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行走
作者:棘坷      更新:2022-03-02 03:03      字数:4047
  按理说,林之漠本是发现不了白歆也上了早朝的——需要说话的人都在前面,林之漠的官职品位还站不到近前几排,每日早朝他就静静站在后面,听不到,也不需要听。可下了朝背身离开的路上,大臣们的议论却是清清楚楚地砸进他的耳朵。

  “与太子殿下相对而立的就是皇长子,瞧见没”

  “瞧是瞧见了,可就一后脑勺”

  “你们说,这皇长子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皇长子行礼的时候是给扶着跪下的,依我看传闻不假”

  “说起传闻,听说了吗,皇长子是遭人陷害”

  “嘘,戴大人,此处人多,小心为好”

  林之漠兀自走在一旁,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奈何头垂得再低,都抵挡不住周围大臣们的纷纷议论。

  且不说白歆才刚回宫不出一个月便被准允上朝,他只一条腿,双手缺失,连拐杖都使不了,能靠什么站住?

  眼看着宫门越来越近,林之漠脚步放缓,寻着人少了的空当无声走向另一个方向

  ----------------------------------------------------------------------

  “主子回来了!”好不容易等到白歆下早朝回来,兰晴赶紧上前与魏丰一同扶白歆坐下,“主子可还受得住?”

  “兰晴放心”白歆勾了勾唇角,却没与兰晴对视,只顾盯着眼前的榻,依靠着下人的搀扶缓缓扭身坐下

  “呀,一头的汗”兰晴赶紧掏出帕子在白歆额上轻拭,“这定是疼了,让魏丰帮您坐上床去,给您把木腿摘了吧”

  白歆没吭声,兰晴又问了一遍,他才迟疑着点点头

  魏丰上来正把手伸向白歆,门外侍卫来报:“御林军林将军求见”

  “说我不在”

  侍卫出去传话,尔后便听见外面林之漠的声音:“皇长子殿下,臣知道您在里边!”

  林之漠还在外“皇长子”“皇长子”地喊,白歆定定盯着门框出神,似是在深思。兰雪绞着帕子,看看外面,又看看白歆,颦眉细着嗓子道:“主子,这位林将军不能总这样喊,会招来人的”

  “扶我起来”白歆向魏丰伸出左臂,“林将军不必进来,我出去”

  “这、这……”屋里下人们都傻眼了,好不容易下了早朝能解开义肢,这才坐下又要站起来走路得多吃力?

  “快”白歆不满地皱起眉,“一会儿真招来人了”

  魏丰只得赶紧半拉半扶地搀起白歆,兰晴在白歆身后护着,所幸这是在白歆宫里,碍事的门槛早就为他专门砍掉了

  林之漠没想着白歆会出来,依他对白歆的了解,白歆顶多是派人出来传个话,再粗暴点,让门口的侍卫强行把他支走。让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方才大臣们的议论丝毫不假,白歆是走出来的!

  “这、啊……白、皇长子……”林之漠目瞪口呆,嘴唐突地大张却说不出话来。白歆的步伐缓慢又蹒跚,看得出来右腿是假肢,直挺挺地伸着,白歆每迈出一步都要把身子往左上费力提起,假腿落地时他的眉头都皱得更紧。他的两只袖子也不再空荡,袖口处探出一双严严实实戴着手套的“手”

  眼看着白歆咬紧嘴唇艰难地朝他走来,林之漠被挖了心一样地疼,他忽然很后悔贸然闯来,更后悔自己毫无分寸地在他宫前叫喊,他以为这样能让白歆作出些反应,出来个伺候他的宫人让林之漠仔细问问情况便足够了

  白歆惨白如纸的面庞越来越近,明明那么想见他,明明他就在眼前,可林之漠却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这一刻,林之漠忽然明白了白歆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要如此直截了当地正视他,他把自己最难堪最狼狈的样子毫无遮拦地亮在林之漠眼前,分明就是要让他不忍,让他内疚,让他从今以后再也不敢来见。

  白歆比他聪明许多,这是林之漠早就知道的。

  “林将军,我这假腿戴着不大舒服,有什么事长话短说”说罢,白歆借着魏丰的劲儿微微动了动身,好像是在把身体的重心挪到唯一的一条好腿上

  “主子,请林将军里面说话?”兰晴在身后小声问

  “别让主子再折腾了,我把椅子搬出来!”

  兰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歆偏头对兰晴说:“你回去吧,跟兰雪说很快就好,让她别管了”

  兰晴不放心,退回去的一小段路上总在回头

  “林将军,您也看见了,我这宫里的人看我看得紧,有话就快些说吧,要不然这下人们连床都要给搬出来了”是个玩笑话,从白歆嘴里寡淡地说出来,不好笑,也没法笑

  “臣是来、是来……”林之漠支吾了一会儿,手才伸向衣内里兜掏出一个东西,在手里使劲地握了又握,才缓缓张开,递到白歆眼前,“来还皇长子殿下一个东西”

  这个“东西”用布包着,只能看出掌心大小,隔着布分辨不出是什么,魏丰正欲看白歆颜色观察是否要接,白歆开口说:“这是之前替将军保管的那物吗?”

  林之漠一愣,躲闪着目光道:“是,还没到臣打算要回去的那天,所以还是得……”林之漠顿了顿,“还是得求殿下代为保管”

  “保管可以,但”白歆话没说完,却抬了抬下巴示意魏丰把东西收下,“以后别再来,我已是这幅模样,与军人走得近没有必要,更不想落人口实”

  ———————————————————————————————————————

  林之漠从顾花

  阁中走出时街上的人已是不多,他沿着熟悉的路往官府宅邸的方向走,他刻意挑了寂静的小巷,偶尔碰上巡逻小兵提着灯把林之漠的脸被照亮,认出是他后恭恭敬敬地作揖。

  夜已深,但林之漠知道他来郭府并不打扰,下人领着他入府,房门一开,屋内满是酒气,几张喝得红通通的脸扭过来,纷纷道:“你怎么才来啊!”“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几个兄弟给他让了个位置,林之漠坐下,前臂往桌上一横,勾起嘴角笑了笑,“爷现在是太子跟前儿的人,有时候吧,不是那么方便……”说罢得意地晃晃脑袋

  桌前一群人哄笑,有奉承的,有阴阳怪气的,也有像郭方那样诚信叮嘱他在太子面前多加小心的

  林之漠加入酒席推杯换盏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兄弟们互相道别,郭方送走一群醉醺醺的人,回头却见林之漠不知时候又退回了屋内,一个人倒酒自斟

  “诶,怎么还赖我这儿?”

  “喝酒”

  “你喝了不少了”郭方看着林之漠拿着空酒壶来回晃,上前按住他的手腕,

  林之漠不管,抽出手来,提着酒壶向身后下人说:“去,添满了”

  眼看着林之漠的手又伸向了桌上的半盘烧鸡,郭方明白了什么:“你不想走是不是?”

  林之漠低头不说话,徒手撕下块肉,筷子也不用

  “明儿要早朝,你若不走,就在我这儿睡下”

  “早朝、早朝……”林之漠嗫嚅着这两个字,口中的肉也不嚼了

  林之漠的头沉得很低,郭方盯着他的头顶纳闷了片刻,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你早朝见着皇长子了?”

  林之漠点点头,又摇头,“我去找他了”

  郭方一惊,拉近了凳子摇林之漠肩膀,“你去哪儿找的?大白天在宫里?”

  林之漠不管肩膀上郭方的手掌,像是才反应过来肉还没嚼似的,腮帮子这才动了动,“他让人搀着走出来的,我也没想着他会出来见我”

  “走出来?”郭方看着林之漠,稍带木然,“皇长子……”

  下人端来酒壶,才刚给林之漠添满他便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再满上”

  见他执意要喝,郭方叹一口气,将桌上的炒花生豆和烧鸡拉到林之漠跟前,“别光顾着喝”

  林之漠伸筷夹花生米,花生米在他筷子间怎么也待不住,反反复复地落回盘子里,啪嗒一声,林之漠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林之漠手上没轻没重,往桌上狠狠一拍的架势把站在一旁的小丫鬟吓得一哆嗦,郭方对这个丫鬟印象不错,看见自己稀罕的小丫头给林之漠闷声不吭地惊着了,心里多少有些不乐意,往林之漠肩头推了一把,开门见山道:“林之漠你到底怎么了?皇长子的事儿说到一半儿不说了,眼瞅着大伙儿快散了你又过来一顿喝,你先跟我说,你刚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

  “顾花阁”

  知道郭方定要开口驳他,林之漠抢先一步说,“听说那儿来了个新人,想去尝尝鲜,结果什么都没干就出来了”

  林之漠没糊弄郭方,见了白歆后他心中苦涩难纾,想借顾花阁暂将心中那抹阴霾挥去,本来一切都似寻常,那白皙瘦弱的小家伙偏偏将手伸向他横在桌边的剑,“这剑真好看……”

  “别碰!”林之漠一把抢过剑来,留眼前那人瞪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无辜又错愕

  从顾花阁出来,仰望月华如练,林之漠第一次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好在还有你”他把手伸向腰间的剑,手把剑柄握得紧紧

  “那皇长子那边……”

  林之漠灌下一杯酒,草草咬了一口烧鸡,手撑着额头闷声答:“他今天穿着假腿,走着去上朝,又走着出来见了我”

  郭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今天的确有人议论皇长子,但他近日已经被林之漠磨得烦透了,一听见皇长子这三个字就浑身难受,压根没仔细听在议论什么

  “昨天晚上,我偷偷去看他,他睡着说疼”林之漠又咬了一口烧鸡,一边的腮帮子高高鼓起来,使劲吸了一下鼻子,“我摸着他腿上缠着纱布,还纳闷呢,哪知道今天他竟然走路了”

  “这、”郭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说,“皇长子能穿着义肢走路,也是好事”

  “好个屁!”林之漠把手里攥着的鸡腿往桌上一扔,手背抵着眼睛,明明方才刚吼了一声,话音里却转而满是哭腔,“那假腿,一看就特别沉,他又没有手,连个拐杖都撑不了”

  “之漠……”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说哭就哭,郭方已经感觉到自己额头上渗出的一层薄汗

  “以前,去哪儿我都抱着,今日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看得我心里真跟狗啃了似的疼”

  林之漠的腮帮子鼓着,却又抓了一把花生米往嘴里塞。郭方猜测林之漠也觉自己忽然哭出来有失颜面,只得不停往嘴里塞东西掩饰尴尬

  林之漠使劲地磨着上下牙,嘴里花生米咬得嘎吱吱响,“妈的,景字辈儿没一个好鸟!”

  “你、你喝多了吧?话可不能乱说。”

  “听说了吗,太子害了皇长子的事”

  林之漠抬起头,才刚落泪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郭方,郭方被这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盯得一怔,竟忘了马上回绝

  “你父亲是朝中老臣,你不可能没听过”林之漠一把攥住郭方袖口,“是兄弟就告诉我”