。

  “尊敬的凯瑟琳·坎贝尔小姐,我们对您父亲的过世深表遗憾……他是与我们合作多年的忠实客户。”

  她当他不存在,或许也当他存在,所以一字一句读了出来。

  “……在第二页,我们附上了坎贝尔先生经过公证的遗嘱,其中一份寄存在古灵阁。基于魔法部颁布的继承法,我们只能以影印件的形式向您转达。原件保存在古灵阁,绝无遗失可能,我们随时欢迎您来办理业务。”

  雷古勒斯突然有了逃离欲望。可地板里好像生出来千万只枯手,死死扣住他。地面张开巨口,将他捆在绞刑架上,向无可挽回的黑暗拖去。

  ……

  她又要了一杯啤酒。酒保瞧了瞧雷古勒斯,小声提醒她这是赊账的第三杯了。她笑了笑,从衣兜最深处取出一枚金加隆。

  雷古勒斯看到这一切。他知道,威慑开始了。

  慢慢地,脸颊开始发烫,手指暖和起来。她就看着他在那里杵着,像恐怖照片里的厉鬼,如影随形。她感到恐怖,感受到侵略。他手臂上烙着黑魔标记,就像鬣狗那标志性的死亡微笑。

  “雷古勒斯·布莱克。”

  她缓缓地,把手里的信件递给他。她在咬他的名字,用牙齿和舌尖撕裂这个把她一把推下深谷的名字。

  “遗嘱只有一个意思:如果我不嫁给你,我就无法继承遗产——是你做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好像从谷底传来,回声一遍遍在他脑海中激荡。

  是他做的。

  是他从西里斯身上寻得的灵感,有意无意透露给她父亲。他没有一步步教坎贝尔先生怎么做,他们一拍即合。是他一开始就留下后手,将锁住她的最后一根绳索缠在自己的血管上。

  这就是威慑的意义所在。在遗嘱未真正生效时,这是一个没有思想负担的手段,并不高明,却很有效,毕竟就是吓唬继承人而已;但遗嘱真的生效了,就像玩笑话成真时变了味道。

  威慑演化为威胁,演化为一把陷入脖颈的刀,逼她立刻做出选择。她的眼神想要撕碎他,将他像一只浆果碾成烂泥,再扔进无人知晓的暗河里。

  她想杀了他,想把之前所经受的一切暴力加于他。

  她又问了一遍:“是你做的,对不对?”

  “是。”

  他从容又冷静地坦承。

  “是我向你父亲提出的建议。这是一个威慑,就像我的母亲对西里斯那样。”

  雷古勒斯没有试图把过错推给那一抔永远沉默的骨灰——即使他知道,在这句话之后,他在她眼中,和一抔骨灰也没有本质区别了。

  “……这就是在排除了和你有关的一切嫌疑后,你才来找我的原因?”

  “是。”

  凯瑟琳闭上眼睛。

  遗嘱内容很短,资产已经经过清算,她的名字就在里面,只有一个条件。这听起来荒唐无比,细想又缜密无比。

  第一,遗嘱生效时,她已经成年,不需要给她留必须留给未成年巫师的一部分。她瞬间想到另一件事:沃尔布加用遗嘱威慑西里斯的时候,也是他刚成年的时候。

  第二,附条件遗嘱受巫师法保护。结婚的条件内容合法,还很常见,威森加摩绝不会驳回。

  第三,这笔钱现在在古灵阁手上。古灵阁像叼着肉的狐狸,宁肯自己一口吞下,也绝不会让她以任何不合法的手段带走一根毫毛。那笔钱在古灵阁手上待得越久,带来的利润越多。

  ——但威胁建立与否的根本在于,她有西里斯那样的勇气和无畏,放弃这笔遗产吗?她真的很在乎这笔之前从未在意过的钱吗?

  雷古勒斯也知道这一点至关重要:她是个怎样的人?她有着怎样的决心?她是否有可能走上另一个极端?……他每夜思考,都无从得知,导致他脑中对下一步的落处永远游移不定。但他走出了这步棋,就势必假设通往成功唯有一条路——就是他选择的这一条路。

  别让我的生命里出现第二个西里斯式的灵魂,我黑暗的主人,别让我在光荣之外满盘皆输。

  “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她停顿几秒,继续说道。

  “我在想一个梦中常常出现的地方……因为某种诅咒,被关在一个无人的洞穴里,落入一条没有水的暗河,被无数阴尸的爪子撕成碎片。”

  他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也开始想象出现在她梦中的场景——那会是个美好的死亡地。

  他问得有些奇怪:“如果你在一旁,你会做什么?”

  她很肯定:“我会把你的一捧血液溶进水中,头也不回地离开。”再找来所有媒体报纸,宣布她成了寡妇,急需招募新男友。

  他长舒一口气:“谢谢……这几天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他等待她用那双望向别人时,总含情脉脉的双眼望向他。片刻后,她抬头了,眼底漆黑一片。他几乎迷失漆黑中。

  “……我需要回一趟巴黎,把我父亲带回故土。”像镜面反射,她用和他相同的眼神,那种充满等待的眼睛凝视着他,“我只是告知你这一行程,并不在乎你在想什么,雷古勒斯·布莱克先生。”

  他没有立刻回答。

  她勾了勾嘴角,声音里有发酵谷物的气味,如火焰般呛人。

  “你是怕我一去不复返吗?”

  “现在并不适合长途旅行。”

  凯瑟琳笑了笑:她的猜测是对的,他害怕了。

  她知道他在害怕,他比所有人都缺少自信——或许因为他并不稳操胜券。她回想过从前和他的每次见面,守口如瓶得像一块无字碑,就连色彩也未从他眼中显露,以至于她从未提起警惕。

  直到古灵阁寄来遗嘱的这一刻,他最后一张底牌才被揭开。

  反过来想,他一定是位优秀的大脑封闭家。

  “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把手中的信揉成一团,酒杯翻倒,小麦酿制的大雨倾盆而下,打湿了羊皮纸和空气。她拾起父亲的最后一封信,扔进壁炉,当作火引子。

  在欢快的爆破声和火花四溅中,她托着下巴,侧脸看向他,陈述得极其缓慢。

  “雷古勒斯·布莱克先生,有什么好害怕的呢?猎物已经落入你的陷阱了。”

  他最终让步:“无论你何时返程,请致信于我,凯瑟琳·坎贝尔小姐。”

  ……

  在她消失在英国的那段日子里,小巴蒂·克劳奇无数次陪雷古勒斯熬到深夜。

  他察觉出眼前这个奋笔疾书的巫师,并不是真心热爱狼人进化史或北欧神话,他只是借这些能把大脑撑满的文字来逃避现实,逃避他做过的一个蠢透了的决定。

  “你怎么能同意她回去呢?”小巴蒂终于忍不住打断对方,而雷古勒斯也正好想扔掉手中的霍格沃茨校史,“你隐藏了两三年、谋划了快一年,将军只差一步时,你放她走了……我真不愿意承认这是你的决定。”

  “也许时间会证明我错了,但我不会后悔这个赌局,就像你之前告诉我的,她永远不会被一纸遗嘱或我的思想束缚,”他眼中暗了暗,声音未变,“要留下她,就必须放手让她离开。”

  一个月后,雷古勒斯面对这场胜率虚薄的豪赌结局,翻开最后一张牌——他赢了。

  ……

  从伦敦到巴黎并不远,但对于一个没有掌握幻影移形的巫师来说,仍是长途旅行。

  她坐马车和巫师火车,到达坎特伯雷。在这座接近边陲的小城,食死徒和凤凰社的硝烟被看不见的墙隔绝世外。她去了一趟坎特伯雷皇家公学,毫无敬意地拜访了毛姆的坟墓。对这位嘴角永远抿成一条下垂弧的小说家,她又爱又恨。

  在坎特伯雷的巫师码头,她花掉最后一袋金加隆,换了一只看起来用了至少三十年的化妆刷——那是连接多弗和加来的门钥匙。她没自信骑着扫帚安然无地恙穿过多弗尔海峡。

  门钥匙的体验也不好受,和骑扫帚唯一的区别就是被空间绞死还是被海浪拍死。她活下来了,除了胃里掀起一场海啸,竟然毫发无伤。相比西里斯带她体验的幻影移形,有过之而无不及。

  伫立于举世闻名的加来白崖,时隔多年,凯瑟琳再次回到启程的地方。

  广袤无垠的草地像一块顶天立地的抹茶蛋糕,矗立于大海这张蓝色餐布上。天海相接处,聚云直直向下倾斜,从某处完整切开这块蛋糕,形成一个完美的白色横截面。切下的蛋糕被大海吞没,被天空吞没,被时间吞没……留给人类的只有这样一处永恒的自杀胜地。

  凯瑟琳站在悬崖上,向下看去,从足尖开始蔓延的白色崖壁,像另一片大海。如果她一头撞上去,能留下的血浆碎片,与金色飞贼翅膀的一根羽毛落在魁地奇球场里无异。

  潮水拍击中,她感到头晕目眩,却又心之向往。过去无数次、现在无数次、未来无数次,被时代的洪流推向逃无可逃的深渊边缘时,她心里幻想的永远是这亘古的白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