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作者:映在月光里      更新:2022-08-15 19:52      字数:5089
  傅丹薇讶然抬眉。

  呵,没想到,富察氏没能扛过这个新年。傅丹薇还以为她心气既然那么高,至少能撑上一段时日呢。

  可惜,她这一去,翁果图父子的命,估计能保住了。

  傅丹薇沉吟了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许嬷嬷低声说道:“就前后脚的事,那边院子里伺候的人吓着了,紧张得很,忙得跟无头苍蝇一样,跑去找爷递消息了。”

  傅丹薇一听,反正她不管中馈,富察氏去世,这些事情自有高氏与乌拉那拉氏去操心。

  何况没有回禀到她面前来,只管装作不知道。

  “既然找了爷,就别去多事了,让爷去处理吧。”傅丹薇想了下,叮嘱道:“院子里的人看紧些,别到处去传闲话。”

  许嬷嬷忙应下,傅丹薇带着兄妹俩进屋,永琏与糖罐子双双站在傅丹薇面前,由她替他们解着风帽系带。

  永璜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后,抬头看向傅丹薇,问道:“额涅,大阿哥的额涅死了吗?”

  糖罐子满脸不解,跟着问道:“死了是什么呀?”

  傅丹薇愣住,还没想过如何给孩子解释生死的问题,一时感到有点棘手。

  望着眼前两张茫然的小脸,傅丹薇将风帽递给许嬷嬷,斟酌了片刻,还是打算如实告诉他们。

  “在圆明园院子的角落里,有颗石榴树,你们还记得吗?”傅丹薇问道。

  兄妹俩一头,糖罐子笑嘻嘻说道:“石榴可甜了,我最喜欢吃石榴。”

  傅丹薇不由得轻轻戳了戳糖罐子的胖脸蛋,说道:“石榴树在冬天的时候,叶子都掉光了,等到春天来临,会重新发芽,开花,然后结出石榴果子,到了秋天呢,就长成了又大又红的石榴。原本院子里有两颗石榴树,一颗太老了,春天没能再长出树叶来,就枯萎死掉了。”

  傅丹薇看着兄妹俩,永琏懵懵懂懂,糖罐子看向了一旁,小手伸向了炕桌上的干果。

  “春夏秋冬一个轮回,天亮天黑,人与石榴树经历的四季轮回一样,从生出来,长大,变老,然后就死了。”

  傅丹薇自己都快听不下去了,她实在是不会解释。哪怕她经过了生死,照常不懂生与死的终极奥秘。

  永琏思索片刻,问道:“额涅,人像是石榴树一样,最后都会死,对吗?”

  傅丹薇想了下,点头说是。

  永琏明显难过了起来,手紧紧揪着傅丹薇的衣袖,小脸紧绷着:“额涅,我知道了。人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着面了,那人去了哪里?”

  傅丹薇想理性些告诉永琏,人死了,就跟那颗枯萎掉的石榴树一样,被拿去当做柴火烧掉了。

  可望着眼前永琏紧张忐忑的小脸,傅丹薇心软得一塌糊涂,柔声说道:“有些重新投胎去做了人,有些人升上了天空,变成了颗星星,继续守护着自己所爱的人。人不会消失,跟四季一样,会不断轮回。”

  永琏似乎小小松了口气,依偎在傅丹薇怀里,说道:“那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傅丹薇心中酸酸的,同时暖意蔓延,贴了贴他的脸颊:“不管额涅去了何处,都会守护着你与妹妹。”

  永琏嗯了声,糖罐子则手上拽着一大把炒花生,小嘴动个不停,吃得正香甜。

  傅丹薇看得发笑,把糖罐子的小手捉住,从里面夺过炒花生,说道:“不许乱咬,壳脏得很。”

  糖罐子嘟着嘴,扑到傅丹薇怀里,奶声奶气问道:“额涅,晚上我们吃什么呀?”

  傅丹薇想了下,过年时会吃盆菜图个热闹吉利,今晚吃再好不过,于是笑眯眯说道:“晚上我们吃盆菜。”

  糖罐子不知道什么是盆菜,只一听到有吃的,立刻欢呼起来。

  傅丹薇唤来奶嬷嬷看着兄妹俩玩,她亲自再去了趟厨房,拣着厨房现有的食材,因地制宜吩咐厨子做了道改良版的盆菜。

  选一只肥美的老母鸡,宰杀之后切块,与鹅掌,鸡爪,猪蹄一起焯水去腥。

  焯好水之后,再用清水清洗几遍,选出鸡块与猪蹄整齐码在砂锅底,上面依次铺上鸡爪鹅掌,然后加清水没过食材,放在炉子上开始炖煮。

  等到炖得差不多酥软之后,在锅里加上调味料。

  调味料简单,没有耗油,现在的酱油没有老抽与生抽之分,傅丹薇让把酱油煮开,然后加入些许的糖就成了。

  没有鲍鱼,瑶柱海参倒不缺,等到第一次加了调味料之后,把洗干净的瑶柱放进去煮。煮一阵之后,依次加入上泡发的菌菇,海参,蛋饺,鲜虾。

  煮的过程中,厨子要一直守着,不断将汤汁舀起来,淋在最上面。煮到后面,鹅掌与猪蹄被煮软煮化,汤汁变得浓稠。

  一层层的食材依次码上去,各种食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层层渗入,到了最后浓香扑鼻,简直能鲜掉眉毛。

  盆菜需要的时间久,傅丹薇从厨房里回来之后,糖罐子就不断朝门口跑,掀开门帘的缝隙往外瞧:“额涅,怎么还没有来呀?”

  傅丹薇无奈摇头,说道:“快过来,外面冷。你吃了那么多花生零嘴,这么快又饿了?”

  糖罐子咯咯笑,小眼神闪着狡黠的光:“我再吃颗糖就不饿了。”

  傅丹薇瞪她,这时糖罐子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马上奔过去撩开门帘往外一瞧,然后怏怏放下了:“原来不是啊,白高兴一场。”

  傅丹薇以为是弘历回来了,正要说话,这时门帘掀开,许嬷嬷领着高氏走了进屋。

  高氏脸色不大好,双腿像是无法弯曲般,直愣愣福了福身,说道:“福晋,富察妹妹先前没了。”

  傅丹薇佯装惊讶,赶紧招呼高氏坐下,让许嬷嬷把兄妹俩带了出去,亲自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你脸色不大好,先吃杯茶暖暖。”

  高氏道了谢,接过茶一口气吃了下去,放下茶碗,终于缓过了口气,看向傅丹薇说道:“不瞒福晋说,我冷得很,先前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杯热茶吃下去,上下嘴皮才利索了些。”

  傅丹薇提壶又替高氏倒了碗茶,说道:“你先把风帽去掉,别急,屋子里暖和,等下出去仔细冻着了。”

  高氏一拍头,“瞧我这,唉,这一天天的。”她解下风帽放在一旁,端起茶碗又吃了一气,捧着茶碗闭了闭眼,长长呼出口气。

  “我刚从那边院子来,乌拉那拉姐姐还留在那里,她也没了主意,我便赶紧来寻了您。”

  傅丹薇眉头微皱,径直问道:“爷呢?”

  高氏脸上浮起恍惚地笑容:“爷坐在富察妹妹的身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我眼瞧着爷实在伤心太过,便没有去打扰他。”

  “爷与富察氏向来情投意合,肯定难过得很,这是人之常情。”傅丹薇随口说道。

  “可不是这么个理。”高氏放下茶碗,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我只一见到,就估摸着爷七魂失了三魂。富察妹妹病了这么久,前两天连药都已吃不进去,我先前与乌拉那拉姐姐还说过,她若是能熬过这个冬天,以后就大好了,没曾想,她终是没能,就是只可惜爷啊,情根深种,他该当如何是好。”

  傅丹薇被高氏一声情根深种,逗得差点没笑出声。

  高氏也挺有意思,明明满脑门子的烦恼,还能说出这些,只怕是实在厌烦极了。

  “那边院子的人先去找了爷,爷从养心殿赶了回来,就那样坐住了。那边的人没了法子,总算记得来找我与乌拉那拉氏姐姐。等我们赶去一瞧,一院子的人,竟然连个主心骨都没有,以前真不知道他们在如何当差,乱糟糟一团。衣服没有换,饭没有含。也是,如今过年过节,富察妹妹这么年轻,哪有提早备着寿衣的。没法子,我差人去内务府,费了好一番口舌,总算翻出了一身给老太妃们备着的寿衣。”

  高氏揉着额头,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内务府那边照样傻了眼,富察氏这一去,都没有旧制可寻。照着宫里的嫔妃章程办吧,且不说爷只是亲王,富察妹妹没有品级,只能随便一口薄棺抬了出去。可爷情根深种,情根深种呐!还有大阿哥在,悄无声息收敛了,只怕他们谁都不会答应。”

  她转过头,烦躁无比地说道:“福晋,您一定要替我拿个主意,这究竟该如何办,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看在高氏不断的情根深种上,傅丹薇哪怕不打算沾手,还是提醒道:“爷在呢,让爷拿主意。爷既然情根深种,就该让富察氏快些入土为安。眼下马上要过年了,断不能久留。既然爷失了心魂,你去找李玉,把你的难处说给他听,让李玉出面去找爷。”

  高氏怔了下,松了口气,说道:“看我,都急糊涂了。也是,爷在当然要由爷拿主意。富察妹妹生病之后,爷怕她冷着,特意让李玉来传话,说是不能缺了她的炭,上好的红罗炭,随意由着她用。屋子里热得很,再下去,就该有气味了。”

  “可是,李玉是爷的奴才,我向来叫不动…”高氏边说边站起身,起到一半突然跌坐回去,手捂着肚子神色痛苦。

  傅丹薇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高氏撑住炕桌,勉强说道:“多谢福晋关心,没事,就是我的月事向来不准,前些天刚好来了,这一来就厉害了些,刚刚肚子抽动着痛了下。”

  傅丹薇听许嬷嬷说过一嘴,高氏的院子里经常一股子药味,说是调理身子,其实大多数都是生子的偏方。

  高氏撑着身子要重新起身,傅丹薇暗自叹息了声,忙扶了她一把。

  眼瞧着高氏惨白的唇,傅丹薇心想既然已经得知,她总归要露一面。高氏眼下这幅模样,她可不能倒下,后面还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她去做。

  傅丹薇思索了下,说道:“我与你一起去看看吧,外面冷得很,等下你早些回去歇着。”

  穿戴上风帽,傅丹薇与高氏一起去了富察氏的屋子。宫女嬷嬷太监们都站在门外,缩着脖子冷得簌簌发抖,见到她们前来,哆嗦着请了安。

  傅丹薇眼神扫过去,摆了摆手:“在门口守著作甚,留着一人回话,其他人都回屋去。”

  众人神色一松,忙感激地谢了恩退下,富察氏的贴身嬷嬷留在了那里,替傅丹薇打起了门帘。

  富察氏住的屋子,里炕外暖阁,中间用碧纱橱隔开。

  傅丹薇站在门口,果然一股闷闷的热浪扑面而来。李玉守在暖阁外间一侧,富察氏直挺挺躺在里间的炕上,弘历背靠外面坐着,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乌拉那拉氏肃立在旁,同样低头塌肩。

  李玉上前请安,弘历听到声音,身子似乎动了动。乌拉那拉氏抬眼看来,眼睛瞬间一亮,朝傅丹薇福了福身,长长舒了口气。

  傅丹薇转回头,冷声吩咐道:“大阿哥呢,去把他带来,他得给他额涅磕头戴孝。”

  嬷嬷呆住,赶紧应下转身往外走去。傅丹薇看了李玉一眼,走上前几步站住了。

  弘历转身朝傅丹薇看来,里屋本就暗沉,傅丹薇挡住了光,显得屋子更黑了,弘历完全隐在了暗中。

  傅丹薇暗忖,高氏说他失了魂,还真是如此。高氏乌拉那拉氏没办法,估计李玉同样不敢出头。

  事已至此,傅丹薇只得福了福身,硬着头皮说道:“爷,节哀顺变。您得打起精神,大家都等着您拿出章程,该如何安葬收敛,让她入土为安。”

  弘历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走到傅丹薇面前停下了脚步。她这才看清,弘历脸色惨白着,嘴唇干燥起皮,眼睛干干的,里面布满了红血丝。

  傅丹薇眨眼,只怕情深似海都说轻了,他这是至死不渝了。

  弘历胸脯上下起伏着,一开口,声音暗哑粗粝:“难道我不开口,富察氏就安葬不下去了?你们平时的机灵劲,都去哪儿了?”

  傅丹薇掩去眼底的讥讽,平静地说道:“爷说得是,是我们没用。不如这样,我让人去礼部说说看,让礼部拿个章程吧。”

  弘历神色变换不停,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沉声吩咐李玉:“去内务府要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对比着侧福晋的规矩收敛,灵柩暂且放在静安庄。”

  李玉一一应下,转身走了出去。弘历看了傅丹薇一眼,侧身越过她,大步离开。

  傅丹薇朝周围打量了一下,对高氏与乌拉那拉氏颔首点头:“你们多照看着些,既然李玉已经去忙了,以后有了章程,依着规矩办事就好。”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应是。傅丹薇转身离开,高氏忙几步跟了上前,担忧地说道:“福晋,爷那边”

  傅丹薇温和地说道:“没事,爷只是一时伤心过了头。你多保重些,身子要紧。”

  高氏感激地说道:“多亏了福晋来,不然还有得折腾。您早些回去歇着吧,我等着李玉回来之后,也就回去了。这边屋子热,我不会冻着的。”

  傅丹薇点点头,没再多说,回了自己的院子。走进净房,脱下风帽,连着里里外外全部换了一身,吩咐许嬷嬷:“这些衣衫全部拿下去吧,不要了。”

  许嬷嬷忙抱着衣衫走了出去,傅丹薇洗漱之后走出来,见弘历一身疲惫坐在暖炕上,不禁皱起眉,暗叫了声晦气。

  她与糖罐子一样,都等着吃喜庆美味的盆菜呢!

  弘历看向傅丹薇,脸上的哀伤浓得快要往下掉,喃喃说道:“她还那么年轻,我还清楚记得我们当时在一起时,好似就在眼前一样。丹薇,我再也见不着她了。”

  傅丹薇真是大开眼界了。

  先前他怒气冲冲离开,转瞬间他就跑到她面前来诉哀思。

  他这份深情,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寻常人估计无福消受。

  傅丹薇垂下眼帘,掩去了眼里的嘲讽,淡淡说道:“爷,人死不可复生。不如,您给她写诗悼念她吧,这样的话,她就永远活在您的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