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发户
作者:超暴蜜月      更新:2022-09-06 07:17      字数:4869
  作者有话要说:开头段的例子改编自《贫穷的本质》。

  写坎贝尔家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小李子的盖茨比。hr size=1 /  我们知道钱从哪儿来的,却不知道它为何离开了。

  尤其是穷人。他们的钱包里从未出现过大额支票,古灵阁里从未开过金库,也从未聘请过律师为他们打磨遗嘱。他们赚的每一个纳特,从汗水和坏死细胞里捞出来,都丁零当啷地进了兜里,又毫不留恋地逃离。

  他们通常存不下来钱,宁愿用三天劳作的工资去破釜酒吧痛饮一夜,也不愿意攒上半年,买一台提高工作效率的魔法机器。

  麻瓜更是如此。政府给贫穷家庭疫苗补贴,绝大部分都被拿去换肉干和奶酪。他们陷入缺钱的循环、贫穷的陷阱。生物繁殖的本能拯救他们。生数不清的孩子,能活几个算几个,这是提高家庭劳动力的唯一方式。

  詹姆在牛津城听来的那歌词其实残忍得合理。

  “贫穷生孩子,资本生钱。”

  好在世界并非一尘不变。当一个人试图跃迁——无论从贫穷奔向富有,还是从富有落入贫穷——只要他或她足够胆大,没人拦得住这事。当然,成功与否,就连占卜也无从得知。

  ……

  凯瑟琳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件事。

  暴发户,暴发户,暴发户。

  所有人都讨厌暴发户。

  贫穷通常不恨老钱。他们生来就习惯了老钱的存在,就像无脊椎生物生来就知道这世上有人比它们多了一根脊椎。这跟脊柱带来的便捷难以想象,但没人会去探究:为什么它们比我们多一根脊柱?那是和生物进化一样漫长的东西了,以至于到了此时此刻,已经变成一条无需证明的公理。

  暴发户曾经也是贫穷的,或者说,至少曾在人群中暗淡无光。

  没人知道他们怎么突然有一天,摇身一变,红光满面。也许是在禁酒时代大肆销售威士忌、也许是在耕作了五代的土地下挖出矿脉、也许是远渡荷兰第一个做空了郁金香——总之,看着曾经手拉手的伙伴变得前呼后拥,身后跟着五辆马车都拉不完的财富……这感觉真不好受。

  老钱讨厌暴发户,有点像犬类或鼠类的领地意识。从前也在地上缓慢蠕动的物种,冷不丁抽出一根脊柱,就能和他们一起直立行走——这让他们不得不踩上高跷,避免和曾经在地上爬的家伙对视。

  高跷有两边,一边是历史,一边是血统。暴发户想要站上高跷,比给财产翻个倍更难。

  “……这就是为什么盖茨比被黛西抛弃了,被修车工枪杀了,死在私人泳池里,那么多人受他恩惠,却几乎没人参加葬礼。”

  凯瑟琳很久以后明白了这一点。

  “……布坎南一家却远走高飞。只因为他们姓布坎南,不穿粉色衬衫,真的从牛津毕业。”

  说这话时,她刚满三十岁,第一次回到法国,普罗旺斯,漫天灰紫,是薰衣草花季末期。她站在坎贝尔先生墓前,那天是落雨的午后,一把黑伞罩在她的头顶。

  “时间过得真快。”

  “艺术装饰的时代过去了,”他说,“现在是我们的时代,无论纯血麻瓜、还是新钱老钱……战争结束后再也不剩了。”

  “这很好,什么都不要留下,除了夏天,”她转身离开,“我只要这夏日永恒。”

  ……

  傲罗来到现场之前,西里斯他们已经勘察过一遍。

  凯瑟琳就站在门边,看三个只比她大一岁的巫师,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对像个瘪苹果一样的坎贝尔先生见怪不怪。冰面血泊叫她没那么害怕。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注视着躺在冰里的坎贝尔先生。

  片刻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不到不哭,也做不到大哭。她像块没上满发条的怀表,世上所有秒针都向前奔跑时,只剩她被困在原地,想要跟上,却动弹不得,只能呆呆地看着一切发生。

  莉莉早在嗅到血腥味的瞬间醒来,她忍住呕吐欲望,本想留在外面,安抚凯瑟琳,凯瑟琳坚持让她进去看看——她总归更相信莉莉,一位在考卷上几乎不犯错的女巫。

  在傲罗赶来前十分钟,天光大亮,街上人头攒动。这是圣诞节的清晨,是365天中最美好的一个清晨。凯瑟琳站在这个清晨里,像一个荒凉、破败又不带血色的国度。

  从窗口向内看去,那棵光秃秃的圣诞树下,新添了几件礼物。凯瑟琳注意到,在金银色的缎带中,有一样不寻常的事物。

  她敲了敲玻璃,西里斯小心地走到窗边。凯瑟琳用手指在窗户上写下三个词。

  「那是什么?」

  她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圣诞树下。莉莉蹲在旁边,捡起了一件格格不入的礼物——一张泛黄的羊皮纸。

  莉莉拎起羊皮站,向凯瑟琳展示。凯瑟琳摇摇头,表示不是她留下的。

  詹姆无心调笑。他摘下手套,摸了摸材质和厚度,做出猜测:“像是从日记本上掉下来的。”

  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凯瑟琳点点头,莉莉将这张羊皮纸小心地卷起来,放在怀中。

  当整个天空变得纯净透亮,开始有邮差骑着单车路过时,西里斯率先走出来。他喝了复方汤剂,顶着另一张脸说道:“那把水果刀只是个幌子,真正的致命伤是魔法。”

  “……食死徒?”白气从口中飘出,溶化了一点咸涩。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他们通常会留下别的标记,比如——”詹姆及时住嘴,莉莉连忙接话,“我们在这里条件有限,无法判断是否是黑魔法所伤,你可以让我们带一点血液回去吗?相信我们,凯瑟琳,我们非常愤怒,也非常伤心。”

  在凯瑟琳的邻居出门取报纸前,他们离开了坎贝尓家,揣着一瓶冻成碎冰的血液。西里斯在那张平庸的面孔下,向她露出安抚的眼神。

  “你永远可以找到我,凯瑟琳,”空间扭曲后,只有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我就在伦敦,哪里也不去……”

  傲罗到场时,纷纷抱怨圣诞大早还要被拖出被窝。凯瑟琳挨个道歉,跟着他们一起进屋。她拖着双腿,从血泊边缘走过,从厨房中端出一盘红茶和姜饼。家养小精灵也死了。它是刚换的,她不知道叫什么,只模糊地记得,是两个需要弹舌的音节。

  为领头的傲罗倒水时,她听见他正和蹲在尸体边的人闲聊。

  “这年头死个人真没什么稀奇的,”他接过茶杯,“谢谢——依我看,就是一起麻瓜入室杀人。”

  “这把刀,”蹲在尸体旁那人小心翼翼地拔出刀,叫来凯瑟琳,“是你们家的吗?”

  一把牛排刀。血红的冰花将化不化,就像刚切过嫩牛肉。

  “是我们家的,”她听见自己在回答,“昨晚我还用了这把刀。”

  “用来做什么?”

  “切牛排。”

  领头突然笑起来:“哦,这位先生就是那块牛排吗?”

  凯瑟琳的手指按在魔杖上。没必要,凯瑟琳。她让自己扭开头,不去看地面,也不看那位领头。她让自己全副目光锁死在那位站起来的验尸官身上。

  验尸官感受到她的目光,转向领头:“这位傲罗先生,如果你不想留在这儿,可以出去,这里有我看着。”

  “唐森大法官,你省省吧——”原来他不是验尸官,而是法官,“让你来这里本来就越俎代庖了。”

  “我听说傲罗人手不够,”唐森讥讽地笑了笑,转过身去,继续检查尸体,“看来只是脑子不够。”

  傲罗们离开时,凯瑟琳也收好了行李。她拆开了圣诞树下新添的礼物,都来自坎贝尔先生。一件里面是一个珐琅质酒杯,和那个在搬来法国前就打碎的一模一样。

  另一件是一把钥匙,上面刻着古灵阁的符号。

  “这是金库钥匙,坎贝尔小姐,”唐森大法官瞧了瞧,“过不了多久,古灵阁就要来找你了。”

  ……

  凯瑟琳平生第二次离家。第一次是故乡,第二次也是故乡。故乡之所以称之为故乡,是因为一旦离开,除了死或濒死,再也不会回去了。人总是向前走,难以回头。

  破釜酒吧里人来人往,没多少人认得她。她用家里的现金,一次性付清了半月房费,但没选择早餐配送——进门那张散发着可疑油光的吧台让她反胃。

  头七天,她忙得不可开交。这是一种被动的忙碌,因为没有财富正在被创造,无论以精神还是物质的形态。她只是在处理后事。不处理就会腐烂,处理了也无可挽回。

  守灵那夜,她才体会到自己熬夜的本能有多么顽强。

  只有一盏昏昏的油灯,和一具昂贵的棺材,里面装着一个瘪苹果。牛排刀已经取出来了,不知在傲罗办公室的哪个桌角垫着。外交事故已然不成立。坎贝尔家在法国的财产已经处理——连同他那些暴发户的不堪过往。

  圣诞节的第三天,葬礼举办。没人陪着她。葬礼倒是付钱就可以包办,这个年代,丧葬服务炒得很热。父亲生前的朋友个个日理万机,能来吊唁已是莫大荣幸。况且死因尚未定论,谁也不愿在这事上过多表现。

  她最后替他选择了火葬。这个过程谈不上力排众议,但也不乏质疑。在这个极度严寒的国家,哪里有适合永眠的地下六英尺?他和她不同,他人生最辉煌、最迷人的四十年,只有法兰西见证。她遵从了他的堂哥,也就是她的堂叔的请求,将他带回他的故土。

  两天后,有傲罗敲开她的门。她和他在楼下吧台交谈。

  “我们合理推测,是食死徒干的。”

  她正在喝一杯鸡尾酒。甜得发腻。

  “……那他们应该是杀错人了,我父亲是位纯血巫师和纯血主义支持者。”这没什么好避讳的,她陈述事实而已。

  “有时他们并不以此为进攻的标准……事实上,我听说是那晚,狼人遇见了你的父亲,并一路跟到你家。那家伙向别人声称你父亲口音令人生厌,于是下手了。”

  “他身上没有狼人留下的痕迹。”

  “那是个智慧的狼人,为了伪装现场,他潜入你们家,顺了摆在桌上的牛排刀。”傲罗煞有介事地挥起钢笔,向下猛刺,几滴墨水溅到吧台。

  她漠然地移开视线。

  “为什么一定是狼人?为什么不可能是巫师?”

  “这个嘛……”他旋紧笔帽,解开袖口,额头渗出汗液,“我们通过目击证人,证实了的确有狼人在那晚出现在你家附近的踪迹。至于巫师……黑魔法的痕迹并不明显,所以很自然,我们排除了这种可能。”

  如果是巫师做的,他们就需要找出是谁;但如果是个狼人,就无所谓了。狼人犯下的命案和意外事件没区别,傲罗可以就此结案。谁也不想自找麻烦。

  “我不认可,”凯瑟琳撂下钢笔,平静地陈述,“我无法为这些没有证据链的文字签字,请原谅。”

  她为远道而来的傲罗先生支付了酒费。

  三天后,又来了一拨人。这次来得是上次傲罗办公室一个小组组长。他带来了一份全新的文件——在她读来和推理小说没有区别,甚至还不如柯南·道尔严谨。

  “如果我没理解错,这份文件的意思是,这事是我父亲原来的仇家做的,而凶手已经连夜逃回法国了。”

  她把推理小说还给傲罗组长,并勾出几句精彩纷呈的描述。

  “‘……仇恨的种子在凶手心中生长,让他或她不惜双手沾血,也要复仇。’,还有这句,‘……法国到英国的漫长旅途并没有浇熄凶手的热情,圣诞夜,他或她亲手为自己送上礼物。’”

  “写得很精彩。”

  在她复述的过程中,有几个傲罗在擦汗。顾客饶有兴趣地交换眼神。停顿中,女老板见缝插针满上温酒,她一饮而尽。

  “请问你们写出这些内容的依据在哪里?”

  “我们当然有证据。”

  傲罗组长显然有备而来,他递给她几份文件。都是诉状,经年累月,从二十年前累计到五年前,从法国魔法部移交到英国魔法部,最后不了了之。

  凯瑟琳不止认识英文,她还认识原件。时日长久,印章和字迹都以模糊不清,而且她不知道是否有调解和判决的存在——他们只拿出了诉状。不等她提出这点,等待她签字的文件已经递到手边。

  “这年头,要成为暴发户,不踩着别人爬上来可不行,坎贝尔小姐。”

  傲罗组长颇有正义感。就像我们前面说得一样,人们都讨厌暴发户。

  凯瑟琳后来又喝了几杯酒。无论是鸡尾酒,还是威士忌,都无法溶化她胃里那个结。点燃它。她想。点燃她。此时此刻,任何一点火星,都可以将她从里到外点燃。

  她睡得天昏地暗。梦里那条暗河,数不清的阴尸向一个方向涌去。那个方向有什么?她不知道。但很快,比河水更幽暗的液体扩散,如一只落在水中的浆果被碾碎。她蹲下身,掬起一捧。

  她认识这个味道,新鲜的铁锈味——

  ……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她问也没问,打开了门。圣诞之后再也未见的雷古勒斯·布莱克正站在门外,疲惫地注视着她。

  “对不起。”他说。

  她一身黑衣,神情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