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姑娘
作者:刘心武      更新:2022-06-13 14:51      字数:7189
  一

  城颇有权威的文艺批评家诸葛岩,坐在书桌前的旧圈椅上,正酝酿着一篇重要的批评文章。从他背后望去,他那被一圈灰白头发包围的秃头顶,活像一座威严的活火山,而他烟斗中冒出的越来越浓的团团白烟,正预示着他的思路已接近爆发性突破。

  正当他提笔要在稿纸上写下想好的题目时,背后响起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于是“活火山”旋转了一百八十度,诸葛岩两只下陷的小眼睛里闪出愠怒的光,盯定了穿拖鞋的儿子诸葛朴。不等爸爸发问,他便请求:“给我两毛钱。”诸葛岩皱起眉头:“要两毛钱干什么?”

  “看电影!学校组织的,墨西哥彩色电影《叶塞妮娅》哩!”

  诸葛岩紧握烟斗,摇着头说:“不像话!你们学校居然组织中学生看这种电影!就不怕起副作用吗!?”

  这声音把隔壁的老婆引了出来,她已经穿戴好了,正要出去,见诸葛岩又来这一套,便替儿子辩解说:“什么了不起的副作用!看看墨西哥人怎么生活,长长见识有什么不好?我身上正巧全是大票子,所以让小朴找你要;你有就给,没有就拉倒——我带他一块出去,到街上破开就是啦。”

  诸葛岩勉强掏出来两毛钱,给了儿子。儿子一溜烟地跑到隔壁换鞋去了。这时诸葛岩便郑重其事地对老婆说:“你哪里知道,我最近考虑了好久,感觉这个问题要是再不大声疾呼,引起重视,采取措施,那我们的青少年就会被这些外国电影的副作用腐蚀,出现越来越多的不良倾向。比如《叶塞妮娅》这种片子,十足的人性论;更有什么《冷酷的心》之流,黄色的嘛,怎么好让青少年看呢?”

  老婆单刀直入地反驳他说:“算了算了,你那么能抵制副作用,在干校的时候怎么还干出丑事来?那时候光看样板戏,没有《冷酷的心》,你还不是该黄就黄!”

  诸葛岩的舌头顿时像短了半截,一张脸迅速地变成了猪肝色。一九七一年他和老婆分作两处下干校时,由于苦闷及其他复杂的因素,他同连队里的胖姑娘有过那么一段黏黏糊糊的暧昧史,后来为此遭到了批判,并向老婆多次表示过忏悔。

  老婆领着儿子开门走了,临近出门,她还甩下一句话给诸葛岩:“我看让孩子有点人性论也不坏,总比不通人性的强!”

  门“砰”的一声响,这响声带来一种副作用,竟使诸葛岩脑子里的思路乱了好一阵,他足足又吸了两锅烟丝,才把那弄乱的思路又整理清晰。

  二

  诸葛岩用苍劲的笔触写下了《不可低估“人性论”的侵蚀》这个题目后,稍微托腮凝神思考了一会儿,便一泻十行地写起了正文来,不知不觉地就过了一个多钟头。

  有人敲门。开头敲得比较轻,他沉浸在文思之中,竟未听见,后来敲得比较重,才把他惊醒过来。他很不甘心地搁下笔,叹了口气,走过去开了门——如同一根轻盈的羽毛,飘进来一个窈窕的陌生姑娘,让他吃了一惊。

  “诸葛岩同志,我是从报社那打听到您的地址的——我是一个读者。”姑娘把手里的一卷报纸展开,拍了两下,自我介绍着。那几张报纸上载有诸葛岩最近的评论文字,它们同即将问世的《不可低估“人性论”的侵蚀》一样,都是针对文艺与青少年的关系问题而发的议论。

  自己的文章能引动读者登门拜访,这是令诸葛岩颇为兴奋的,但细一打量这位拜访者,不禁满腹狐疑——她头上是化学冷烫过的披肩发;上身穿着黑白相间的花格呢窄腰西装上衣,下面穿着条咖啡色的略呈喇叭口的料子裤,脚上蹬着黄黑相间的半高跟皮鞋;肩上还挎着个深红底带白色图徽的大皮包。

  “你是——找我的?”

  “对,诸葛岩同志,我就是找您来的。”

  “好,好,请坐吧,请坐吧。”

  姑娘在书桌旁坐下了,把那沉甸甸的大皮包搁在椅腿边。她嗽嗽嗓子,用银铃般声调说:“诸葛岩同志,从您的眼光里我看出来了——您觉得我身上的‘副作用’太多了是不是?”

  诸葛岩点头:“是呀,你是受了某外国电影影响吧?”

  姑娘妩媚地微笑着:“我是个建筑工人,电焊工,我在工区里是个先进生产者哩。我工作的时候戴工作帽,穿工作服,完全不是这个模样;可是今天我休息,休息的时候,我按自己的爱好打扮自己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呢?”

  诸葛岩不屑同她讨论这个问题:“我在那篇《从喇叭裤谈起》里,已经把穿衣问题上的防腐蚀问题谈透彻了。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呀?”

  姑娘彬彬有礼地说:“我想找您请教一个问题:究竟有没有人性这个东西?”

  诸葛岩装上一锅新的烟丝,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心里非常愉快——他恰好正打算写篇谈防“人性论”腐蚀的文章嘛,回答这个问题,恰如鱼游春水,自得其乐——不过,他觉得在开讲之前,应当把对方的思想情况摸得更清楚一点,便问道:“你为什么要来提出这么个问题呀?”

  姑娘眨眨眼睛,摇着头发笑了:“不为什么。研究问题呗!您告诉我吧,反动派,他们是不是也是人呢?”

  诸葛岩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反动派既然反动,怎么能对他们发善心呢?是反动派就应当消灭嘛,怎么好让‘人性论’腐蚀了我们的斗志?”

  “但是您告诉我反动派是不是也是人,您肯定地回答我呀!”

  诸葛岩很不以然地在桌边磕着烟斗,摇着头说:“这样提出问题就不恰当……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问题呢?可见那些宣扬‘人性论’的东西,对你们的副作用不浅啦!”

  “是吗?”姑娘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大声地反驳说:“您注意到了来自右的方面的副作用,您大声疾呼要消除这种副作用,我一点也不打算反对——可是,我觉得您却忽略了另一方面的副作用,这种来自极左方面的副作用把我们这一代人坑苦了,也坑了你们成年人、老年人,可是你们不但从不提起,甚至还推波助澜——您就干过这样的事!”

  诸葛岩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站了起来,她简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脸上妩媚的微笑连影子也没有了,她把皮包提起来挎到肩上,宣布说:“我要让您回忆回忆,回忆回忆!”说完,她竟径直朝隔壁房间走去,“咔嗒”一声把门关上了。

  诸葛岩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气愤填膺——那里头是他和老婆的卧室,这姑娘想干什么?她是个精神病患者还是诈骗犯?他本能地从圈椅上蹦了起来,气急败坏地用双拳擂门,暴怒地叫:“你出来!我要到派出所报告去了!”

  姑娘却从里屋从容地回答说:“您别着急,我只待十分钟就出来。您家的东西我不会动的,不信您一会儿检查好啦。”

  诸葛岩陷入这般戏剧性的局面,倒还是平生第一遭。

  三

  二十来年前,有个叫巴人的作家,因为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文章,讲到了关于人性的问题,受到了冰雹般的批判,从此堕入不幸的深渊,从撤职到开除出党,从下放到戴帽子劳改,据说最后竟成了个用绳子捆住自己在村路上狂跑的疯子,终于悲惨地死去。关于他我们不必多谈,因为说多了有副作用。

  但是要把诸葛岩介绍清楚,我们又不得不谈到这个巴人,因为诸葛岩在报纸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批判巴人的,这篇文章引起了有关方面的重视,从此诸葛岩就从大学助教变成了专业批评家。有那么五六年的光景,诸葛岩在城文坛的地位举足轻重,被他点名批判的作家计八名、出版物计十三种、演出节目计二十一台。他的事业非常顺利,生活也很幸福。他的妻子——大学里的一位资料管理员,有一天用极为尊重和谨慎的态度问他:“你这个批评家怎么总是在批,而不见你评呢?没见你写过一篇文章来肯定过一个作品哩!”他略事思考,便极潇洒地打了个榧子说:“这是历史赋予我的使命!”妻子当时莞尔一笑,对他的崇拜更增进了一层。

  1965年11月12日那天,诸葛岩拿到了一张头天在上海出版的《文汇报》,发现上头有篇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对于这以前他一直是引为同志的,这回这篇文章却令他心中不快,一是他觉得味未免太重了,有失文采;二是他觉得生拉硬扯,却并未击中要害。他以为《海瑞罢官》的要害是反历史主义,怎么能那么强调清官的作用,而无视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人呢?于是他耗时三个晚上,写成了一篇既批判《海瑞罢官》但也与商榷的文章,于1966年春天刊登在一家大报上。

  诸葛岩万万没有想到,短暂的春天一过,炎夏到来,他的命运竟起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时局以转瞬即变的速度把他抛到了反革命的位置上!运动一起来,他成了对吴晗进行假批判的典型,被红卫兵剃光了头,挂上了铁板制成的“黑帮”牌,打入了牛棚。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了已被他遗忘的巴人,原来被批判竟是这般的痛苦。当他几乎熬不下去的时候,军代表进驻了城的文联,他在第三批落实政策时被解放了。当军代表允许他在大字报专栏上贴头一份大批判稿的时候,他激动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可是提起笔,他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根本不会写文章的人,他以往的批判锋芒,什么“商榷”呀,“警惕副作用”呀,“滑到了危险的轨道上”呀,如今看

  来都是些带有“费厄泼赖”气息的“假批判”语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学会了“最、最、最”的造句方式,以及“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一类的修辞手段。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失去了老婆对他的全部崇拜。

  1973年,他幸运地被吸收进了一个名叫“葛祺绶”的写作班子,在写作班子里他是最低贱的一员,但以“葛祺绶”名义发表的文章,一大半以上其实都是他执笔之作,这些文章全是评论样板戏的,当然字字句句段段篇篇都是谀颂之词。他的老婆对这些文章的评价颇为中肯:“只有四种人看,一是你们这些臭笔杆子,二是报纸的硬头皮编辑,三是工厂无可奈何的排字工人,四是那些整天太阳筋痛的校对员,再没有了。”对于这种评价,他不置一词,只是淡然一笑。

  粉碎“”以后,诸葛岩确是欢欣鼓舞,他很快便“说清楚”了,当年那篇“假批判”的文章,使他获得了加倍的谅解,甚至还获得了几分尊敬。他的思想观点、风度气质迅速地恢复到了“”前的状况。他极其自然地又成了一个忙于到处发现问题和消除副作用的批评家。他觉得该站出来大声疾呼的事情真是不少:杂志上出现的一些反映“”时期冤案的短篇小说,岂不是索尔仁尼琴式的“监狱文学”吗?一些以反官僚主义为主题的新话剧,岂不是在泛滥黄色和人性论吗?……

  恰在这个时候,他遇上了这么个神秘的女读者。

  四

  正当诸葛岩惊惶失措、一筹莫展的当儿,里屋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令他吃惊得张开嘴巴合不上的,是出来的竟并非刚才的女郎,而是另一个人——这人如同一道晃眼的闪电,狰狞地兀立在他的面前,刹那间竟使他如被雷击,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穿着一身国防绿军服,戴着军帽,没有帽徽领章,左臂上却套着个足有一尺长的红绸袖章;眉眼横立,满脸怒容,右手握住一条宽大的铜头皮带,劈面就“嗖”地空抽了一下,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未等诸葛岩反应过来,先吆喝了一声:“哪条狗叫诸葛岩?自己爬过来!”

  足足经过半分钟,诸葛岩才恢复了理智,并且终于认出来这位红卫兵战士也就是来访的那位姑娘——原来,她是躲到里屋里换装去了,这真是天大的玩笑、天大的玩笑!

  诸葛岩把蜷缩的身子伸直,强作镇静地摆摆手说:“你胡闹个什么……怎么能这样!”

  但是对方并不罢休,继续粗鲁地吆喝着:“哪条狗叫诸葛岩?爬过来!不许走!给我爬!”

  诸葛岩这时恢复了进一步的意识——他蓦地悟出,十三年前冲到文联办公室来揪他的红卫兵,不是别人,恰是眼前的这位——怎么称呼好呢?叫姑娘还是叫夜叉?

  虽然她已经增加了一倍的岁数,但她那冷酷的眼神,凶神恶煞的态度,以及那一手叉腰一手挥舞铜头皮带的身姿,都使诸葛岩生动地、痛楚地回忆起当年的那位首次降临于他命运转折之中的“小将”。他不寒而栗了。

  “嗖嗖嗖嗖”,“小将”手中的皮带虽然只是在他眼前乱舞,却令他胆战心寒。尽管他明知如今已是另一种年月。

  他费了老大力气才露出了一个维护尊严的笑容,指指刚才那姑娘坐过的椅子说:“坐吧坐吧,你这是干什么?”

  姑娘总算从“角色”里脱出了一半来,她板着脸坐下,训斥说:“想起当年来了吧?当年你不是真的爬过来了吗?”

  诸葛岩的脸在一天里第二回变成了猪肝色。

  姑娘逼着他回忆当年他那最怕回忆起的一幕,那真是充满着副作用的一幕:他同另外几个“黑帮”被逼着爬到小将们脚下,由她们用铜头皮带乱抽了一顿,其中一个敢于反抗的还被强灌了痰盂水,险些被当场活活打死……

  “你当年挨打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姑娘声色俱厉地问,完全是当年的气概。

  “怎么想?当年的确认为自己是搞了假批判,愿意认罪,可对你们那么个态度,很不理解。不要虐待俘虏嘛,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

  “哼!”姑娘讥讽地打断他说,“你也知道人道主义是好的了,这不是人性论吗?!你既然搞了假批判,就是黑帮,黑帮就是最凶恶的阶级敌人,阶级敌人就不是人嘛,什么俘虏不该虐待,俘虏他人还在,心就不死,就时时刻刻梦想复辟,对这种不是人的东西,我们就是不能手软,就是要斗倒、斗臭、斗瘦、斗烂,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革命嘛,讲什么温良恭俭让?……”讲到这里,她霍地站了起来,双肘左右大幅度地摆动,唱起了“鬼见愁”歌:“拿起笔,做刀枪,刀山火海我敢闯!……谁要是不跟我们走,管叫他立刻见阎王!”最后是左脚前伸一跺,右手向前上方猛力推出。

  诸葛岩想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脸上的肌肉仿佛被冻住了,他嗫嚅地说:“你看你看,这都是、‘’把你们毒害的……”

  姑娘重新坐下,大声反驳说:“当时王洪文还没出山呢,哪来的‘’?当然那伙坏蛋没少骗我们,他们的账咱们另算。可是你想到过吗:我们形成那么一种状态,你这样的人也负有责任!”

  “我?”诸葛岩生气了,“我被你们打得皮开肉绽,我是受害者,我有什么责任?”

  “怎么没有责任!”姑娘扬起嗓门说,“‘’前几个月,你到我们中学作过报告,那时候我上初二,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你在报纸上写的批判《早春二月》、《舞台姐妹》、《北国江南》的文章我全剪贴到了笔记本上,我可真是受益不浅——啊,肖涧秋是条五彩斑斓的,因为他搞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公然给文嫂臭钱,这是麻痹劳动人民的反抗意识嘛!我懂了:应当发动文嫂去参加游击队!什么银花春花,反动反动,搞什么人性感化,说什么‘清清白白做人’,比国民党更可恨,因为她们披上了伪装!要撕掉她们的画皮,把她们批倒批臭!……也许你会说你的文章里没什么措辞,可它在我们中学生的心灵里,实际效果就是这样!还说你那回作的报告吧,你举了那么多例子,证明时时、处处、事事有阶级斗争,真把我吓呆了:喝汽水吃冰棍是贪图享乐的开始,读《安娜·卡列尼娜》是走上犯罪道路的开端……从那以后,我除了《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别的一概不读,我脑子里阶级斗争那根弦绷得别提有多紧。什么?姑妈送我一件毛线衣,这分明是腐蚀拉拢!什么?大舅给我一张《可尊敬的妓女》的电影票?大舅妈是个小业主出身,这就不是偶然的事情!……当我被熏陶成了这么一个人的时候,‘’的风暴起来了,我和同伴们觉得满眼都是反动的东西,必须统统横扫!街口的红绿灯规则是谁定的?查一查后台!红灯居然表示禁止通过,红色是革命的象征,他们竟敢污辱革命!我忽然听说你是个搞假批判的人,这真把我气得差点咬碎了满嘴的牙,可见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尖锐性、残酷性,你竟也是黑帮,而且是隐藏得更深、更久、更狡猾、更危险的黑帮,非把你千刀万剐不可!老子先给你点教训再说!你看,你帮助我把人性论的副作用消灭得干干净净,结果我拿这皮带揍你的时候,看见你浑身冒血趴在地下,连一点点心理上的恶感都没有,更不用说去想你也是个人,你这样是很疼的了……你想想看吧,如果我们那时哪怕还留着一点点所谓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一点点人情味的‘副作用’,我们也许就不会那么干了!我还好,没有打死人,我的同伴小芳,改名叫大暴,她就亲手打死过一个人,她把那人捆在床栏杆上,慢慢地打,打累了就歇一会儿,整整打了三个钟头,一直把那人打得断了气。她很坦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因为那人既然是资本家,剥削者,那也就不是人,不必对他客气,打死了活该!”

  诸葛岩在这一番表述面前埋下了头,他把没有装烟丝的烟斗紧紧地攥在了拳头里,攥得手心发痛。他承认自己被一种从未意识到的东西打动了。是呀,在把本来应当是温柔、富于同情心的姑娘们变成了这样一种暴徒的因素里,究竟有没有因为批判一种副作用而带来的更加可怕的副作用呢?

  姑娘这时摘下了那顶国防绿帽子,原来塞在帽子下的卷发获得了解放,一下子弹到了她的耳边、肩头,这使她顿时改变了模样,这次诸葛岩望着她,觉得她是多么美丽,合情合理的美丽。姑娘的表情也随即变得温和起来,她用非常恳切的语调说:“如果因为过分地温情,到了战场上都不愿跟敌人拼命,那当然不好,批判那种副作用我们一点意见也没有;可是倘若你们经过了十多年的动乱,还认识不到我讲的这种副作用的危害,还在那里用批判一种副作用来培植这种副作用,那我们认为,在中国搞法西斯专政,就还有相当的社会基础!”

  “你们?”诸葛岩抬起眼睛来,望着姑娘,有点吃惊。

  “对,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是我们一群青年的意见——我们研究好了,才采取今天这个行动……”

  姑娘脸上这时恢复了微笑,她又补充说:“您真该好好了解了解我们——一群在十多年动荡生活里滚过来的青年人。我从当年那个状态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比如说懂得了讲礼貌,跟年纪大的人谈话用‘您’,有好长的一个痛苦、艰难的过程呢,下回再来的时候,我讲给您听吧。今天我只想告诉您:我们不认为一切回复到1966年以前就算正常,我们要求中国朝前走!”

  诸葛岩陷入了痛苦深入的沉思。待他被壁上的挂钟报时声惊醒时,姑娘连同她的深红底白图徽的皮包都不见了,一切真如同一场噩梦,唯有近旁空气中飘散的一股发油香,证实着刚才这里确实存在过那么一个神秘的姑娘。

  198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