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期癌症患者的自白
作者:刘心武      更新:2022-06-13 14:51      字数:11176
  前记

  我表妹是医院的护士。有天她来找我,交给我一卷写满了字的纸。她说:“是从一个因肝癌而死的患者的病床褥子下发现的。我看了一遍,决定拿来交给你。你设法给他发表吧——这正是死者本人的意思。”我无比惊讶。展读以后,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现将原稿加以整理,公布出来,仅供读者参考。凡其观点古怪、行文有意含混之处,一任其存,未能稍加妄改,特此说明。题目系我所加;下面请读原文:

  0

  我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不见得。但是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准确地理解我。就是我,以往又何尝十分清醒地理解了自己呢?实在是自我知道癌细胞已经扩散以后,这才遍体清凉起来,开始一点一滴地把自己认识清楚。

  昨晚良久未寐,吞服五粒后,方昏昏入睡。结果做了一梦。这梦实在太不像梦了,因为丝毫也不迷离扑朔,而真实到可怕的地步。我梦见正开我的追悼会,前面挂着张马马虎虎匆忙放大的照片,显影时间不够,因此远远望去只是一团灰色。赵醒在那里念悼词,虽然低着个头,把谢得光可鉴人的秃顶展示给会场的人们,但他的声调既不悲切,眼眶里也绝无潮湿感;到会的教职工虽然不算太少,但绝大多数纯粹是无动于衷,有几个更在那里搓鞋底、抠指甲,简直是有点幸灾乐祸。只有我的老婆在前面垂泪而立,那泪水当然绝非用浸过生姜汁或辣椒水的手帕揉出,但我深知其心,她不过是以为不流出一点眼泪,便会招来人们的非议而已。牵住她衣角的八岁的曼琴也在哭,我怎么称呼她好呢?女儿?其实她上小学后也就渐渐懂得,我们并非她的亲生爹娘,而是从小把她抱养过来的;现在她哭,是因为她感到害怕。这就是我的追悼会。几乎没有一个人爱我,没有一个人为世界上少了我这样一个人而惋惜。

  我为什么招人们讨厌?人们对我的种种非议,就我直接听到、间接打探到的而言,无非是说我“左得出奇”、“善于钻营”、“专门整人”云云。其实这都是皮毛之见。“解铃还是系铃人”,我就要死了,我不想把自己的秘密带到棺材——不,带到火葬场去,我想坦率地把灵魂最深处的那个抽屉拉开,公之于众。说到底,我之所以整人,主要是由于……且看下列事实吧!

  1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开会前,放了一张唱片:“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冲开波浪……”唱片放的次数太多了,沙沙的噪音经过扩大器扩大,格外刺耳。我坐在会场后面,抱着双臂,懒懒地望着前方的讲台。嗬,还给准备了盖碗茶,排场!唱片没放完便截止了,跟着是一片鼓掌声,陈茂生态度自若地坐到了讲台那里。他仅仅讲了三分钟,我就恨他恨得牙痒。

  陈茂生是和我同一年分到中学里教政治课的。我们两人在学校里住同一间宿舍。在外人看来,或者从陈茂生那边看来,我们两个人可以说是亲密无间的同志和朋友,但是我的灵魂深处在呼喊:不!不能让陈茂生超过我去!

  陈茂生不是一般地超过了我,而是极其明显地超过了我。别的例子我一概不举,仅举那天的报告会一例。学校里决定举办一次辅导阅读《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的活动,竟选中了他当报告人。我当班主任的那个班也在听报告之列,当然我只好坐在后面陪听。

  我希望陈茂生上台后怯场,先咳嗽两声;我盼望学生中有人出怪声,引起个哄堂大笑。然而都没有。陈茂生头几句话就十分简洁、生动、抓人。会场上鸦雀无声。陈茂生讲到兴味浓处,会妩媚地一笑,我注意到班上的女学生们望着他,眼睛都直了。讲到后头,他竟挑逗得同学们一个个眼泪汪汪的,自己的眼里也闪着泪光。戏子!戏子!我在心里骂着。我注意到,他新理了发,煞白的衬衣,领子似乎熨过。平整、挺直;他妈的他的双眼皮为什么那么明显?他的那一口牙齿为什么那么整齐?

  坐在我身前的一个男生扭回头,小声跟我请假——他要上厕所;我希望会场上出点纰漏,我故意不允许他去:“听陈老师讲!”他的屁股在椅上扭呀扭呀,终于憋不住了,放大声音请求说:“王老师,您让我去吧!”我看倘若不许真要尿裤子了,这才板着脸点了点头,他拔腿便跑,“乒!”绊倒了椅子,全场一惊,同学们纷纷回头看,我打心底往上翻涌着快意,但是却站起来,严厉地打着手势:“注意听!注意听!”该死的陈茂生,他竟用两三句诗,一下子又把会场控制住了……

  回到宿舍,陈茂生容光焕发地问我:“今天我讲得怎么样?你们班上的同学有什么反应?”我就知道他憋不住得这么问我,我早给他准备好了回答:“讲得呱呱叫。不过我们班上的女同学散会后既没议论卓娅,也没议论舒拉,尽议论你的翩翩风度了……哈,有的还歪着脑袋学你那独特的笑容!”说着我就给他学了一个,夸张得带有辣椒面的味道。陈茂生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他总算保持住了笑脸:“是吗?真没想到!”哼,你没想到的事还多哩!

  不知怎么他在本校报告成功的消息传到了校外,附近的学校一个接一个地请他去讲,最后连附近工厂和商店也把他请去给共青团员们讲卓娅和舒拉。我对此决定报之以超级轻蔑。常常是我已经洗好脚,正打算睡觉了,他才兴冲冲地回来,先顾不得洗涮,满脸通红地告诉我:“没想到四五年级的小学生也能理解卓娅的读书笔记……”或者是“妇女商店的团支部决定搞一个关于卓娅的专题朗诵会……”我呢,拉长个黄瓜脸给他看,最后连“哼”“哈”两声都懒得奉送。

  但是后来生活里起了波澜。听说大学里搞鸣放,学生们设了自由论坛,挺有意思,陈茂生建议我俩星期日一定回母校看看。我的好奇心丝毫不比他弱,星期日我们一齐去了。大食堂门前的自由论坛最吸引人。记得那天主要是争论该不该使用苏联教材的问题。几个大学生满面油汗地相继登坛演讲,大意是苏联教材未必高明,我们何不采用英美教材云云。他们发言时激动得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乱溅。陈茂生听得十分认真,其实我也何尝不入神?眼前的场面和听到的意见都是无比新鲜的,真比那种公式化概念化的电影有趣。陈茂生先是愤愤地对我说:“苏联的教材有的也不能否定啊!当然,博采众国之长也是应当的。”我点头同意:“就是嘛!”也不知怎么一来,陈茂生就登到坛上去了——其实那“坛”不过是一把普通的椅子——他以潇洒的风度,珠圆玉润的嗓音、严谨的逻辑发挥了一通自己的论点,下头又有掌声、又有嘘声、又有插话声,好出风头,我心里一阵阵醋意,几乎就要跟着蹦上去,同他比个高低了——而这时候开始钟响,论坛暂告休息,我们也就回来了。

  没想到不久便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反右斗争开始了,运动在我们学校开展了十多天,陈茂生若无其事,我也心安理得,但是,当我有一天发现他那关于卓娅和舒拉的演讲稿,被一个什么单位打印出来,当作学习材料时,我心中的妒火实在按捺不住了,我跑到党支部,不说揭发,只说“反映一点情况”:“自由论坛既是右派向党进攻的工具,陈茂生跳上去发言,客观上是不是起着帮助右派进攻的作用?”

  这以后,我亲眼目睹了陈茂生这朵鲜花的凋零。他那演讲稿先是被收回,后来竟也成了一种“右派言论材料”;他两个月里仿佛老了十岁,每天晚上咬牙写检查,躺下后久久地失眠,早晨醒来枕上总落下许多的头发……仍是那个会场,仍让他坐到前面,但不是请他作报告,而是勒令他检查交代。望着他倒霉的眉眼、佝偻的身姿,我心里说不出的痛快!活该!该!谁让你比我强?

  奇怪的是陈茂生始终没有来求我给他作证——证明他并未发表过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虽然他仍然同我住一间宿舍。我看出来,他是认定我出卖了他,并且盼他早日毁灭,所以他在我面前变成了一条鱼,一条可怜的、没有眼睑的、干瞪眼的鱼。

  陈茂生终于被清除出了教师队伍。他捆铺盖卷滚蛋的时候我不在宿舍。当我回到宿舍中时,他的床铺已经只剩下光板;我在他的床脚下发现了一只暗褐色的空药瓶。我一脚把那药瓶踢到对面墙上,使它碰个粉碎。我有一种生理上的快感!

  2

  我搬出了学校,因为我结婚了。我的婚姻史不值一忆,但是我要忆一忆我的恋恨史。对,不是恋爱史,而是恋恨史。你们往下看就明白。

  因为历史教师人数少,所以政治和历史两科合并为一个教研组。我是反右斗争的积极分子,有功,所以我成了教研组长。我们组里忽然来了一位新的历史教师,是个女的,体格像个运动员,但说话总爱脸红。她来了三天我就恨上了她的丈夫,虽然我根本没跟她丈夫见过面。我恨那男人,因为他居然讨了这样一个老婆。我时时拿自己的老婆同这位新来的隋老师相比,时时痛切地感到自己老婆没有她可爱。时逢夏天,光她那露出的胳膊上的肘窝,就能使我醉倒。有一天我忽然听说她病倒在家,爱怜之意从我心中油然漾出。我下午没课,三点钟左右,我蹭出了学校,直奔她家。她家果然没有别的人,仅仅是她自己披着衣服接待了我。我详细询问她的病情,劝她再量一次体温,把医院给她的药片倒在手心上,仔细地看,并且劝她还是上床躺着,千万不要客气……她惊异地望着我,并且谛听着门外的什么声音,十分钟以后,我们便无话可说了,但我仍不愿走,我注意到墙上的结婚照片,我发现那丈夫下颏很尖,我发疯般地恨那尖下颏……我找些教课的事来说,但我教的和她教的又并不一样,因此也支撑不到多久;后来,我只好告辞,我同她握了手,出屋后我翻来覆去地衡量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停留的时间,算长,还是算短,还是不长不短?当晚回到家,老婆当做一件大事般地告诉我:“我又做了一盆醪糟。”我火冒三丈:“这玩意儿吃了脸上起疙瘩,你给我倒了!”她同我吵闹,我心里只想着别人家里的那张结婚照片,我真想把那尖下颏揪下来!

  但是不久隋老师就调走了,据说是因为上班太远,她自愿调到较近的学校去了。我很快便忘记了她,连同与她有关的尖下颏。

  隋老师调走不久,我们政治、历史教研组对面的语文组,又来了新的女教师。她未免太年轻了,梳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据说才十九岁,是师范专科的毕业生。头一两个月她未能引起我的特别注意。她的眉眼长得不俊,性情似乎也并不活泼。但是,有一天在传达室,报纸来了,我听见翻报纸的教师们议论说:“嘿,看见吗?人家许薇玲的散文登出来了!”“嗬,好几千字,能得不老少稿费吧?”我一听心里就往外喷酸水儿。什么,她竟能在报上登文章?我赶紧抻过张《北京日报》来看,可不,真是她写的。我想起头半年《北京日报》来学校组织过谈教学经验的稿件,我也交过一篇,但我们学校交上去的一篇也没发。没发就没发,大家都没发嘛,我也没往心里去。可是许薇玲的文章为什么就能发出来?她能高明到哪儿去?那散文我没读几行就扔到了一边,并且忍不住对身边的人说:“我最看不起这号报屁股上的豆腐块了,好好教书不结了,写这些个干什么?”

  但是许薇玲竟接二连三地在报纸上发表着散文。自打这个现象出现以后,她每在我眼前晃过,我总能发现出她的一条新缺点,比如说神态清高呀,眉宇间有骄傲情绪呀,穿的棉袄罩衫颜色不正呀,笑声太浪呀,等等。我家里订得有《北京日报》,每回那上头有她的散文,我就总是迁怒于别的文章,整个不看,常常是当晚便拿来包东西,我老婆好几回尖声提醒我:“这是今天的!你别用,换张旧的!”我反而更使劲地把当天的报纸揉撕着,不这样我心里就像卡着根火柴棍儿。

  几年过去,许薇玲的散文竟至于足够出一本小册子了,出版社来的编辑,找到党支部,说是要给她出个集子。这消息让我听到了,我忍无可忍,当晚便找到支部书记家,足足谈了两个钟头,我讲到反修防修要从杜绝修苗做起,许薇玲是棵什么样的苗子?不务正业、搞旁门左道,追求名利,既害自己,更害学生……我的呼吁起了作用,党支部建议出版社缓出集子,我注意观察许薇玲,她眼窝变深、嘴唇变薄、笑声减少了。但是有一天我在王府井大街上,看见她同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兴致勃勃地走在一起,并且毫不避讳我,走过来打招呼,向我介绍说:“王老师,这是小吴,我的朋友!”我同那小吴握了手,满面笑容地同他俩开玩笑:“什么时候请我吃糖呀?要不要这就到百货大楼买点呀?”但刚一分手我便妒火中烧,好个许薇玲,集子虽未出成,美男子却已到手,她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道?

  不久那史无前例的运动就来了。风暴乍起,我也懵了。学校里刚出现红卫兵那几天,我忽然觉得每一个同事都可亲可近,包括许薇玲在内。记得中午在食堂吃饭,她恰与我同桌,她用勺子搅着饭,吃不进去,喃喃地说:“怎么回事儿呀?”我深有同感地叹息着:“是呀,这不乱套了吗?”但是又过了几天,当批判“三家村”的席卷而来时,我意识到,目睹另一朵鲜花凋零的机会来临了。我找到红卫兵,他们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我知道他们正准备贴关于我的大字报,我在政治课上“放过毒”,但是我愿意立功赎罪,我提醒他们“三家村”的走卒就在校园之内,他们一点就透,第二天,校园里就刷出了一米高的大标语:“把‘三家村’的黑走卒许薇玲揪出来示众!”在操场上召开了声势浩大的批斗会,许薇玲被剃了个阴阳头,架到了台上,红卫兵们让她跪下,拿大瓶的墨水从她头上浇下来……我在台下屏住气,闭上了眼,两腿直哆嗦,我怕红卫兵因为我“放过毒”,也对我如法炮制;但是直到散会也并未将我揪出,我还是革命群众,回到宿舍,想到许薇玲这朵花儿终于也碾落成泥,我又产生出一种异样的兴奋,我觉得这种兴奋感与红卫兵“破四旧”中砸毁那些大街上的霓虹灯、那些庙宇中的彩塑时的兴奋感,一定是相通的,因而我认为自己无妨去申请加入红卫兵;我去了,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小将”们对我报之以哄笑,他们朝我扔出了一把又一把的粉笔头,我狼狈地逃回了自己的宿舍;我恨红卫兵,我恨一切比我强大的人……

  3

  我也住进了牛棚。这个内心的秘密我不说,敢打赌——一万年也不会有人猜得出:我在牛棚里的基本感情,既不是愤怒,也不是颓丧,而是更强烈的嫉妒——为什么冯尔定当了劳改队的队长?

  我们被“小将”们押到了农村,交给当地贫下中农实行“群众专政”。“小将”们照例是并不与我们同劳动的,贫下中农也并无对我们实行“群专”的兴致,因此,一切权威反倒集中到

  了冯尔定这么个家伙身上。

  冯尔定被揪出来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解放前夕去过一次台湾,何用仔细分析,更不能听信他的狡辩之词,他当然非叛即特。我以为比之于我的资本家出身、政治课“放毒”以及“妄图混入红卫兵组织的政治扒手行为”,他要卑微得多,而“小将”们竟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指定他来当劳改队的队长。

  我们有几天的劳改项目是掏粪、挑粪。冯尔定是个五十岁的胖子,一身囊肉,他挑着木头粪桶的那副喘吁吁的模样,真赛得过基督受难图。但是他是队长,焉敢懈怠?每回他总是掏个满桶,咬着牙,脚下绊蒜地煎熬着挑往晒粪池。不过冯尔定很会收买人心,就是别人挑多挑少他一概不管,除非明显偷懒,停止干活,他才四外望望,提醒你“干吧干吧”。这么干了两天,晚上回到我们住的破房子里,众牛鬼蛇神不免对他有了恭维感激之词。冯尔定听着这些谀辞,盘腿坐在炕上抽着大粗叶子烟,面上居然颇有得色。我能生动地回忆起他呼出的烟雾灌进我鼻子里的那股辣味,这种辣味使我对他非常仇恨,因为他虽然白天难受,晚上内心里却能取得一种慰藉。我当时内心里却缺少这样一种慰藉。不知为什么,我的罪名相比而言比众牛鬼蛇神都轻,而我在牛棚中的处境却比他们都惨——惨就惨在几乎没有一个人主动跟我交谈。

  每天晚上临睡前我们照例要开个认罪会,这时候“小将”们纷纷来听,偶尔也能拉来几个贫下中农代表。认罪会的开法是每个“牛”先自述罪状,然后大家评论认罪态度是否合格;这两天里冯尔定的认罪词不过还是那么一套,但大家竟纷纷说他老实、诚恳,我望着他那副垂下眼睑的模样,心里只骂他奸猾,但是我也不愿戳穿他的伎俩,因为倘若第二天“小将”真来检查每个粪桶装粪的情况,对我也并无好处。“小将”逼我对冯尔定的认罪发言表态,我一本正经地说:“冯尔定的发言我认为不够老实,辜负了小将们对他的信任……”但是我的发言还不足以使“小将”们撤掉他的队长职务。

  第三天,把冯尔定拉下马的机会竟从天而降——一阵风,把一角破报纸吹到了他的粪桶中,我素来眼尖,立即看出那角报纸有好大一幅领袖头像;当时我和他正并排撂下粪桶,在运粪的中途歇肩。恰巧两个“小将”从我们身旁走过,我先咳嗽了一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然后便一个劲地给他们使眼色,两个“小将”先是莫名其妙,紧接着便循着我的眼色去看冯尔定的粪桶,他们立即便看出了那“现行反革命”的罪行,于是便喝问起冯尔定来,冯尔定一开头怎么也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虽然无意顶撞,也不免反问了若干句话——最后他终于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一再解释说:“实在是没注意——肯定是刚才一阵风吹进来的!”两个“小将”自然转而问我,究竟是不是一阵风吹进去的,我赌咒发誓地说:“没看见风有那么大的本事……”“小将”们便不再细细盘问,立即把冯尔定扭送到了场院,召开了批斗大会,批斗他的“现行反革命罪行”,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便站上前去,声嘶力竭地揭发他平时就有用带领袖像的报纸卷叶子烟的罪行,同时用推测的语气说:“那准是他兜里掏出来,故意扔进去的……”

  冯尔定这下垮了台,当晚“小将”们宣布了我任队长职务,我心中充满了狂喜与满足。奇怪,对冯尔定的坠落,我竟比对陈茂生和许薇玲的沉沦更为解恨。

  4

  我是个员。这个事实今天想来连我自己也哑然失笑。我是反右斗争胜利结束时入党的。有时候会发展我这样的人入党,并且同时会将陈茂生、许薇玲推至“反党”的死角,这的确很值得真正的人仔细研究:为什么?怎么办?反正我也是快死了,我说实话——我入党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比非党员强。

  一九七〇年,我在整党中恢复了组织生活,并且由于种种因素,成了学校革委会的副主任,但是不久就进驻了工宣队,工宣队长兼上了革委会的主任。那位工宣队长名叫白春富,是个十足的活宝。我恨他,因为他处处不如我,却反而当了一把手。他原是一九五八年老高中落选的初中毕业生,是那个年月里最让人瞧不起的次等货。他在煤厂当过一段临时工,每天坐在树墩子上劈劈柴,后来总算混进了国营工厂,在厂里是个有名的痞子。史无前例的运动一起来,他成了造反派头头,派驻工宣队的潮流一到,他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当年没能考上的重点中学,坐上了相当于校长的交椅。他内心的那种满足感与报复欲,大概唯有我能最充分地理解。

  白春富最爱向全校师生或全校教职工训话。每回上台,老是他在前头走,我在他左右侧跟着。他梳着个油亮的大背头,时值初冬,总爱在小棉袄外头披着个短大衣,一上台他便两肘朝后一摆,两肩随之一耸,于是那短大衣便飞落下来——回回总是恰落于我的臂弯之中。每次当这一刹那,我就有一种当场把他打杀的在胸中蠢动,但是他若回头对我一瞥,保管可以看见我脸上挂着一副谦和热情的笑容。

  白春富的笑柄很快就凑足了一打。比如,他在宽严大会上威风凛凛地吼道:“我们的政策很明确,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六个大字!”又比如他深入同学中“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示范性地进行“谈心”时,会问出这种问题:“啊,你哥哥是汽车司机,你们俩是他大还是你大呀?”庆祝建军节的大会上他亲自领呼口号,“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这个口号,他总爱拆开了领呼,并且常常撇掉下句,人们犹豫着不敢跟呼,他便吹胡子瞪眼,责问人们是什么感情?!于是会场上便时时发出“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这样的齐呼声……

  我和白春富的明争暗斗很快便白热化了。在这场冲突中,我欣喜地发现,群众的同情与偏向往往都落到我这一方。我既然无法从政治上与白春富抗衡(他是无产阶级,我毕竟得算接受再教育的一员),便千方百计从生活问题上入手去将他的军。

  一个大雪纷纷的夜晚,我得知白春富跑到一位单身女教师宿舍中“做思想工作”,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宿舍的窗外,蹲下来偷听他们在屋内的谈话;寒气冻得我耳朵发麻、双腿变僵,但是我却充满了狂喜——因为我听到了他们在打情骂俏;我利用工宣队内部矛盾,找来了同白春富对立的两个队员,一齐闯进了那间宿舍,惊开了手拉手正待入港的一对宝贝。嘿,这一仗打得真漂亮!“”倒台后,我得以当上党支部副书记兼副校长,这场“路线斗争”的功绩是一大缘由。

  我的生活和事业(如果我有事业的话)都变得顺利起来。但是我仍然时时苦闷、仇恨、愤慨。因为世界上竟还有那么多比我强的人和事。我不放过任何把别人成功和幸福毁掉的机会。举一个小例子:前面提到的那个许薇玲,历经沧桑,仍然活着,还是教她的语文;她从各方面来说都不是我的对手了,很难刺激起我的反应;但是去年元旦前我在她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册挂历,大约是她的什么熟人送给她的,印制得很精美,每月都是一幅名画家的佳作;这就足以使我生出宋太祖灭南唐之意,我来回翻着,嘴里啧啧赞好,手指头狠命搓折;许薇玲一再地说:“你轻点,别给我弄坏了。”我却偏当没听见这话,到头来我还是给那挂历留下了几个黑指纹印,心里才舒坦一点。当我现在浑身的淋巴结里都流窜着癌细胞时,我才敢于坦白出这样的内心隐秘。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什么理论能对我加以科学解释?

  记得我头一回来医院门诊,检查完我的肝功能时,意外地在医院走廊里遇见了一个人。她顺下眼皮,打算从我身边一声不响地走过,我却大声把她叫住了:“隋逸文老师!”她只好停步,脸上浮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啊,王思衍老师,您也来看病?”我望着她,许多年前在她家中的那一幕回到了我的心中,我细细地把她打量,发现她明显地出老了,眼角挂纹,腮帮微垂,非常憔悴。我在这样一个失去了魅力和竞争力的女人面前,熄灭了一切欲念,我陪她坐在候诊室等待叫号,温和地询问她的近况,为她那尖下颏的丈夫不幸去世而深深地叹息,完了还帮她排队划价、付款、取药、送她到车站上车;她同我分手时,眼里竟恢复了活泼的光泽,在一句话上竟至还笑出了声来……我顺着修剪得颇为美观的林荫道往家走,听着马路上自行车的铃声和汽车的笛音,不知为什么涌出了一股子忏悔的感情……但是当我迈进家门,当老婆向我絮絮地报道各色消息,提及:“当年给你们打成右派的那个陈茂生,听说已经平反改正,又回北京了……”我那医院邂逅中形成的情绪顿时便烟消云散,我想到陈茂生不管受了怎样的折磨,毕竟永远会比我小一岁,而且他聪明过人的特点肯定并未消失,我的胸膈便膨胀起来,借口老婆炸出的肉酱太咸,我大大地发了一通火!

  我啊我啊,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5

  我所嫉恨并且拉下来、打下去的人,他们又都钻出来、站上去了。而我所新嫉恨的人,却拉不下来也打不下去。去年区教育局派来个赵醒,他当校长,我算保留了个第二副校长的职务。赵醒原是某重点中学的副校长,老资格,又是个内行,生活作风上也无懈可击,我对他只有退避三舍。但是在某些问题上,我毫不客气地同他斗法。学校里有个青年教师小聂,提出来要报考科学院的研究生,他支持,我就反对。不要相信我公开说出的理由,我反对是因为我怕小聂真的考上了,那他不是就比我更高级了吗?已经高级并远离我而存在的我可以不管,在我身边的想要拔尖,那我非掐尖不可,这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本能。

  但是上面有精神,这类事不能阻挠。那小聂不但报了名,而且在初选中入了线。有一天,赵醒去区里开会,传达室送来了科学院的公函,我拿过来一看,是通知小聂按期去进行口试。我略微想了想,便重新用“骑马钉”把信封封好,然后,把那封信塞到了赵醒那张办公桌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使那信恰巧被夹住而不至掉落地上。赵醒参加的那个会要进行一周,他基本上不来学校,所以学校里的一应大事均由我掌握。果不出我所料,两天后,小聂找我来了,他一脸傻气,两只眼睛闪着最令我不耐的聪慧之光,进得办公室便问我:“老王,科学院给我寄的口试通知书来了吗?”我故作沉吟地说:“我没见着啊。你这事一直是老赵在经手,他接着没有我不知道。”小聂有点沉不住气,一张脸汗津津的惊奇地说:“我去问了人家招生办公室,说口试有我,通知书寄给咱们学校了;我也往区里给老赵打了电话,他说他没见着通知,让我问您……”我侧过身去,拿起报架子上的报纸,冷冰冰地说:“我这儿没见着什么通知。”说完便看报纸,只听一声门响,小聂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渐远,于是我嘘出一口气来,不知为什么,忽然想沏上一杯酽酽的茉莉花茶,细细地坐下品品。

  三天后,小聂又找我来了,他说:“我又去了招生办,人家让我明天上午去口试,我那三节化学课,您看是不是给调调?”我摇着头,正色对他说:“那怎儿成!没见着正式的通知,我不能准你的假。”他急了,逼近我说:“您不信您打个电话去问问,要不,我今天下午就让他们补个通知来,成不成?”我做出忙于审阅卫生室送上的一打表格的样子,不耐烦地说:“我对任何后门都不感兴趣。”这句并不对题但又隐含着某种深意的话,使小聂顿时变了脸色,他咬咬嘴唇,摔门走了。

  第二天小聂旷工半日,我有意到有他的课而改为自习的班上转了转,以诱导式的提问,搜集了不少同学对他教课的意见。

  下个星期一,赵醒开完了会,来办公室上班,他一擦桌子,那封通知书就从夹缝中落到了地上,他看后埋怨我怎么不把这信收好并及时转给小聂,我淡淡地说:“怕是传达室老头送来时我也不在,学生帮助大扫除时,把放在桌上的信不小心弄到那缝里去了。”赵醒便也不再怀疑。他找到小聂,询问口试情况,据小聂说因心神不定,回答得很不理想。

  然而科学院竟还在考虑录取这位小聂。他们招生办来了个人了解情况,赵醒那天恰巧又不在,我主动接待了这位同志,先以平淡的口吻,介绍了小聂思想作风以及教课方面的种种“缺点和不足”,然后又以极恳挚的语气说:“如今中学师资奇缺,希望你们多多支持我们中学!只有保证好基础教育的质量,才能发展尖端科学啊!”这似是而非却又颇有感染力的话语,竟使那位科学院招生办的女同志为之微微颔首。

  据说是经过一番“比较平衡”,小聂终于落选。赵醒告知我这个消息时,不住地为之惋惜,我严肃地对他说:“你可不能对他流露出这种情绪,他的教学态度本来就有待改进,我们要进一步加强对他的教育……”赵醒只好点头。当天下班时,恰遇小聂灰溜溜地推车走出校门,望着他的背影,我觉得夕阳是那般的艳丽,晚风是那般的骀荡。

  回家的路上,我拐进“翠华楼”要了一份“芙蓉鸡片”,买了二两“白干”,仿佛是在庆贺我的什么喜事似的……

  6

  躺在病床上,望着灰色的天花板,我不禁滋生出这样一些想法:自我参加工作以来,多少番政治斗争的风雨冲刷过我啊:“反右”、“反右倾”、“四清”,然后是“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这场“革命”的风暴不可谓不烈。其间又有着“横扫一切”、“斗走资派”、“夺权风暴”、“清理阶级队伍”、“一打双反”、“深挖‘五·一六’”、“批林批孔”、“评法批儒”、“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密密麻麻的互为重叠的斗争阶段,至于嵌于其中的无数次“整团”、“整党”,就更难以数计了。可是斗来斗去,整来整去,斗得对不对、整得该不该的是非姑且不论,却从未真正斗到、整到我内心中的这个“原始冲动”上来。而且冷静一想,在某些斗争阶段上,我的这种“原始冲动”,甚至还得以膨胀,并为我挣得意外的收获。粉碎“”以后,我同一些人一样,把自己的一切过错往“‘’流毒”上一推,依然故我,轻松自在。直到现在病入膏肓,我才似乎有点醒悟。有的人病到垂危,愿献身于医学科学事业,立下遗嘱,将自己逝后的身体,送给医院解剖研究;我这肝癌据说属最常见的典型病例,尸体似无多大的解剖研究价值,但我愿留下这份粗陋而特殊的“x光片”,献出自己毫无遮掩的灵魂,供解剖以作研究,只是不知接收者该是哪一个“有关部门”矣。

  代邮

  望下列同志读完此文后,将反应寄广东人民出版社转我:

  赵醒陈茂生隋逸文许薇玲冯尔定白春富聂子明

  198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