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小溪默默流
作者:刘心武      更新:2022-06-13 14:51      字数:7696
  蓝伊梅在画舫斋的画展厅里缓缓地走动着,她虽然不时停留在某幅图画的前面,却总是不能“入画”,她从画框的玻璃上看出了自己淡淡的面影,忍不住理一下鬓、扬一下眉……姑娘今天有心事,并没有把画展看完,她就步出展厅来到池边的回廊上,选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微倚着朱红的廊柱,望定一泓秋水中成扇面状聚拢的红鱼,爽性沉思起来。

  蓝伊梅二十六岁了,看上去却仿佛才二十岁出头;谁也难以相信她是印刷厂胶印车间的老师傅,已经都带出了两个徒弟。今天她浓密的冷烫过的黑发因为已经长得齐肩,便用银色的横“8”字形发簪在脑后别成一朵墨菊;她那红润的鹅蛋形脸庞,春燕羽毛一般黑亮的秀眉下,同秋水可以媲美的一双杏核眼,都堪称美丽的楷模,唯有紧闭的双唇略显得厚了一些、大了一些,但跟她接触不久,人们也就会觉得那不但不是什么缺陷,恰恰是热情和开朗的象征。

  蓝伊梅手中捻着一枚拾来的枫叶叶柄,默默地想她的心事。今天她休息,傍晚有个约会。本来她打算在家里洗洗衣服、看看书,到四点多钟再出来,可是实在忍受不了妈妈的质询和叨唠,只把几件内衣洗完晾好,她便跑出来了。这回的对象是厂医务室刘大姐给介绍的,已经见过一面。蓝伊梅同刘大姐约定暂不告诉妈妈。妈妈真是的,急得没个道理。蓝伊梅最听不得妈妈的这个逻辑:“如今北京城里,你们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女多男少,你就别挑肥拣瘦啦,思想正派、人老实就行啊,要不把你自己耽误了,后悔来不及!”光是思想作风正派、人老实就行啦?去年二舅给介绍的那位银行职员不仅正派、老实,还是个先进工作者呢,可那份古板啊……蓝伊梅不喜欢,回到家里,刚宣布不想跟他好,妈妈和二舅就气得一个劲地数落,说她是“资产阶级思想”。蓝伊梅心中有数,自己绝不是那种单纯追求物质条件和外表的“高价姑娘”,但是找对象这个事儿它是非常微妙的,不合心意的人。凭什么非得勉强接受呢?

  刘大姐这回介绍的是个小学教员。厂里的姑娘们看得起小学教员的没几个,原因很简单——小学教员社会地位低、福利差、工作苦。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几乎谁也不会放弃上小学的权利,可是长大以后却大批地“忘本”,不愿意当小学教员,不愿意嫁小学教员。蓝伊梅可有主意,她不那么看问题。小学教员不也是知识分子么?她心下总想找个知识分子,倒不论这知识分子挣多少钱,她图的是那么一股子爱读书、讲礼貌、文质彬彬的劲儿。刘大姐生怕蓝伊梅不愿意见面,一再地夸赞那位名叫范铁雁的小伙子的优点,没想到蓝伊梅不等她说到最后便干干脆脆地表态说:“赶明儿晚上在您家见见面吧!”

  一见面,蓝伊梅就动了心。那范铁雁三十岁,除了皮肤黑,个头、长相、做派、谈吐上都令人满意,确有股子蓝伊梅暗中追求的“知识分子味儿”。

  从刘大姐家出来,说是一块去搭111路电车,其实两个都故意绕着弯儿走。一路上谈到了业余爱好,范铁雁说最喜欢读唐诗,蓝伊梅不禁肃然起敬,她是有名的一九六九届初中毕业生,上中学的三年除了念语录、参加批斗会和劳动,几乎什么知识也没学到,后来她到黑龙江兵团时,也曾从同伴那儿借到过一本纸都发了黄的《唐诗三百首》,可是一多半都读不懂;到底人家范铁雁是“老高一”的,肚子墨水多点儿……他俩靠拢景山东街的大红墙走,在月光下,树影里,范铁雁把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给她背一句讲一句,什么“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蓝伊梅既惊叹范铁雁对剑术的深有研究,又惊叹他知道那么多的典故,嘿,真有意思!当他们把整首诗欣赏完,已经都走到美术馆前头了。刘大姐还操什么心呢,他们不用中间过话,自己就约定了二次会面的时间……

  这二次会面就定在今天傍晚,地点是中山公园水榭。

  离约会的时间还早得很。蓝伊梅出了北海公园,跨上自行车专往僻静的街巷骑。本来她是图离开繁华街道可以边骑边想心事,可是,当她陡然骑进一条扫得干干净净的胡同时,一颗心却不由得咚咚咚加快了跳动,她这才发觉一种潜在的意识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范铁雁就在这条胡同的那所小学里教书。

  蓝伊梅忽然生出了一种浓烈的好奇心,她想看看范铁雁所工作的那所小学校究竟什么样。她跳下自行车,装出仿佛车子出了什么毛病的样子,推着车朝前走去。近了近了,嗯,门口有好大两棵槐树,叶片还没完全变黄,显得枝叶扶疏有致,完全可以入画。踏过门口时她没好意思朝里张望——其实无论是胡同里的行人还是学校传达室里的老头,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过了校门,忽然从高墙里传出了阵阵齐读英语单词的声音,这声音猛地激起了她心底的一股柔情,嗯!说不定这就是范铁雁在领着孩子们读呢……

  再往前走几步,蓝伊梅发现学校的院墙有那么一截正拆了重修,形成个豁口,可以一直望到里面去。修墙的工人大约是打歇去了,墙豁那里并没有人,蓝伊梅可以尽情地朝里望……啊,那三层的红砖教学楼虽然已经破旧,倒也收整得清爽洁净;操场上有个班正在上体育课,男孩子们正嬉笑着在篮球场上打球,女孩子们站成一排,面对着一具长长的平衡木,轮流地爬上去过平衡木;一位体育老师穿着褪了色的枣红绒衣、蓝绒裤,背对着墙豁,正照顾着那些过平衡木的女孩。有个女孩非常胆小,一上平衡木就往脚底下绊蒜,紧张得小脸儿绯红,那体育老师非常耐心地伸出手去保护,引她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蓝伊梅扶着自行车车把,在暖得痒人的秋阳中闲闲地望着这平凡而琐屑的景象,心弦本是松弛的,但是,陡地,她的心弦绷得飞紧,一颗心仿佛是掉进油锅的水点,几乎炸开……因为,当那体育老师转过身来,一张脸恰对着墙豁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出,那竟是范铁雁!

  蓝伊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墙豁的,当她气咻咻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时,才看出已经是东华门的筒子河边,她把自行车推到一棵叶片已经变成暗黄的垂柳树下,顺手捋下一把半干的黄叶,狠命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声来……

  最初的冲动,是在心里恨刘大姐,啊,敢情她是存心不把“体育教员”这个真相说出来。体育教员!那是些被人们视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就算范铁雁懂得唐诗,是个例外吧,可他整天在操场上跟孩子们打交道,风吹日晒都得忍受,天天回家一身热汗,他那衣服谁洗得起?他一年还不得穿破十二双鞋?本来小学教员待遇就比售货员还低,这下可好,体育教员!饭量大,衣服费,嫁给这样的人不更得受苦?犯得上吗?……

  电报大楼的大钟悠悠地敲了七下,橘红的残阳把中山公园水榭映照得格外幽雅美丽,那正是蓝伊梅和范铁雁原定的约会时辰;可是他俩谁也没有去,唯有水榭岸边的枫树忠实地守候在那里,不时坠下几片红叶,悠悠地飘落水中,仿佛是在发出一声又一声叹息……

  范铁雁从平衡木旁转过身来时,恰好一眼便看见了墙外的蓝伊梅,虽然两个人的目光只有不及两秒钟的对接,但从蓝伊梅满眼的惊骇与满脸的失望中,范铁雁看出来,这回肯定是又“吹”了。

  范铁雁努力压抑住心中涌荡的波涛,镇静地上完了这堂课。他回到家时已经六点钟。他的母亲——一位到了退休年龄却仍在教毕业班的中学语文老师——照例还没到家。范铁雁脱下汗湿的内衣,走到洗衣盆前,把它扔到了头天没来得及搓洗的棉毛衣裤旁边,然后匆忙地用自来水擦洗一下他那黝黑壮实的身子,便穿上绒衣,到厨房以最快的速度做起饭来。待到做好饭,炒好菜,他便把饭、菜都温在炉子上,回到屋里,坐到桌前,把肘支到桌上,两手十指不住地梳着那在风吹日晒中变得格外硬挺的粗发,心中飘过一团又一团的乌云……

  范铁雁本是坚决反对刘大姐向所介绍的对象隐瞒他的具体身份的,但是刘大姐——他母亲早年所教过的学生之一——坦率地劝告他说:“还是先达到见面的目的再说,见了面,人家看上你这一表人才了,你再一五一十把教的是什么跟她说清楚,她兴许就不嫌你是‘露天作业’了……”这劝告确有一定道理,已经不止一次了,介绍人把范铁雁的相片拿去给人家看,人家总是先把眼睛一亮,然后,随着“他是个小学老师,教体育的”这句话一出,眼睛忽又一暗,客客气气地把相片退给了介绍人,竟根本不来见面。有一回总算见了面,也还谈得来,但女方有天早晨上班时,恰遇上范铁雁穿一身运动衣,吹着哨子,额头上沁出一片汗珠,正领着小学生在胡同里跑步,当时脸色就变了,第二天就取消了下一回约会,理由是:“我没想到当体育老师的天天都得这么现眼……”范铁雁母亲目睹儿子的这种遭遇,心中也划出了道道伤痕。但她毕竟是个有涵养的知识分子。从未在儿子面前流露出过内心的痛苦与焦虑,每次总是淡然一笑,安慰儿子说:“事业为重,有晚福呢……”

  范铁雁同蓝伊梅的头次会面,使他产生了由淡而浓的希望,他把见面的情况详细地同母亲谈了,包括那背诵唐诗的细节在内,母亲呵呵地仰笑在藤椅上,自信地说:“谁说天下就没有爱体育老师的姑娘呢?当年我不就是一个吗?……”范铁雁没告诉母亲,他和刘大姐恰恰是暂时都没暴露体育老师这个身份。下午的那一幕,虽是一瞥,却看得出蓝伊梅被深深地刺痛了自尊心,她是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再去水榭了;而范铁雁的自尊心何尝不被煎熬呢,他也不愿为了那百分之一的或然率,到水榭去“现眼”……

  范铁雁抬起眼来恰恰看见桌上小镜框中父亲遗像,父亲是个在中学任教四十余年的老体育教师,去年才不幸因患癌症去世;是父亲鼓励他到小学去当体育教师的,从父亲的熏掏、指导中,他也的确体会到了体育教师的神圣职责和体育课中的诗意……

  范铁雁在痛苦中瞥见了父亲遗像下压着一份请柬。那是父亲的学生某青年画家自己绘制的婚礼请柬,上面用热烈的词句邀请这位师弟范铁雁去参加他的婚礼。婚礼举行的地点是一个什么出版社的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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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味着这份请柬,范铁雁心里酸酸的。父亲的学生都已经成婚了,父亲的儿子却“男大未能婚”……

  一瞥桌上的闹钟,范铁雁忽然紧张起来。母亲就要回来了。母亲知道今天他七点钟要到水榭去,倘若回来一见他这副模样,他一说明,该是一次新的更重的打击……不能!至少要缓冲一下!

  范铁雁心血来潮,他抓起那份请柬,穿上外衣,出了屋。

  范铁雁来到婚礼场上。新郎已经三十四岁了,确是画家风度,虽是新婚,却只穿着八成新的衣服,容光焕发的长方形脸庞上,抬头纹随着说话不住地抖动。他握住范铁雁的手,面对全体来宾,热情洋溢地说:“大家记得我画过的一幅画吧?一个孩子在床上,在一位慈祥健壮的体育老师指导下,正抱着膝盖在锻炼双腿……这幅画上的孩子就是我,那体育老师就是这位师弟的父亲——范醒中老师。那是我刚上初中不久,突然传染上了小儿麻痹症。住院治疗以后,双腿功能恢复很慢,父亲母亲每晚跪在床前给我按摩,效果不大,一天傍晚范老师来了,他说特意为我编制了一套体操,一边教我做操,一边根据我的反应修改操法,我父母在一旁感动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这以后范老师每次隔一天来我家一次,一直到我终于又能上体育课。到初中毕业时,我双腿完全恢复到了正常,可以说成了个棒小伙子!后来我学画画,到处写生,来去轻松自如,连华山的‘千尺幢’和‘百尺峡’,我都爬得上去!所以,在今天这个幸福的日子里,我不能不感念敬爱的范老师,没有他的帮助,我今天很可能还坐在手推车里哩!”

  新郎的回忆让全场的人都感动了,打扮得华而不俗的新娘——出版社的一位文学编辑——热情奔放地举起高脚玻璃酒杯,杯中的葡萄酒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妙的紫红光晕,她嫣然地提议:“为那些在我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用心血教育了我们的老师们,特别为那些老师中最容易被人们忘记的体育老师们,干杯!”

  呼应声,笑声,碰杯的叮咚声,加上桌上的瓶花、屋顶上斜挂下垂的彩色纸条,以及主宾们缤纷的衣衫,使范铁雁心动神摇、眼花缭乱。说实在的,最初驱使他来到这个地方的因素,不过是一种苦闷中的冲动,然而这意外的待遇,却使他心中升腾起自豪的、高昂的感情。

  当人们抓住一个什么机缘,对新娘和新郎发起新的“进攻”,逼他们合唱《饮酒歌》时,范铁雁退到了室中的一角,心中的苦闷又开始雾似的弥散开来,猛地,他吃了一惊,真有点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梦——越过几个人晃动的肩膀,他分明看见屋子另一隅的椅子上,坐着蓝伊梅和刘大姐!刘大姐正俯在蓝伊梅耳边,絮絮地说着什么,蓝伊梅眉尖微耸,眼珠游动,半咬着嘴唇,看得出心里很乱……

  蓝伊梅也是在苦闷中不愿过早归家,才到这里来的。新娘子头些年下厂劳动的时候,恰同蓝伊梅在一台胶印机上干活,尽管比蓝伊梅大三岁,她称呼起蓝伊梅来,还得叫“蓝师傅”呢!蓝伊梅几天前就接到了新娘子热情的电话邀请……如果今天水榭的约会实践了,她才不会来这儿呢,说实在的,她几个钟头前简直都把这个邀请忘记了,直到离开了东华门的筒子河沿,才想起这个邀请,并且产生了一种跑到这儿来的冲动……

  可是,骑到接近出版社门口的地方,蓝伊梅又犹豫了,她跳下车来,拖着脚步,推着车走。自己不幸福,却去观看别人如何幸福,这不是太荒唐了吗?正当她掉转车头,打算干脆回家的时候,“小蓝!”一声充满惊讶的呼唤使她抬起眼来,啊,是刘大姐!新娘子下厂劳动的时候,跟刘大姐处得也挺不错,今天,她特地来参加婚礼,刘大姐对蓝伊梅出现在这么个地方,又惊又怨——从范铁雁上午打给她的电话里,她得知范铁雁和蓝伊梅晚七点要在中山公园水榭会面,现在快七点了,蓝伊梅却愁眉苦脸地在这儿,这是怎么回事哇?刘大姐自然赶紧拦住蓝伊梅一个劲地询问,蓝伊梅满腹怨气地挣脱了刘大姐,赌气推车冲进了出版社……

  谁知刘大姐穷追不舍,到了婚礼场上,她偏凑到蓝伊梅身边坐下,单刀直入地说:“我猜着了你干吗这样,你准是打听出来了,铁雁是个教体育的,你怪我跟铁雁事先没跟你说清楚对不?其实这不是铁雁的主意,要怪,你就单怪我一个……”蓝伊梅还在气头上,理也不理,欠身从桌上抓了一把瓜子,管自嗑着、嗑着……

  真是巧中还有更巧事,范铁雁突然出现在婚礼上,并且出现了那般热烈的一幕,刘大姐为这一幕暗暗叫好,蓝伊梅呢,她手中的瓜子不知不觉地全从指缝中漏了下去,这一幕在她心中激起了新的情绪、新的内心冲突、新的考虑与新的希望……

  刘大姐环顾了一下四周,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郎和新娘身上,没有人关心她和蓝伊梅在干什么,这正是个做工作的好时机,得“趁热打铁”啊!她想了想,便凑拢蓝伊梅耳边说:“说实话,开头我对体育老师这一行也不理解。有一天,我去看望范师母,只见铁雁坐在个小板凳上,膝盖上垫着块旧帆布,正用锥子、大针和麻线,在补破了的足球哩。我问他:‘你这个体育老师还管干这个吗?’他笑笑说:‘嗯。我还领着五年级学生,用稻草代替棕绒做成了垫子,还用废旧鞍马改造成了新“山羊”哩……多一样体育用品,就多一群学生锻炼啊!’这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听说他还没有朋友,我就想: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我得帮他的忙啊!为这事,今年夏天我没少去他们家,每次总是他母亲在家,他呢?就是为了培训小足球队,住到学校去了。你看,别人暑假休息,他暑假倒比开学时候更忙!有天我到学校去找他,只见为了训练出足球新秀,他让那些个‘左边锋’、‘右边锋’一个个地冲上去射门,自己当守门员,扑跌滚跃,简直成了个泥人儿,可见了我还是笑,露出一嘴整齐的白牙,两眼里一股子自豪的劲儿……小蓝呀,体育老师这个职业确实平凡而不大被一般人重视,可是在我们国家里,闪光的应该不是职业本身,而是从事这个职业的人那种为祖国繁荣富强的献身精神!你想,铁雁那么爱工作,爱学生,爱学校,结婚之后,他一定会实心实意地爱妻子、爱孩子、爱家庭!要是因为跟他兴趣合不拢,不跟他好,那咱们另说,要是明明跟他兴趣爱好相近,又敬重他的为人,可就是嫌他的职业,我看哪,轻说也是舍本求末,毕竟你要找的是一颗美丽的心,而不是一个听着让人觉得‘高级’的职业啊!”说到这儿,刘大姐拍拍蓝伊梅的肩膀,斜睨着她,观察和分析着她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只见蓝伊梅顺下眼皮,睫毛微微颤动着……这当口,又有两个新的客人进得屋来,其中一个身如矫燕的小姑娘没等范铁雁发现她,便欢叫着抓住了他的胳膊,摇晃着,甩银铃般的嗓音说:“范老师,您在这儿!多好呀多好呀……”

  不待刘大姐提醒,蓝伊梅也就认出,这小姑娘是如今新起的体操明星之一,真没想到在这个婚礼上能见到她,更没想到她竟会对范铁雁那么热情。

  蓝伊梅看到人们纷纷涌过去同体操明星打招呼,并一迭声地祝贺她在最近一次国际邀请赛中获得了平衡木冠军,那幸福的小姑娘双颊就像盛开的玫瑰花,她朗声对大家说:“这不光要谢谢我们体操队的教练和同伴们,而且,头一个得谢谢范老师——六年前,我才三年级的时候,头一回上平衡木,害怕得就像有只小白兔在胸脯里乱扑腾,是范老师扶着我,从平衡木这头走到那头的……到了四年级,我对体操产生了兴趣,范老师在放学以后,就组织我们五六个爱好体操的男女同学练习。记得有一回范老师指导我练高低杠,我一个动作没做好,从杠子上掉了下来,范老师为了保护我,把手腕子戳了。当时我还小,不懂事,也没注意范老师的情况,跳起来握住杠子接着练,还叫范老师保护,范老师就咬着牙,一次次伸出手来接我下杠。后来我们一块去食堂吃饭,我才发现范老师的右手腕子肿得老粗,连碗都端不起来了……范老师,您还记得这件事吗?”

  蓝伊梅听到这儿,不由得低下了头,周围人们欢喧声仿佛一下子全消失了。静,静得就像夕阳笼罩中的水榭……这是她屏息冥想的瞬间,下午她在校园墙豁外所看见的那个场面,犹如银幕上的慢动作分解镜头,生动地回到了她的心间,而这一组镜头,又衔接着想象中的范铁雁坐在小板凳上补球、为小足球队把守球门……啊,原来体育老师那平凡的工作里,蕴藏着那么多的光和热,那么多的诗与歌……

  欢喧的声浪又回到蓝伊梅的耳朵里时,她抬头一看,人们已经围拢到屋角的画案旁——这原是一个别致的婚礼,它的节目包括新郎和来宾中的画家当场作画;因为范铁雁说还有事必得先走,新郎和几个画家便决定当场合作一幅水墨画,赠给他留作纪念。不一会儿那幅写意画已经完成:幽谷兰草丛中,一弯溪水从中流过。新郎在画上的题句是:“深谷小溪默默流,送我浪花赴大河。”新娘把画捧送范铁雁时,激情迸扬地解释说:“您的父亲,您,还有无数的小学、中学老师,就像这深谷中无人知晓的溪流,默默地工作着,把我们这些浪花,推送到生活的大海、大洋当中……我们来到了广阔的世界,可我们永远、永远也不能忘记源头,忘记教我们认头一个字、算头一道题、唱头一首歌、做头一节体操的那些伟大的启蒙者!”

  人们觉得鼓掌和欢呼已经不能传达出内心的感情了,反而变得肃穆起来。这是多么优美、多么意外的一次婚礼啊,主人和来宾的心灵都飞扬起来,向着那崇高、温馨、道义的境界……

  范铁雁手里轻握着那卷成一卷的宝贵的国画,行进在秋夜静谧的街头。忽然他发觉身后有半高跟敲击路砖的急促声响,转身一看,是蓝伊梅追了上来。他觉得又意外又不意外,一刹那愣住了。

  “如果今天你觉得太晚了,那么,明天我们到水榭去怎么样?”一双似经过圣水洗涤的清澈的眼睛,盯住他,充满了爱慕和期待。

  范铁雁庄重地点了点头。

  198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