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作者:映在月光里      更新:2022-08-15 19:52      字数:5137
  真是有意思!

  傅丹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看着弘历,并未做声。

  弘历换了个姿势坐着,手撑在炕桌上,好让自己更舒适些,目光灼灼盯着傅丹薇问:“你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爷您看”傅丹薇放下手上的茶碗,笑了起来:“这事儿吧,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爷,您是要审案吗?”

  弘历一愣。

  傅丹薇双手一摊,脸上的笑意不变:“如果要审案的话,我就得照着公堂上那样,在人证物证面前,一一替自己辩个清楚明白。如果爷是随口问问,我只觉着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可笑,没什么好说的。”

  这些天,弘历仔细认真查了翁果图的案子。

  翁果图父子几人犯的事情证据确凿,无可辩解。

  包衣旗下大多都是奴籍,与寻常的包衣不一样,向来老实巴交,哪怕就是包衣被欺负了,从来都不敢吱声。

  何况,谁不知道翁果图的闺女是宝亲王的格格,还生了大阿哥。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起来,若是背后没人指点,任谁都不会相信。

  弘历不笨,还相当聪明与敏锐。背后的那人实在是太高明,查到一半时,线索突然没了。

  最后弘历没再查下去,他不是要替翁果图一家伸冤平反,若要保下他们,不过是一句吩咐的事情。

  弘历恼火是,这件事根本是在打他的脸。

  联想起富察氏前后的哭诉,她没那个脑子,惊恐做不了假,弘历心底原先消失的怀疑,重新冒出了头。

  外面的事情暂且不管,若说傅丹薇要在宫内对富察氏动手,对于这一点,弘历倒不大相信。

  毕竟傅丹薇什么事情都不管,除了厨房,就是在屋里呆着,只操心一日三餐与两兄妹。

  只是那种怀疑,一旦发了芽,就如春日雨后的藤蔓,寸寸滋生。

  面对着傅丹薇的淡定,弘历感到挺棘手。

  哪怕这件事真是她做的,若是秉公处理,她算是为民除害,伸张正义。

  若从私来说,他真要为了富察氏,惩罚傅丹薇这个嫡妻吗?

  傅丹薇神色平静,看着弘历好奇问道:“爷,您与我提起这些,究竟是为了何事呢?”

  弘历神色讪讪,勉强笑了下,说道:“我先前去看过富察氏,随口与你说说闲话罢了。”

  傅丹薇脸色淡了下来,冷冷说道:“可我不认为这是闲话。”

  弘历烦躁不已,胡乱摆了下手,敷衍地说道:“你且听听就算了,富察氏病得厉害,她是病糊涂了。”

  “爷这句话说得,如果病糊涂了,就该找太医。如果脑子不清楚,就去找萨满。”傅丹薇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嘴角边,是讥讽的笑。

  “这么大的罪名往我头上扣下来,爷居然轻描淡写囫囵了过去。我知道爷心善,待后宅姐妹都一视同仁。这个弱了点,爷就得替她们撑起来,那个强了点,爷就要想办法剪去她的枝丫。”

  傅丹薇脸上的嘲讽更浓:“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公平秤,都无法与爷相比。”

  弘历只感到狼狈至极,后悔自己起了试探的心思,“我就随口一说,你看你,我们好久没见着,跟你说说闲话”在傅丹薇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下,弘历话变得干巴巴,口齿黏连,再也说不下去。

  傅丹薇从弘历一开口,便知道他起了疑心。

  起初她并不担心,弘历若是要替富察氏出头,就不会直接开口问她。

  傅丹薇不动声色观察下来,估计弘历自己都不知自己说这句话的意欲为何。

  如她说的那般,弘历天生多情,又最是无情。

  他对富察氏不见得有多深情,他对自己倒是绝对深情,富察氏只是他的女人之一,是他后宅圆满的一部分。

  妻妾相合,所有人都喜欢他,敬仰他。“十全”老人,在年轻的时候,肯定是“十全”年轻人,处处要求完美。

  如果这件事一旦是真,那他的圆满就被破坏掉了,他不愿意去面对,深以为然的事实,突然被揭露开,一切都是假象。

  傅丹薇可以选择委屈,如同富察氏那样,一哭就能求得弘历心软。

  但她不会哭,不想哭,哭多了眼泪无用。

  她就要让弘历看到,他的所谓平衡,就是自欺欺人。面对权势富贵,天下江山社稷,妄想要太平和谐,究竟有多么可笑。

  弘历后悔不迭,那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被傅丹薇戳破,更加无颜面对她。

  可他忙了许多天,好久都没能见到她,想着能回来好好歇歇,与她亲昵一番。

  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富察氏既然冤枉了傅丹薇,虽没有开口要他替她出头,弘历能假装不知,却再无法与她对坐着,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江山交到你的手里,你要好生守住,让天下海晏河清。可待你百年以后,你的儿孙们,可否能守住祖宗基业?打江山难,守江山更为不易。前朝如何覆灭,朱家皇帝可脱不了干系!”

  “守成之君难做,仅靠着皇帝威严远远不够,胆识,聪慧,胸襟,机敏,沉稳,缺一不可。大清人才济济,英才难得。你现在只两个儿子,以后就算生了十个八个,你能保证有几个人才,几个英才?”

  在冬至前日,雍正将弘历叫去,他的那些话,字字珠玑,敲在了弘历的心上。

  弘历羞愧难当,雍正看重永琏,他骄傲归骄傲,却难免起了防备心思。

  雍正将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弘历忍不住暗忖,雍正选定他为储君,可曾有过后悔。

  弘昼的聪明不低于他,年纪与他相差仅仅两个月。弘历当时后背就出了一身冷汗,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雍正如果后悔要改密诏,就不会这般待永琏。

  只要雍正继续教导永琏,他这个储君之位就稳稳当当的。

  弘历想到这里,深深呼出口气,厚着脸皮,屁股上像是钉了钉子般,继续一动不动,脸上扬着笑,细声劝说道:“丹薇,你别生气了,翁果图一家是他们咎由自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事就该依法处置,与任何人一点干系都没有。富察氏是病糊涂了,以后就让她病着吧,休得去管她了,何苦跟一个糊涂人计较。”

  弘历觑了傅丹薇一眼:“再说,你向来不是小心眼之人,高氏问你讨要麻辣锅的方子,你二话不说就给了,大方得很。”

  傅丹薇知道弘历还记着她不给乌拉那拉氏吃食的事情,对他的嫌弃更盛。

  高氏与乌拉那拉氏,她们向来无冤无仇。高氏前来说她阿玛好辣的这一口,想要些做好的回去给她阿玛。

  高斌远在江南为官,这么远送去肯定不方便。傅丹薇没管高氏本意是想要方子,本来就不是什么秘方,要研究也没什么难度。既然高氏亲自来,傅丹薇就大大方方给了。

  就是乌拉那拉氏来要,傅丹薇一样给,因为她的东西,她愿意给谁就给谁,而不是被弘历拿出去做人情。

  不过弘历肯定不能理解,傅丹薇懒得与他解释。既然弘历已经退让,傅丹薇见好就收,反正富察氏那边,无需让人担心。

  傅丹薇不会对富察氏如何,端看她的心性,能不能承受住各种打击了。

  看着弘历实在是眼睛疼,傅丹薇不耐烦与他呆在一起,放下茶碗站起身:“我去陪永琏三格格。”

  弘历蹭一下站起身,紧跟在傅丹薇身后:“我也去看看,三格格这丫头,我先前一看,她好似又长胖了些,只怕是过节没少吃。”

  傅丹薇眉头微皱,正色说道:“三格格如今也大了,该给她取个正式的名字,省得成日三格格三格格叫着。京城里三格格多的是,谁知道叫的是谁。”

  “好啊。这不过是小事一桩。我想想啊,叫什么好呢,金珠?玉珠?”弘历絮絮叨叨不停,傅丹薇听想翻白眼,他的取名,跟他的诗一样臭。

  傅丹薇打断了弘历:“永琏他们这一辈,排行永字,就按照永字来取吧。”

  弘历怔住:“这都是阿哥们的排行,姑娘格格们的名字,就是一个闺名。姑娘家的闺名,不可兴对外人透露,按着阿哥们的字来取,这样可不妥当,有违规矩。”

  傅丹薇猛地看向弘历,不客气问道:“哪里不妥当了?名字还分闺名外名?被人知晓闺名又如何?大清祖上的女人,可没有这个规矩。”

  大清祖上归祖上,别说进关前,就是进关后,规矩都松散得很。在顺治初,后妃还被称作大福晋国君福晋,后宫的品级,在康熙时期才正式定了下来。

  叫得上名号的福晋们,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鼎鼎大名的老祖宗孝庄叫布木布泰,皇太极的女儿们也有名字,叫雅图阿图等。

  “我就是说说,你看你又生气了。”弘历被驳得无法辩解,只得陪着笑脸劝说。

  傅丹薇懒得搭理他,想了想说道:“不如让皇上替三格格取一个吧。”

  弘历更没话说了,雍正赐下的名字,不管他按照什么取,如何排字辈,旁人都不敢有疑义。

  年节时期雍正实在太忙,三格格快到过年时,趁着雍正有空闲时,去养心殿把自己的名字要了来:大名“永甜”,又名糖罐子。

  永琏回来跟傅丹薇说起三格格取名时的情形,笑得要停一阵,才能继续说下去。

  “汗玛法问妹妹想叫什么名字,妹妹说要叫冬瓜糖,松子糖,麦芽糖,说了一大堆糖。汗玛法哈哈哈笑了好久,然后就给妹妹干脆取名叫永甜,糖罐子。妹妹喜欢糖罐子,不喜欢叫永甜,命令大家都叫她糖罐子。”

  对于永甜这个名字,傅丹薇感到雍正很敷衍。不过按照永字排辈,她已经很满意,至少雍正没有如弘历那样,把阿哥格格区分得那么清楚。

  三格格在旁边听着,胖脸蛋上还满是得意,拉着傅丹薇一个劲说道:“额涅,以后要叫我糖罐子,不能叫三格格了啊。”

  傅丹薇笑个不停,捧着她的胖脸蛋一阵揉搓:“好,糖罐子,等下我们去厨房,听说要打年糕了,晚上点心我们吃烤年糕。”

  新出炉的糖罐子听到吃,哪怕不是糖,依旧眉开眼笑,蹬蹬瞪跑去把自己与永琏的风帽搂了过来,迫不及待说道:“额涅帮我穿上,我们快些去。”

  傅丹薇给兄妹俩穿好风帽去到厨房,刚走进院门,就闻到阵阵蒸糯米的清香。

  灶房旁的屋子里,忙得热火朝天,两个厨子只穿着薄夹衫,举着手上的木棍,配合得当,你一下,我一下,舂着石臼里蒸熟的糯米粉。

  永琏看得好奇,拉着糖罐子跑上前,站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傅丹薇跟着上前看了一眼,朝要请安的众人摆了摆手,指着石臼里已经黏了的糯米团问道:“快好了吧?”

  其中一人恭敬答道:“回福晋,还需要多舂一阵。旁边已经有已经舂好了的,他们正在拿模子印花。”

  每到快过年时,宫里都会做年糕,寓意着来年的日子越来越红火,步步高升。

  做年糕费时费力,选上好的糯米与粳米混合,在清水里泡软之后,用石磨磨成细细的米浆。

  用细布过滤掉米浆里面的水,等只剩米粉半干之后,放进已经煮开水的甑子里蒸熟,然后放进石臼里舂。

  舂糯米开始简单,后来舂得软糯之后,愈发需要力气,一般都会选有气力的人来做。舂得越好,年糕越软糯,放置得更久。

  屋子角落的木板上,洒了一层薄薄的米粉防止黏连。几人围在一起,一人飞快揪着尚热乎乎的年糕,旁人接过来,或压成圆饼,或搓成长条。

  接下来的人,拿着手上各种木质的模子,在年糕上按下去,留下各种吉祥的图案。

  傅丹薇看着还在冒着热气的年糕,想起以前小时候过年时,不管邻居哪家做年糕,旁边都会围着一群小朋友,等着主人家分一块给他们。

  就是不蘸糖,那种滋味,傅丹薇能惦记一辈子。

  傅丹薇想起从前的时光,闻着相熟的气息,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忍不住说道:“你给我一小块。”

  那人忙揪了一块,拿碟子装着,双手递到傅丹薇面前,她接过来咬了一小口。

  年糕软糯弹牙,阵阵米香在嘴里蔓延开,冲得傅丹薇鼻子都酸了。

  糖罐子眼巴巴望着傅丹薇,舔了下嘴唇说道:“额涅,好吃吗?”

  傅丹薇笑着唔唔两声,让人给兄妹俩各自取了半个鸡蛋大小的一块,他们拿起来咬了口。

  年糕粘糯,糖罐子头往后仰,年糕被拉得老长后才断掉,乐得她嘎嘎笑个不停。

  永琏还好,咬断一小口慢悠悠品尝着,糖罐子则将剩下的全部塞进了嘴里,吃得脸颊鼓鼓。

  傅丹薇笑看着他们,说道:“不能多吃了,吃多了会积食。”

  为了以身作则,傅丹薇也不能多吃,同时遗憾惆怅不已。

  刚舂出来的年糕最好吃,等冷了之后,不管煮汤,煎炸烤,都没有刚吃时的风味。

  拉着依依不舍的糖罐子走出屋,傅丹薇安慰她说道:“等下晚上再烤一块,还有糖哦,蘸着糖吃更甜。”

  糖罐子这才作罢,嘟着嘴提要求:“那我要吃大大的一块,哥哥吃不下的话,我可以帮着哥哥吃。”

  永琏马上说道:“我能吃得下,不需要你帮忙。”

  糖罐子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就不帮你吃了。”

  一路上,兄妹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要穿什么样的新衣,磕头拜年压岁钱。

  傅丹薇悠然自得跟在他们身后,笑眯眯听着,回味着年糕的清香,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过年时的快乐时光。

  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雪,雪后的天气,比下雪时更冷了些。墙根角落里,还堆着未化完的积雪。

  宫里各处上上下下,粉刷洒扫一新,到处洋溢的新年气息。连屋脊上的神兽,都仿佛在跳着舞,欢快迎接新年的到来。

  傅丹薇刚走进中殿,许嬷嬷急匆匆迎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惊愕,低声说道:“福晋,富察主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