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是这份棉里藏刀的温柔，才让杨倩觉得可怕，觉得自已在气势上完全被晓婷拿捏住了。

  “对不起，婷姐，我……”

  “不用解释。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你是为了夏晨还是别的，都已经挽不回来了。”她又体贴地给对方夹了块羊肉，“是我过分自信了，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你本该没机会坐在这里。”

  说着说着，她又笑了起来，依然是历经锤炼后的美丽笑容。

  “所以我想，离职前的这顿午餐，一定要和你吃才行。今后无论我去了哪里、选择了咋样的一条路，才不至于重蹈覆辄、也才能更小心地挡住可能从任何方向射来的暗箭。”

  她所有的话语，都以亲切温柔的态度和语调进行了表达。

  可越是这样，杨倩觉得所背负的压力越加沉重，连这美味鲜嫩的羊肉，尝起来也味如嚼醋了。

  然而晓婷的心理战却没有因此而停止。

  “在这个行业，没有谁敢保证能在一家公司呆一辈子。职业操守与口碑，对于一名创意人来说至关重要，我想你该知道我在这个行业累积了很深厚的人脉。”

  她观察着这小姑娘越来越心虚与慌乱的反应，愉快地又往嘴里送了一片羊肉。

  “对悉心栽培自己的领导倒打一耙，把领导约会的照片发给老板，直接把一个在业界很有口碑的领导给整下了台——不晓得这样的消息被放出去，其它公司的HR和总监会咋个想？”

  晓婷不动声色所施加的压力，正在逐步发挥出效果，对方显然已经无心于眼前的美食。

  “招了个反骨回来，一个不开心就随时捅领导一刀？新老板又会咋个想？招了个执行人员回来，反而把主心骨的总监或副总经理给弄走了？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这些话一旦被传开，将不会有任何公司敢用你。因为老板会怕你把核心成员给弄走，总监会怕你随时往他们背后插上一刀，HR会担心聘用你导致公司内部大乱。”

  她端起杯子，惬意地喝了一口柠檬水，靠在椅背上舒展开四肢。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方变得铁青的脸色。

  这小姑娘显然已经摘下可爱清纯的面具，正凶狠地瞪着晓婷。

  “对了，这才是你嘛。很厉害撒，不过才23岁，就能把大家骗得团团转。”晓婷收起笑容，同样目光凌厉地回望了过去，“路还很长，我也很好奇，接下来你会走得如何。”

  “你到底想要咋样?婷姐。”杨倩咬着牙说，“如果请吃饭就为了折腾我，那么恭喜你已经达到目的了！接下来你还想咋样？是打我耳光、还是要拿杯里的水泼我？”

  “不，这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才会做的事。”她声音很慢，却很有威慑力，“你最好祈愿自已能在品胜呆得够久，还有，如果这些照片哪怕有一张流传出去……”

  “那么我向你保证，我会调动我所有的资源对付你。侵犯隐私、恶意诽谤，从行业资源到法律诉讼，我有的是精力来陪你玩这场游戏。但你玩不玩得起，我就不知道了。”

  眼看着杨倩的脸色从铁青转向暗沉，晓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然后她从座位上悠然站了起来。

  “我已经饱了。现在要去买单，你可以等一会再走，因为我不想和你一块迈出这个大门。”

  已经完全掌控住整个局势的她，就这样丢下这个小姑娘，拿起菜单优雅地走了出去。

  走出餐厅时，灿烂的阳光从头顶挥洒而下，转瞬就热情地将她包围了起来。

  拎着包包，晓婷向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现在正是成都最好的时节。

  对于这座终年阴雨、冬天湿冷无比的城市来说，一年四季的时光里，只有夏天才能如此尽情地拥抱这罕有且珍贵的阳光。

  可置身在这明媚的阳光下，她的心头却分外堵得慌。

  穿梭在高新区的钢筋丛林之中，恍惚间，她竟然一时迷失了方向。

  下午的闲暇时间，晓婷掏出手机，仔细拍摄了这间副总经理办公室的照片，她甚至还拍了从窗口望出去的视频。

  很快这间办公室就不再属于她，所以她希望好歹能留个念想。

  临近下班前夕，她给明川发了一条微信：“明川，要加油撒。”

  “啊？咋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对方很快就进行了回复，还附了一个迷惑的表情。

  “没啥子，就是一下子想到你最近加班很辛苦，所以想对你说声‘加油’。”

  “这样啊。哈哈哈。我还可以，别担心撒。大家一起加油！”

  晓婷呆呆地凝望着手机屏幕，半晌才发出最后一条互动：“好啊！一起加油！”

  放下手机，她怅然地笑了起来。

  加油吗？

  都已经离职了，要怎么加油呢？纵然有浑身的干劲，又该在哪里施展呢？

  但这些迷茫和不安，却没办法对明川倾诉出来。

  对方正处于人生重振旗鼓的关键时刻，她绝不允许自已在这时刻扰乱对方一丝心神。

  这是身为老铁的责任和义务，晓婷这样地提醒并告诫自已。

  下午六点整，她刚用钉钉打完最后一次下班卡，夏晨就又擅自闯进了这间办公室。

  还不待她反应，他就率先发话：“啥子都别说了。你在这里放了这么多物品，总得有人帮忙搬到车上吧？难不成你还想麻烦其它同事做这件事吗？”

  晓婷一时无语。纵然不情愿，但她确实没办法反驳。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烦得紧。所以我啥子大道理都不说、也不会打扰你，我就乖乖地帮忙把东西收拾好、搬到车上，你只管放心好了。”

  他边说边将问行政拿来的纸箱放到地上，利索地拿起她在私人物品放里面放。

  晓婷也从超市买了各类收纳箱，两人就这样各自忙乎了起来。

  两个精明干练的人收拾物品，速度和效率都高得超乎想象，满办公室的私人用品一下子就被收拾好了。

  然后夏晨打开门，先走了出去，晓婷紧随其后，也离开了这里。

  他抬了三个箱子，只把一个留给了她。

  在同事们的目光聚焦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夏晨对此毫不在乎地一派坦然。

  在走出品胜时，晓婷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这个她曾经奋斗了四年的地方。

  自从跳槽来到这里，担任了督管整间公司出品质量的创意总监，第二年她就晋升为副总经理兼合伙人。

  这里实在留下了她太多难忘的时光和心血。

  但职场人要离开一间公司，也不过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能处理好的事。

  不管再重要的职位，也很快就会确定出新的继任人选，一切又会如往常般继续地运转下去。

  职场就是如此残酷的世界。

  她将视线重新转向前方，夏晨已经进了电梯，她跟着走了进去。

  两人将箱子在车后座井然有序地放置妥当，他看着她进入驾驶座，当她准备关上车门时，他毅然伸手挡住了车门。

  “婷姐。”

  “我很烦，现在没心思搭理你。”

  “明天我就向行政交辞呈。这么烂的公司我也不想呆了。忙了这么长时间，我们都好好休养一下，你想出来散心啥的，随时都可以找我。”

  “知道了。”她按捺不住烦乱的语气，“现在可以把车门关上了吗？”

  “你能不能别满脸不耐烦撒？好歹我可担心着你呢。”这男孩包容地笑了笑，轻轻地帮她关上车门，又隔着车窗，对着车里的她耐心叮咛，“记得约我撒，哪里我都陪你去！”

  晓婷踩下油门。

  车子向前发动了行驶，透过车后镜，她可以看到夏晨伫立在原地，一直在目送着她的离开。

  然后他的身影在车后镜里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驶回长顺街的路途中，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完全失控地喘个不停。

  如果再不这样做，她就会被沮丧、懊悔、不安、痛苦、迷茫这些情绪一拥而上给吞噬了。

  回到芙蓉小区，晓婷木然地找物业帮忙将箱子搬回家里，她甚至记不清自已是怎么将带回来的私人物品收纳好的。

  忙完这一切后，她走进卧室，将音箱开得很大，颓然地躺到了床上。

  一切都结束了。

  她曾经闪闪发光的人生，还有那重新唤醒她怦然心跳感觉的秘恋。

  感觉一切都随着离职而全部结束了。

  晓婷睁着眼睛，思绪杂乱地看向天花板，耳畔回响着田一名翻唱的《芒种》。

  “若佛说，放下执着。我怎能波澜不惊去附和？”

  那圆润饱满的声音如此用情地歌唱着，她又开始不停地喘气。

  对于人生从来都在一路告捷的她来说，这是极为罕有的挫败。

  而才刚从充实的工作节奏里脱离不久，一股庞大的空虚感就几近压垮了她。

  晓婷从这天开始，就把自已封闭在了家里。

  关于离职的事，她对身边的亲友都只口不提，无论是朋友团、还是远在宜宾的赵爸爸和赵妈妈，对此都一无所知。

  当绚丽骄傲的高岭之花坠落，远在东湖公园一带的明川，正忙得团团转。

  薇君对青和的事务已经完全撒手不管，有关对方正准备独立的传闻甚嚣尘上，这也使得明川肩上的担子被更重地压了下来。

  而随着对公司事务参与层面的深入，她在青和的话语权与管理权都逐渐得到了稳固和加强。

  现在两个部门在大方向上的策略和创作，叔宏都会让她先行过目。

  而曾经向她发难过的贺明，工作态度却一天天显得越来越懈怠起来。

  “林总，我听说贺总会跟着祝总一块走。”消息灵通的萧敏，在午餐时和她分享了最新的传闻，“看起来祝总的独立已成定局，他们说她会从公司带走一帮追随者。”

  “是吗？”明川竭力维持着处变不惊的表情和语气，“这个行业里，这样的事太常见了。我会找张总谈谈，看接下来该咋个处理。”

  “祝总的管理太生硬了！压根就听不进一点意见，她主导的项目都做得干巴巴的。”萧敏吐槽，看着她会心而笑，“但对林总或公司来说，或者这都是一次崭新的机会和开始撒。”

  “锤子！”她亲密地笑骂，“别把我扯进来。我对自已有多少斤两，可是清楚得很！”

  必须在下属面前保持镇定。

  哪怕心存疑虑与不安，也必须以自信的态度和方式掩盖过去。

  这是明川从源启失败的管理经验里总结出来的教训，然后她在对青和的管理中加以了改正与完善。

  这一刻，她和晓婷的人生处境，正在不留神和不经意间，微妙地实现了颠倒和互换——

  曾经垂头丧气的明川，又重新站到了勇往直前的事业冲刺期里。

  而一度在阳光下绽放着绚美光芒的晓婷，却如同被暴风雨折断的高岭之花一样猛然坠落。

  但这时候满脑子都装着公司事务的明川，还完全没能察觉到自已最亲密的老铁，正置身在怎样的一种痛苦与无助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